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试图迅速地躲藏到石柱后,却还是晚了一步。
瑞伊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带着各自的惊疑与不安,沉默地互望着,直到埃德咬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轻声开口,不需要假装也已经足够惊慌,“你有看到其他人吗?其他……没有晕过去的人?”
“他们是在沉睡,而不是昏迷。”瑞伊看着他,并不掩饰眼中的猜疑,“可别告诉我是我的药让你保持清醒——药物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我试过用针扎都没人醒过来。他们中了某种法术。”
埃德尴尬地摸了摸胸前,瑞伊给他的那个麻布袋还挂在那里,只是散发出的味道已经不再那么浓烈。
“我才刚刚醒过来——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他努力向老人解释,希望能够得到她的信任。
这句话不是谎言……但仍旧是一种欺骗。这让埃德觉得有点难过——他喜欢眼前这个直爽的老医师,无论她是瑞伊还是卡罗琳。
瑞伊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像是接受了他的解释。
“我听说你从前也是个什么牧师。”她说,自己为埃德找到了他能够清醒过来的原因。
埃德眨了眨眼,心情有点微妙。他现在其实也还是个什么牧师……只不过有时连他自己也更想忘掉这一点。
“你……也是刚刚醒过来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没办法不对瑞伊出乎意料地对他的法术免疫而感到惊讶。据他所知,人类的法术对野蛮人也同样有用,虽然有一些会因为野蛮人过于强壮的体质而打点折扣……但瑞伊虽然曾经是野蛮人的妻子,到底也还个人类而已啊!
瑞伊的手下意识地抚向胸口,又迅速放了下来。
“晚点再跟你解释。”她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们得尽快让更多的人醒过来。无论是谁干了这个,都不会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好好睡上一觉而已——你有看到里塞克吗?”
埃德摇摇头。他更在意的是霍安和奥伊兰是不是已经进入神殿,现在又在哪里,根本没有特意去寻找里塞克。
瑞伊随手扔给他一柄弯刀,又弯腰从躺在她面前的男人身上找到另一柄,向埃德点点头。
“我们分头去找。”她说。
“可是……”埃德犹豫着。有瑞伊在身边会让他有许多顾虑,但让她独自行动他却更不放心。
“我独自一人在冰原上跟野狼对峙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老人给了他一个白眼,“照顾好你自己吧,小家伙。”
在埃德还在看着她发呆的时候,她已经迈步走向神殿另一边的走廊,瘦小的身影坚毅挺拔,没有丝毫畏惧与迟疑。
斯奥,那个野蛮人的祭司会爱上这样一个人类的女子,不是没有理由的。
.
瑞伊在埃德追上她的时候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说‘分头去找’,你是有哪个字听不懂?”她恼怒地问。
“……可我害怕。”
这个蹩脚的理由脱口而出时,埃德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有一小会儿瑞伊看起来似乎很想笑,又体贴地忍了回去,只在唇边留下一个小小的弧度。
她一声不响地继续向前,没再试图赶走埃德。
路过通向祭坛的木门时她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个守卫,又看了看门。
门并没有锁,微微开着一条缝,挂锁就吊在门栓上,随着挂在上面的钥匙轻轻地晃来晃去,发出微弱的咔哒声。
似乎有人刚刚在他们之前进去过。
埃德的心猛地抽紧,抢在瑞伊之前推开门,从她身边硬挤了进去。
但里面并没有人。
火把在流动的空气中晃动着,照亮空荡荡的祭坛。那些雕刻在石盘上的符文已经完成,其中一半在火光中闪烁出微弱的光芒——刻好的符文里被填上了某种铁灰色的细沙。
记忆中某个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埃德想起了一年前一动不动地跪在废城的墓园里,被艾瑞克一剑砍掉了头的女死灵法师和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他们的身体边都环绕着铁灰色细沙画出的符文。他一直没能弄清楚那种细沙到底是什么——那并不是死灵法师常用的东西……也不是他所知道的牧师或法师常用的东西。
他不安地再一次试图辨认每一个符文,却依然无法明白其中的含义,而记忆之中,那些画在雪上的符文在他们发现时已经开始模糊……他根本记不清。
在他身后,原本安静地站在门外的瑞伊突然闪身而入,轻轻合上门,对愕然回头的埃德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
门外有人。
埃德并没有听见脚步声,来者显然像他们一样小心谨慎。瑞伊把身体紧贴在门上,透过门缝窥视着门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目光闪烁,若有所思地看着埃德。
“是谁?”——埃德比划着,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询问。
瑞伊没有回答。
她沉默片刻,退到一边,猛地拉开门,右手的弯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毫不犹豫地砍了出去。
武器交击时清脆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神殿。埃德惊跳起来,冲过去的同时大叫出声:“别动手!”
