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帕斯无法回答,甚至无法指责对方对那如今唯一的、最伟大的神明的不敬。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在抽搐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溢出唇边的血色里带着一丝乌沉沉的光。游动在他皮肤之下的黑蛇正飞快地窜来窜去,扭结成团,凸起成一个个狰狞怪异的、暗青色的瘤。
属于耐瑟斯的符文在他额头上隐隐亮起,灼热得像是要烧过那一层薄薄的血肉,烧穿他的头骨,将那不容置疑、不可违背的力量直烧到他的脑子里……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把充满愤恨的咆哮和着满口的鲜血咽下去。那烧灼的痛楚是警告,也是保护——他做了超出他职责之外的事,他妄图得到不属于他的力量……但他还没有被放弃。
他清楚地知道斯科特所承受的“惩罚”比他更多也更残忍。然而这个人至今仍能站在他的面前,像一柄被折断过千百次又被重新锤炼过千百次的,更加锋锐的长剑。
这真是他的神明想要的吗?这到底是试探和磨练,还是无可奈何的容忍?
他不知道……但没理由斯科特能做到的,他就做不到。
他紧握着手杖,左手划出复杂的手势,将身体之中咆哮着想要倾泻而出的力量死死地压下去——他不能再失去更多。
斯科特没有阻止他。他收回了视线,看着整个迷宫里如乱流般的光与影终于找到了方向,无声地奔涌而来,在石棺之外盘旋成一个诡异的漩涡。水晶般的石棺上攀爬了更多一缕缕的黑影,以某种奇妙的规律,缠绕成镂空般的花纹。百年前道伦·博弗德为自己精心刻下的符文终于一个个亮了起来,被禁锢其中的安特亦不再挣扎。
当科帕斯将自己体力失序的力量压制下去,这个原本明亮如白昼般的世界也已经暗了下来。不断变动的石墙恢复了沉默,光与暗交缠的力量渐渐衰弱,唯有那具石棺仍在微微地发着光,却已经不是之前那样水晶般的通明。
它变回了黑色,却又仿佛并非实体,而是一层泛着光的水雾。当一只手突然穿过那层雾气,直直地伸了出来,科帕斯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
那只手上没有皮肤,只有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和血管在不停地伸展,交错,改变……低沉的咆哮震动着整个石棺,激起一层层波纹,但那声音里有痛楚和愤怒,也有欣喜若狂的满足。
“缩回去。”斯科特冷冷地开口,“除非你想变成个没皮的怪物。”
刚刚攀向石棺边缘的手顿了一顿,居然真的缓缓缩了回去。
当石棺散发出的光芒彻底消失,当那层水雾渐渐凝结成原本那刻满符文的黑曜石,斯科特伸手推开了棺盖。
那一瞬间,这个失去了力量的空间发出细碎的脆响,像一声不甘的尖叫。
眼前骤然一黑,然后又慢慢地亮了一点。薄薄的光雾让身处此地的人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视线却仍模糊不清,空气里带着陈腐的气息,阴冷,却意外地并不怎么沉闷。
他们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被推开的棺盖仍半架在石棺上,空隙却已足够让里面的人爬出来。
安特·博弗德摇摇晃晃地站直,并不急着离开石棺,只是将双手举到面前,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他的手恢复了正常……他整个人都恢复了正常。
不止是“正常”。
他能感觉到他的强壮。当他难以置信地捏着自己的手臂,他感觉到是结实的肌肉和紧致的皮肤,是皮肤下微微凸起的血管,是血管里流淌的,温暖的血液。
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清晰地一声声响在他的耳边——他强壮得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年轻又骄傲的战士。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笑,嘴角咧到耳边。他抬起头,看见斯科特依然缺乏表情的面孔……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嘴角的弧度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的喜悦并无人可以分享。
斯科特帮了他——他把他最想要的给了他,甚至比那更好,但这当然别有用心……是为了破坏科帕斯的计划,或是他们都不得不服从的那个“神明”的要求,或是他猜不出的其他。
唯独,永远不会再是,因为他是他的朋友。
有一刻他心底钻出一丝怪异的情绪,怅然若失的……像是“后悔”的情绪。他其实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现在的一切,他其实可以不用失去斯科特……
然后他猛醒过来——在正常的情况下,身为圣骑士的斯科特,绝对不会让作为国王的他,
得到这样的力量……得到这违背了规则的“永生”。
他把视线转向另一边,科帕斯铁青的脸色终于让他感觉到一点快意。
他从石棺里跨了出来。他的衣服刚刚在过于强大的力量之中消失得连灰都不剩,可他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这是他的城堡……没人比他更熟悉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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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位年轻的国王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科帕斯和斯科特依旧站在石棺的两端,沉默而立。
“……你永远得不到教训,是吗?”忍不住开口的还是科帕斯,“被烧成焦炭的滋味就真的那么美好吗?”
他亲眼见过……耐瑟斯对他最强大也最不受控制的棋子并没有多少耐心,也没有给他留什么尊严,甚至或许把对斯科特的惩罚当成了对其他人的威吓——不得不说,那血肉被烧焦的味道,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换成自己,科帕斯觉得他大概早已经崩溃,但斯科特虽然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却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意志。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呢?”斯科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不是吗?而你……你太慢了。”
他转身离去,留下科帕斯一个人独自站在黑暗里,因为他扔下的最后一句话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怒火中烧,又胆战心惊。
他的确很慢——他不得不慢。但如果那被当成了拖延而不是谨慎,他的神对他……也不会有多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