柯林斯神殿雪白干净的广场,即使是在五月节那天也从未如此热闹,像维萨城码头的集市般熙熙攘攘。一半的人群聚集在伯特伦周围,等待着“试用”的机会,一半的人群站在靠近独角兽号的岸边,抽取之后的几天里登上独角兽号,亲眼目睹那些精巧的机括如何运动的机会。
“不能让他们花钱买吗?”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邦布在短暂的局促之后兴奋起来,低声问吉谢尔,“在船上待多久花几个金币之类的……住上一晚也没关系!我可以把我的床贡献出来!”
吉谢尔难得地多看了他一眼——这里的确没人缺钱,想上船的人也绝对愿意花钱!可惜,邦布这句话说得晚了一点,船长大人之前可没提要出钱才能上船……但他们或许可以想点别的名目?毕竟他们今天可损失了不少!
最初被伯特伦要求掌管整条船的“财政大权”的时候半精灵只想把塞到她手里的那个破木盒子砸到船长大人的头上去,但现在却似乎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斤斤计较,锱铢必究……
习惯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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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伯特伦被人群所包围,埃德的任务便已经完成。广场上人太多,而神殿里肖恩的脸色实在有点吓人——他同意了把广场“借”给伯特伦使用,但显而易见地不会喜欢神圣的殿堂变成买菜的市场。
他只好默默地躲回独角兽号。
扭扭也正躲在他的独立小舱房里哭号。这个不爱跟人打交道的天才还有个极大的毛病——他近乎苛刻地要求周围环境的干净和整齐,上船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独角兽号跟其他所有船一样乱糟糟臭烘烘的船舱,改造得几乎跟柯林斯神殿里一样一尘不染,整整齐齐。
而今天,他镶在船舱里,笔直地排成一条线的电荧石,被伯特伦叫人来撬掉了一大半。这也就算了,难道就不能按着顺序撬吗?为什么非得像兔子打洞一样挖得乱七八糟呢?!
扭扭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坐在船舱里,在泰瑞的解释中听着扭扭抽抽搭搭的哭声,埃德把头埋在双臂之中,闷闷地笑了好一阵儿。
“你不需要待在外面吗?”泰瑞小声问。
待在外面,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主持大局,结交各种人,迅速做出各种重要的决定,等等。
埃德笑着摇头。
需要他知道的事自然会有人告诉他,不需要他解决的问题自然是有其他人解决。他并不需要战战兢兢地把什么事都背在自己身上。
柯林斯神殿,以及营地的安全,更不用他担心。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教训,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那,你需要这个吗?”泰瑞更小声地问。
埃德低头看他的手心,那里躺着两颗蓝莹莹的宝石。
泰瑞眼巴巴地看着他,唯恐他会拒绝,埃德却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呢?”
这东西他在黑岩时没有用,现在就更不会用了。
“就……总觉得,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小法师恹恹地低头,“而且,这个,蒙德大人不是说了吗?大法师塔里,已经有这种东西了呀。你不用担心那么多的……”
不是封存某个法术,而是储存纯粹的力量,是大法师塔这一两年里刚刚研究出来的东西,但因为对法师而言,需要这些额外的辅助时多半是千钧一发的时候,瞬发的法术远比需要吸收的力量实用,这东西并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
蒙德发现他们将此作为各种机括的动力之源时才想到这个,还很是赞叹了一阵儿。
“我没担心。”埃德耐心地哄小孩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需要你的帮助,而那时你也很可能需要这个……由你来使用它,总是比我来使用更顺手一点嘛。”
泰瑞还是很好哄的。他乖乖地把宝石装了回去,认真地看着他:“那你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呀!”
“……好。”埃德微笑着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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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后伯特伦才筋疲力尽地爬回船上,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船舱里,却没有半个人表示同情。
吉谢尔站在他旁边,捧着个小本本,用“今天我杀了几个人”的语气,向船长大人列数:“十一个电荧石,包括石头挖崩了那个;你从扭扭那里骗走,再也拿不回来的两只小鸟;伤心的扭扭一天没有工作的损失——如果你今晚安抚不好他,或许还不止一天;从明天开始接待各位‘大人’们的花销……”
“那个!”伯特伦立刻竖起手指,“由鲁特格尔慷慨的小国王资助!以及,我们之后会赚到很多钱的!我保证!”
他的嗓子都哑了,听起来实在有点可怜。
吉谢尔挑挑眉,合上了她的小本本。
她招呼都没打就走掉了,猫一般的脚步悄无声息。伯特伦毫无所觉,当他在半昏迷般的困意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还以为吉谢尔又在翻页,不由自主地抱着头缩起来。
“放过我吧!”他哀号,“我连晚餐都还没吃呐!”
那声音停了停,然后,有温和的力量流过他的身体,洗去这些天来的紧张与疲惫……也洗去了他继续瘫在床上的理由。
他只能抓着头发坐起来,向埃德道谢。
“不客气。”埃德笑眯眯,“不过,你这样……没关系吧?”
莱威必然是抓住了他的软肋,才让伯特伦不得不……至少表面上“听话”了那么一阵儿。被如此戏弄,那牧师绝不会善罢甘休。
“应该没有吧?”伯特伦回答,“我可是特地留了一个电荧石送给他呢!”
虽然外面崩了一块,但其实还能用的!
