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尔一时说不出话。
他已经算是一个相当开明,手腕灵活的城主,但他到底是以谦逊守礼的要求被十分严格地培养起来的贵族,这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手段,简直让他觉得他们才是邪恶的那一方!
“不会……激怒他们吗?”最后他干巴巴地问出这一句。
“激怒了又怎样?”博雷纳反问,“他们一直缩头不出,才更令人担心。”
“可我们并没有准备好吧?”阿伊尔还是忧心忡忡,“稍稍敷衍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那只是给了他动摇人心的机会,”博雷纳说,“以及给了某些人动摇的机会。情况已经够复杂,没必要让它更复杂。何况,我们固然没有准备好,他们显然也没有,否则的话,就不会派出来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而是一声不响地让我们全灭在这里,或者,在会谈开始的当天突然出现,以绝对的力量震慑全场——当然,也有可能对方根本不在意我们想干什么,那家伙就是在内斗里被扔出来找死的,而他自己还蠢得根本意识不到。倘若是最后这种情况,反而可以留他一条命,让他们继续互咬也不错。”
埃德听得一愣一愣的,几乎有点跟不上。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不情不愿登上王位的国王,博雷纳也“长进”了不少。
察觉到他带着敬意的复杂视线,博雷纳自得地抱起双臂:“为了当好这个国王,我也是看了很多书的。”
——所以,你到底是看的什么书?
阿伊尔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而最后的决定也不是他能做出的。算了算消息往来花费的时间,他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没关系。”博雷纳表示,“你可以只负责‘准备好向阳的房间,欢迎的宴会,以及戒备的利刃’那一部分,而‘摁死他’那部分,你就当做从来没有听说过吧。”
阿伊尔沉默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
“可我已经听到了。”他说,“如果我认同这样的方式,必然不会让您独自行动,承担所有风险和责任,况且,我……并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虽然它听起来十分……”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博雷纳笑眯眯地帮了他一把:“令人神清气爽。”
阿伊尔笑了起来:“的确如此。可是,首先,我得到的命令是‘提高戒备’,我可以服从,可以反对,却不该阳奉阴违,而且,如果如您所说,这位莱威大人不过是来示威,暗地里杀了他,只会让我们显得毫无自信,甚至连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人,都不敢让他出现在维萨城。您说他的言辞或许会动摇人心……可即使您有能力让谁也查不出他到底因何而死,一旦他死在来维萨城的路上,人们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怀疑,而他身后的力量更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这样的怀疑,一样会动摇人心,甚至更为危险。为何不让他来,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看看他的神到底能给出怎样的证明……以及,看看到底有谁,会真的因此而动摇?陛下,此刻会动摇的人,多半坚持不到最后,早一些看清,早做打算,不也一种选择吗?”
埃德连连点头。他差点就被博雷纳绕了进去,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却无法像阿伊尔这样说得清清楚楚。
博雷纳摊开手,长长地叹口气。
“所以,”他说,“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阿伊尔怔了怔:“您……并不真想这么做?”
“想啊,”博雷纳一本正经地回答,“可想做和能做是两回事。我还不想在回到黑堡的时候被我的执政官当胸一剑钉在王座上呢。”
阿伊尔的脸僵了僵——这句话对认真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玩笑。
埃德偷偷拿手肘撞过去,国王陛下只好挠着头道歉。他们稍稍商议了一下如何加强维萨城的防备,阿伊尔便匆匆离去。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莱威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到维萨城,只能尽量做好各种准备。
偏厅里只剩了埃德和博雷纳。埃德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问出口:“你是在……试探阿伊尔大人吗?照我看来,他是值得信任的。”
博雷纳是有点不着调,但也绝不会用“暗杀”来解决问题……即使是更不择手段的伊森·克罗夫勒都不会。
“即使他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在了安特那一边?”博雷纳也十分直接地反问。
埃德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个……毕竟那时候阿伊尔的选择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可他也尽量帮助了我。”他说,“他是维萨城的城主,他有太多需要顾及的东西,他无法像菲利那样放弃一切站在我身后,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再信任他。”
“我对他的人品没什么怀疑。”博雷纳解释,“可看他以往的行事……他其实,也是很容易左右摇摆的人,只不过是比某些人多了道底线。在没有什么大的危机的时候,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被称为‘好人’。但正是这样的好人,关键时刻的一点摇摆,很可能会让你在毫无防备时受到比敌人的暗箭更致命的伤害。不过,这位城主的底线,似乎比我想的更高一点……也许不用太担心。”
埃德听懂了。
“这不是,有你这样的朋友,在为我小心防备嘛。”他厚颜无耻地开口,“我觉得我完全用不着担心呀!”
博雷纳诧异地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不可思议:“你的未婚妻,对着你这种脸都不要的甜言蜜语,居然还不肯跟你更‘亲密’一点……你是不是还有些别的问题?来来来,不用不好意思……”
埃德抓起个软垫,照着国王陛下的脸糊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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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莱威更先到达维萨城的是奈杰尔·洛维。不高兴祭司端起架子来似模似样,一见面就获得了阿伊尔的好感和敬畏,然后转身就直奔独角兽号,把埃德从船舱深处挖了出来。
耐瑟斯的牧师将参加会谈的消息早已传开,那位牧师复杂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埃德觉得,奈杰尔大概比博雷纳更想把莱威摁死在路上,毕竟,如果不是他的背叛,霍伊特·拉瓦尔,那位老祭司,或许不会那样孤注一掷。
而莱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安都赫神殿也是一种羞辱。
他试图安慰一下奈杰尔,但越发高深莫测的不高兴祭司并没有把莱威放在眼里。
“不过是个小丑罢了。”他说,“看他能跳出什么花样来,也算是个消遣。我来找你,是因为罗穆安·韦斯特。”
埃德紧张又期待:“你们召唤出他了吗?”