他已经看清了出现在门外的身影——那是罗莎。
她的长剑架住了瑞伊的弯刀,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将目光投向埃德。
“别动手!别动手!”埃德尴尬地插到两人中间,试图把她们分开,“我们不是敌人!”
瑞伊冷冷地哼了一声,收回了弯刀。
“如果你的这位‘朋友’能够解释为什么她也能保持清醒,也许我会考虑不把她当成‘敌人’。”她对着埃德冷笑,“据我所知,她好像只是个受雇于国王的战士,可不该有抵抗法术的能力。”
埃德笑得一脸僵硬,他当然能够解释为什么罗莎还醒着……但他不能解释。
他总不能告诉瑞伊就是他在正殿设下了陷阱……不,设下了改动过的睡眠徽记。那个法术原本是个触发式的范围法术,在奥伊兰的帮助下加以改动之后,它把徽记印在了每一个进入正殿的人身上,只等他来触发。耐瑟斯的信徒们每天傍晚都会在正殿中祈祷,那是每一个人都不会错过的……除了根本不是信徒的罗莎。
照之前的计划,由他来应付霍安和奥伊兰,而罗莎则该抓住这个机会,仔细搜寻任何他们之前不便搜寻的地方,看看是否能找到塞尔西奥——但现在看来,她显然是还没有找到人。
罗莎看着依旧拦在她的面前的瑞伊,挑了挑眉,面带微笑地反问:“也许我也可以问您同样的问题?”
瑞伊没有回答,只是瞥了埃德一眼,语带讽刺地开口:“我想她能比我更好地保护你——如果你不再害怕,也许我们还是分头行动比较好。”
埃德苦笑着咧咧嘴,避开罗莎饶有兴致的目光,搜肠刮肚地想着能消除瑞伊理所当然的怀疑,跟他们一起行动的借口,瑞伊却已经一声不响地推开罗莎,向外走去。
“等等!等等……卡罗琳!”情急之中,埃德脱口叫出了那个在他脑子里盘旋了许多天的名字。
那个名字冻结了瑞伊脚步,让她僵硬地站在那里,像是变成了一座雕像,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冷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蓝色的双眼亮得吓人——那种凌厉的眼神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年老的妇人会拥有的。
“……我想你也许知道我去过冰原。”埃德坦率地迎着她的目光,轻声回答,“我在奔鹿部落认识了一个老祭司……他叫斯奥。”
瑞伊张了张嘴,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名字。她的神情变幻着,惊讶、猜疑、怀念、悲伤……
“他才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个名字。”老人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冷硬,眼神却动摇不定。
“他也许不会对族人提起……但我是个人类。在他去世之前,我们一直待在一起……是他带我回到巨人之脊,你们曾经居住的地方……你们的家。”埃德直视着瑞伊,眼眶渐渐发热。他无法忘记老祭司因为思念而流下泪水,和所有满怀深情的回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卡罗琳。”
“……他死了?”瑞伊失神地看着他,低声问道。
埃德轻轻点头:“是我……把他的骨回洒在你们家门前的山谷里。”
老人的目光茫然地垂向地面,沉默了很久。
她低着头。埃德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种无望的悲伤。他不知道卡罗琳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去,把她的丈夫推回需要他的族人之中,明知即使回到家人身边,她也只能生活在人们充满同情或鄙夷的目光里……那或许正是她改变了自己的名字,用另一种身份活下来的原因。
半晌之后,瑞伊抬起头,平静地开口:“即使那是真的……也并不能证明什么。告诉我,年轻人……你到底为什么来到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