莱威的确没能按捺住他的怒火,在人群渐渐散开时凑到了伯特伦面前,向他表示祝贺:“您的母亲……和兄弟,一定会为您感到骄傲。”
“贝林?”埃德听懂了其中的威胁。
伯特伦怏怏地点头:“那家伙说,贝林跟他有一个‘不可违背的约定’。”
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乖乖听莱威的话,但着实忧虑了一阵儿,十分后悔在藏宝海湾时没抓住贝林问个清楚。但他确实知道,当时的夜鹰与黑帆海盗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而黑帆海盗背后的力量……却跟莱威如今的倚仗脱不开关系。
“可格瑞安家绝不受制于人。”伯特伦说,“如果让那家伙知道我因为他而受制于人,他说不定会找我来一场决斗,因为我的顾虑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
“我可以让博雷纳打听看看。”埃德说,“贝林和他的军队,现在也算是博雷纳的属下呢。”
伯特伦迟疑了一下:“会不会……”
“让博雷纳对贝林生出什么怀疑?”埃德忍不住笑起来,“博雷纳曾经死在贝林剑下,一剑穿胸……这样他也能把离开了格瑞安家,还带走了下一任国王的贝林当成值得信任的同盟,甚至让他收编了那群野蛮人,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约定’,就开始怀疑他呢?”
关心则乱,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
伯特伦长长地舒了口气,也终于能露出真心的微笑:“既然如此……来点酒庆祝一下吗?”
埃德遗憾地摇了摇头:“今晚不行。不过,倒是有人,应该很想跟你喝上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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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特伦钻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的骑士身形挺拔,头发花白,神情严肃得可一点也不像是来跟他“喝上几杯”的。
“布……”伯特伦开口。
骑士沉默地拔剑,行礼。
“等……等等!”伯特伦在长剑不由分说地砍过来的时候跳起来惨叫:“我都没有武器!”
耳后风声呼啸,吉谢尔体贴地把他的长剑扔了过来。
伯特伦没空骂人。他抬手接剑,顺势侧身,躲开攻击的同时挥剑下斩。安塞姆回身格挡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又立刻站稳。
伯特伦忍不住咧嘴一笑。
这是一条停泊在水上的船……是他的独角兽号,他熟悉它起伏摇摆的节奏,并习惯了成为那节奏的一部分。而对一个规规矩矩地套着盔甲,从来没有经历过水战的北方骑士而言,这可不是什么有利的战场。
安塞姆重重地哼了一声,身体的重心微微下沉。他年纪大了,没有从前那么灵活,但脚步依然很稳,力气也没有从前那么大,经验却更加丰富,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只知前进,不知后退。
长剑交击的声响让他恍惚回到那座古老而坚固的灰色城堡。伯特伦和贝林的剑术都是他所传授,却最终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格。贝林沉稳而严谨,伯特伦却灵巧多变……现在更是越发像只跳来跳去的猴子。
他快得他几乎招架不住。
决出胜负的一剑之后,伯特伦立刻收剑回撤,嘴角几乎要裂到耳根,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
也还是那样……轻浮。
“轻浮”,是赛琳·格瑞安最常用来形容她的大儿子的词语。年过半百的骑士,从前也挺看不惯这怎么也稳重不下来的性子,暌违已久之后的现在,却突然觉得,年轻人活泼一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他无视了伯特伦已经三十多岁的事实,带着许多感慨默默地收回长剑,恍若无事地向伯特伦点了点头。
“我没来过。”他说。
他怎么会违背伯爵夫人的命令呢?
伯特伦呆了呆,忍不住苦笑。
他看着骑士顺着舷梯下船,慢慢地踱过去。
“这船上也没什么好酒。”他说,“无论是虹弯岛的果酒,还是纳昔葡萄酒,都连一桶也没有……所以,当然也没法请一位从没来过的骑士喝上几杯……真是可惜呢。”
安塞姆顿住,抬头瞪他一眼,又默默地爬了回来。
“纳昔葡萄酒?”他问。
伯特伦用力点头:“一滴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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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比昨天冷了许多,但营地上的热闹一点也不逊于昨晚。戴夫德·莱威坐在他自己的帐篷里,眉间都压着阴云。
他没有带随从,也拒绝了阿伊尔所安排的侍者,如今独自坐在这里,被帐篷外的喧闹一衬,显得格外凄清。
倒也不是没有各怀心思的拜访者,但显然比中午时分要少了许多。他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内地深处竟漫出一丝冰冷的恐惧。
上午时那感觉还并不分明。他只觉得略有遗憾,但到底达成了目的,然而下午那一场不属于他的热闹,在因伯特伦的“背叛”所导致的愤怒渐渐消退之后,将事实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每进一步,都会被逼退一步,想要迈出的脚步越大,反而后退得越多。
这些人早有准备……他们当然早有准备。
骤然而起的惊惶在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乱窜,蛇一般冰冷湿滑。帐篷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得他差点跳了起来。他听见一声含含糊糊的“安都赫在上”,带着醉意,只是谈笑间随口带过的一句,却让他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安都赫在上……可安都赫已经哪里都不在了。他身处绝境时也曾虔诚地祈祷,给予他回应的却是另一个神明。
若非如此……若非他看不到一点希望,他不会放弃花了几十年才努力站上的位置,转投另一个神明的怀抱。那神明的力量显而易见,他的要求也简单明了,他冷酷……残忍,但公正,你付出多少,就确确实实地能得到多少。至于他到底是真是假,那又有什么重要?
他说服了自己,急促的心跳亦渐渐平复。情况再糟,他也不是没有最后的手段。
如果不能从其中得利,那就彻底毁掉这场可笑的会谈。
他起身,准备去看看自己带来的那条龙。作为一个温和的主人,他总不能对它不闻不问。
没能让斯科特养大的那条冰龙跟它打起来实在有点可惜……他并没有毁掉整个维萨城的意思,但如果能充分展示它的力量,再让它服从他的命令,用退让来结束战斗,想必会给所有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但它并不是没有别的用处。
他掀开帐篷,风灌了进来,烛火随之猛烈地摇晃。牧师走了出去,并没有察觉到,帐篷的一角,有一片淡淡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