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的时候埃德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做梦——因为他动不了。
浑身有一种软绵绵的麻木感,像是睡得太久,四肢都使不上力,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移动,脑子里也粘糊糊的,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
印入眼中的是高高的屋顶,裸露的梁木上挂着一排各种干枯的植物,鼻端有若有若无的,奇异的药香,混合着像是炖肉的香气,让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原来人在梦里也是会觉得饿的吗?
埃德呆呆地想着,慢慢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他是躺在一张床上——在一个陌生的,简陋却也温暖的屋子里。周围很安静,旁边似乎没有人,他想要扭头向四周看一看,脖子却肿胀而僵硬地像是有原本的两倍那么粗,而且一点也动不了……就像他的整个身体一样。
记忆混乱地涌了上来,现在想起来却更像是一场梦——六条腿的野猪,似人非人的怪物,以及,那和传说中一样又不一样的,强壮而俊美的恶魔,挥手之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那时的恐惧与痛楚眨眼间又回来了。他不自觉地开始挣扎,全身却似乎没有一块肌肉还听他的使唤,然后因此而更加惊惶。在好一阵儿胡乱又无力的翻腾之后,他狼狈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床很矮,但他依然摔得够呛,肿胀与麻木突然间变成了刺痛,像无数根针一样扎进他的骨头里,让他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在他努力把快要飙出来的眼泪忍回去的时候,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移向床边。
一个穿着长袍的身影出现在埃德模糊的视线中。他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个有着一头银丝般白发的陌生老人。
老人看起来像是个法师——不那么疯疯癫癫的法师,或者更像是个隐世的学者。泛白的灰蓝色的长袍简单朴素却干净整洁,布满皱纹的脸清瘦而端正,气质沉稳,神情淡泊,齐肩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埃德,仿佛他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聆听教导,而不是姿势古怪地躺在地上,跟他无法挣脱的被子可笑地纠缠在一起。
“……你醒得比我预料的要快。”老人说。
“呃……谢谢你救了我。”埃德含含糊糊地说,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连舌头都是肿的。
他想应该是这样——他被救了。但他依稀记得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是他的“朋友”,眼前的老人他却并不认识。
回过神来,他试图为自己疗伤。熟悉的咒语从脑海中划过……然后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慌乱地再次尝试,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结果。治疗术是他最先学会也最常使用的法术,他原本都不需要念出咒语,也不需要任何手势,但现在,即使他想要大声把每个词都念出来也无法做到——感觉像是他弄丢了几个音节,剩下的便失去了意义,再也连接不起来。
无尽的恐慌像柯林斯平原冰冷的迷雾一般包围了他。
这是……某种惩罚吗?
他曾经想过放弃“圣者”,甚至牧师的身份,不再使用法术,拒绝神的召唤,但不是像这样……不是像这样突然被抛弃!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不可以有迷茫和退缩吗?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
脑海中掠过那双纯黑色的眼睛。
“混乱的漩涡依旧在这里流动”——那恶魔是这么说的。
埃德努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这样……他还记得身在岩洞里时那种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中了毒的晕乎乎的感觉……这应该只是暂时的……或者是某种诅咒?
他无法确定,心脏跳得又快又沉,血液流淌的感觉逐渐清晰,麻木感渐渐消退之后,无法形容的痛楚扩散开来,让他开始一阵阵地发冷。
“你不该乱动的。”沉默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的老人对他微微皱眉,大概是看到了他脸上痛苦的神情,“我接好了你断掉的骨头,但它们没这么快能痊愈。”
埃德想给他一个感激的笑容,脸上的肌肉却抽搐着扭曲起来。
他现在才发现他的脖子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那大概是为了保护他,现在却只是让他觉得无法呼吸。
“巴泽尔!”老人回头叫道。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野蛮人出现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抱起埃德。埃德甚至都没能看清他隐藏在乱糟糟的胡子和头发里的脸,也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就被粗鲁地扔回了床上,痛得眼前一阵发白,死死地咬住牙,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重的脚步声又逐渐远离——那个奇怪的野蛮人迅速离开了房间。
一只手扶起了他的头,冰凉的粗陶杯凑到了他的唇边,杯中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喝下它。”老人的声音在平静中带着几分冷漠,“它会让你好受一点。”
埃德闭着眼睛几口灌了下去,挺尸般躺平,忐忑地祈祷着他的力量能尽快恢复。
他也曾经不过是个普通人……可一旦拥有过力量,失去它比从未得到过它更难以接受。
老人显然是个高明的医者。埃德的痛楚渐渐消失,意识却也随之模糊。
——可他的“朋友”在哪儿呢?