奈杰尔摇头:“没有。但我们怀疑,这既不是我们的问题,也不是他的问题……我们怀疑他被‘关’起来了。”
这怀疑并非毫无证据。他们在多次的尝试之中得到了一块被啃得干干净净,还留着一点新鲜血丝的小恶魔的骨头,上面画了个像是在惊恐万分地尖叫的人脸。
埃德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抬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
“《噩兆》,”奈杰尔说,“奇夫·普雷斯蒂的名画,赝品到处都是,画的是向神呼救的钮比金。”
埃德一时无语。他想起了那副画,画得十分精细,钮比金,那个感知噩兆的牧师脸上每一块肌肉的扭曲都清晰可见。罗穆安能用如此简单的线条画得如此传神,也……挺厉害的。
“所以,”他问,“罗穆安·韦斯特在向你们求救?”
这句话单是说出来都透着各种诡异。
“如果是真的,”奈杰尔回答得很谨慎,“或许可以证明……他的确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再厉害,如今也不过是地狱里的一个游魂。”埃德有些疑惑,“如果不想让他开口,恶魔们难道没法儿让他魂飞魄散吗?”
“或许,”奈杰尔猜测,“他对恶魔们也相当有用?”
埃德沉默不语,脑子里无端浮现那个疯法师和尼亚对坐下棋的画面,然后又赶紧将它拂开。罗穆安·韦斯特,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的强大无可否认。无论是那顶让埃德能够看懂神之语的“王冠”,还是被扭曲的三重塔,都是再好不过的证明。即使他已经死去,不能再施法,塞在他脑子里的东西也的确珍贵无比。
“……地狱里的游魂还能施法吗?”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萨克西斯是可以的,但他到底不在地狱里,而他本身也太过特别,并不能拿来作为参照。
“这重要吗?”奈杰尔皱眉,“即使罗穆安的灵魂曾经强大到能在地狱里施法,现在应该也是不行的。”
“是不重要……”埃德讪讪,“我只是在想,如果他能扔出块骨头来‘求救’,至少证明他还能够,也愿意与我们交流……如果我们能让他感觉到我们的召唤,是不是也能给他……传句话什么的?比如,是不是能在召唤符文中加上一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奈杰尔的神情越来越……不高兴?
“没人这么干过。”奈杰尔说。
“所以……是不行吗?”埃德尴尬地挠头,“抱歉,你也知道,我没怎么学过这些……”
没有学过,所以,反而能不被那些即成的规则所困吗?
“也……不一定就不行。”奈杰尔心情复杂地开口。
图尔·奥格罗,那位伯兰蒂图书馆的战斗法师,已经返回大法师塔,看看是否能找到更多能够帮助他们的东西……和人。
奥格罗雄心勃勃地想要让已经成为“一个甘于平庸的图书管理员”的费尔南也加入他们的“研究”,奈杰尔觉得,与他那些过于实际的目的相比,埃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或许还更能吸引那个发明出“实验专用型法阵速成法”这种东西的法师。
无论如何,他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埃德身上,这家伙显然已经忙得晕头转向。
离开独角兽号时他看见一个艰难地在狭窄的船舱里踱步的魔像,构造之精巧复杂令人惊讶,黑银相间,华丽无匹,动作之协调……却连安都赫神殿里第一次制造魔像的牧师的作品都不如。就他看那两眼的时间,那魔像就连摔了两次,要不是它身后跟着个大个子,负责在它彻底摔倒之前把它提起来,奈杰尔怀疑船板都能被它砸出个洞。
“呃……那个……”埃德小心翼翼地解释:“是个魔像。”
——所以,必然不是个普通的魔像。
奈杰尔瞥他一眼,对他略显心虚的表情有些好奇,却也没有多问。这条船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再多一样,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而埃德既然把整条船都开到了这里,有些东西,大概也没想隐瞒。
“你知道,”他都要下船的时候埃德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是只有一种……那不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吗?”
“……这种说话的方式并不适合你。”奈杰尔直言不讳。
“好吧,”埃德从善如流地放弃了委婉和含蓄,“我知道,你或许想要证明,拉瓦尔大人执着于召唤恶魔,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努力……想证明我们的确能够通过这种方法得到极其有用的消息,可这真的不是唯一的方法,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上面。
“谁告诉你我把它当成了唯一的方法?”奈杰尔反问。
埃德呆了呆,这才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自以为是……即使他完全是好心。
“……抱歉。”他说。
奈杰尔莫名地更加郁闷了。对方道歉太快,让他自奥格罗离开后已经憋了很久的唇枪舌剑毫无用武之地,只能继续憋下去,憋得自己胸口痛。
他默默转身离开,留给一头雾水的埃德一个十分不高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