睡过去的时候,他茫然地想着,却想不起那明明十分熟悉的声音,到底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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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醒来时,埃德确信自己是饿醒的,因为他仿佛被烧灼般的胃是他整个身体里感觉最为鲜明的部分。
他还是浑身无力,觉得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泡了几天的尸体一样肿胀发臭,而且依然无法使用任何法术……考虑到上一次麻木感消退时那种让他恨不能立刻死掉的疼痛,他觉得继续肿着也没什么不好。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真的很饿,而上一次醒过来的时候闻到的那股炖肉的香味,现在似乎越发浓郁,让人挠心挠肺,垂涎欲滴。
“呃……有人吗?”他有气无力地大着舌头叫道,明智地不再试图自己胡乱挣扎着爬起来。
再摔一次,他搞不好会彻底散架。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砰地一声推开了房间的门,大步走了进来。
单听脚步声埃德就能猜到那是谁——那个昨天把他像扔一袋土豆一样扔在床上的野蛮人离他不远也不近地站着,还是一声不响。
埃德的脖子动不了,只能竭力转动着眼珠,看着野蛮人高大的身影。
他不知道一个野蛮人为什么会跟一个人类的老人住在一起……但他记得他的名字——一个不太像野蛮人的名字。
“嘿,巴泽尔。”他友好地打着招呼,很想诚恳地表示感谢,礼貌地聊上几句……但那只快要从他喉咙里伸出来的手不允许他这么浪费时间。
“……有吃的吗?”他舔了舔嘴唇,厚着脸皮问道。
片刻之后,一个盛着香气扑鼻的肉汤的大碗被重重地放在了床头的桌子上,溅出的汤汁甚至滴到了埃德的脸上,而野蛮人则迅速退开,好像躺在床上的埃德得了什么会传染给他的重病一样。
“呃……”埃德有点哭笑不得。他努力在床上弹动了几下,试图让野蛮人理解他现在的困境:“你瞧,我没病,我只是受了伤动不了……能帮我一把吗?”
巴泽尔一动也没动。
在埃德开始怀疑这种人类的表达方式对野蛮人来说是不是太过委婉的时候,他却又突然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把抓起埃德,像女孩子摆布她们的娃娃那样,试图把他摆成坐着的姿势。
如果自己不是那个动弹不得只能听凭摆布的“娃娃”,埃德大概会忍不住笑出来。
他觉得不管怎样他都该表示感谢……但当目光掠过野蛮人隐藏在脖子下的一道伤口时,他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那是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虽然被一种灰白色的线精心缝合,却依旧能从拉开的缝隙间看到泛出灰绿色的,并未愈合,也永远不可能愈合的血肉,甚至其下隐约可见的白骨……
——这是个亡灵。
眼前一阵昏黑,埃德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像是噎住般的咕噜声。在短暂的震惊与骇然之后,他不顾一切地开始挣扎。
亡灵猛地扔下了他,远远退开。
他们目光相接——埃德见过亡灵的眼睛,见过那种失去灵魂的空洞与死寂……但巴泽尔的眼中却似乎依旧闪烁着什么。
他——它冲埃德发出一声含糊的咆哮,那声音嘶哑低沉,像是被损坏的的号角,却依然能听出其中无尽的愤怒与悲哀。
“巴泽尔!”有人叫着它的名字冲了进来,“别这样……冷静下来!”
那并不是昨天的白发老人,而是个身材细瘦的金发年轻人——或者说是少年更为合适。
他细软的金发垂在肩头,一边安抚似的轻拍着亡灵的胸口,一边回头对埃德微笑,纯净的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羞涩和真诚的歉意。
“我不想吓你的,埃德……你也用不着害怕,他不会伤害你。”
埃德的双眼茫然地越睁越大,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一样窜进了他的胃里。
“……霍安……肖……”
他用一种像是窒息般的声音,叫出了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朋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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