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兵的簇拥——押送下走进列王厅时,博雷纳不自觉地抓了一下头发。
他尽力清理掉了头上的血迹,希望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糟。伊森说显得凄惨一点也没什么,那可以说明他遭到了虐待,但博雷纳觉得自己还没有“凄惨”到那个份上。
长方形的大厅宏伟而肃穆,阳光从高高的天窗射下,白色大理石柱间是历代国王的雕像,有着不同的面貌和同样的姿势。
他们站立在那里,双手交叠于胸前,漠然注视着博雷纳从他们面前缓缓走过。而在他们身后的走廊上,拥挤着许多不到十天前还在特林妮节上与博雷纳言笑甚欢的贵族们,交头接耳,兴致勃勃。
——但愿他们会对今天的表演感到满意。
博雷纳讽刺地想着。
安克坦恩几百年来一直动荡不安,历代国王多半不得善终。死于战场已经是一种幸运,更多人就死在这里,死在黑堡,死于刀剑,毒药,或魔法,死于朋友,兄弟,甚至妻儿之手。短命的佛列恩一世坐上王座的第二天就被刺杀于此,鲜血染红白色大理石地面的地方,据说至今仍会在雨天泛出惨淡的红色水珠。
而凶手就堂而皇之地在他的尸体前继位,成为诺南一世。
如今,那对兄弟的雕像并列而立,中间只隔着一根雪白的石柱。
整个黑堡之中唯有列王厅内部是一片纯白,除了大厅尽头黑色王旗下黑色的王座。
德朱里王朝的旗帜结合了隆弗家族和德朱里家族的纹章,黑底上一匹直立前跃的白马,头顶上并排着三颗白色的星星。
而如今,奔马已逝。
冰冷的黑色大理石王座上空荡荡的。博雷纳突然想起他甚至没能看到过父亲坐在这里的样子。黑色很适合他,那象征着威严……却也同时象征着死亡。
稍矮的平台上是两个更小一些的王座,左边坐着一身黑裙的凯兹亚王后,没有用黑纱笼罩她依旧美丽的面孔,似乎也不介意让所有人看到,她并不曾因为国王的逝去而憔悴悲恸。
相比之下,坐在右边的赛尔西奥苍白得犹如鬼魂,他神色迷茫,不停地屈伸着手指,甚至没有看博雷纳一眼。
首相吉尔伯特?巴尼特站在王座之前,台阶之下,平静地注视着博雷纳,显得疲惫,悲伤,谦恭又威严,每一种情绪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博雷纳却只想叫人给这连站着都有点颤巍巍的老人一把椅子。
“博雷纳?德朱里。”老首相扬声叫出他的名字,大厅里窃窃的私语声渐渐安静下来。
“乔金?德朱里一世的长子,黛博拉?兰利的儿子,你被控谋杀自己的父亲,安克坦恩的国王……你是否认罪?”
——这还用说吗?
“诸神在上,我不曾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博雷纳朗声回答。
吉尔伯特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毫不意外。
“那么你是否有任何证据或证人,能够证明你的无辜?”
“我唯一的证人只有神灵,愿我的父亲此刻与他们同在。”
他倒是很想问问门外的守卫当时是死了还是聋了,在他大叫“快躲开!”的时候他们就该冲进来的;他也很想问问赛尔西奥为什么会如此“及时”地推门而入,照他的性格,不是该先在门外恭敬地请示他的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但那显然没什么意义。
“你父亲会说,人类能解决的问题还是别去打扰诸神。”凯兹亚冷笑着,“你没有证据,可我有。”
她轻轻击掌,博雷纳听见身后盔甲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两个卫兵在他身边半跪于地。
“告诉所有人你们那天听到了什么。”凯兹亚命令。
不出博雷纳所料,卫兵们听见了他与父亲的争执,听见了国王那句“你不该来这里,”,听见了“活着离开还是死着离开”……唯独没有听见他在叫“快躲开!”
“我是否能问一声,为什么你们听见了对国王陛下的威胁却没有及时来保护他?”他忍不住插口道。
两个卫兵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是国王陛下的儿子,大人……没有陛下的召唤我们不敢擅自进入。”
——绝妙的理由。
博雷纳不由得看向“擅自进入”的赛尔西奥。
金发的小王子也正愣愣地看着他,然后迅速移开了目光。
凯兹亚似乎也注意到赛尔西奥的紧张与不安,显得有些恼怒。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你的弟弟看见了什么?赛尔西奥,告诉他!告诉他你如何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死在他手中。”
“我……”赛尔西奥犹犹豫豫地开口,“我看见……我看见父亲躺在地上,我哥哥……博雷纳抱着他……”
博雷纳有些疑惑地望着他,这可不像什么悲痛而义愤填膺的指控。
“塞尔西奥王子……您看见博雷纳动手了吗?”吉尔伯特温和地问道。
博雷纳的心忽地猛跳起来——他不该心存希望,但是……
赛尔西奥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凯兹亚挺直了身体,扭头严厉地瞪着他。
博雷纳几乎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着,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没有。”他轻声回答。
大厅里轰然响起一阵低呼,细细的说话声在每个角落响起。
“赛尔西奥!”凯兹亚怒吼着。
“肃静!肃静!”吉尔伯特不得不高声叫了起来。
博雷纳愕然望着那个他其实一直不怎么瞧得起的“弟弟”,听着他用颤抖的声音再次坚定地重复:“我没有看见他对父亲动手,我只看见父亲躺在他怀里,而他……他看起来惊恐又茫然,就像……就像我一样……”
“肃静!!”吉尔伯特无奈地大叫着,好不容易才压下大厅中的喧闹。
“我可怜的、好心的孩子。”凯兹亚紧抓着扶手,冷冷地开口,“即便此时也想要维护他的哥哥,但目睹一切的并不只是他,贝林?格瑞安——”
她看向那沉默的侍卫长:“你无需像塞尔西奥那样为他的亲人隐瞒什么,告诉我们真相。”
贝林盯着赛尔西奥的头顶发呆。
“贝林!”凯兹亚不耐烦地催促,神情焦躁而愤怒。
“我所见的与王子殿下相同。”贝林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攻击博雷纳——如果你认为他并非凶手。”吉尔伯特问道。
“我看见国王陛下倒在地上,而房间里除了博雷纳再无他人……我承认我太过冲动,但我并不能确定博雷纳就是凶手。”贝林的语气越来越平静。
“还需要什么证明!”凯兹亚怒吼着站了起来,“国王死了,而当时唯一在他身边就是这个杂种!!”
“杂种”几乎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样,开口问道:“我能不能问王子殿下和他的侍卫长……是谁开的门?”
“……我们没有。”赛尔西奥抬头看了看贝林,“我准备敲门的时候……它自己开了。”
“那是他的法术!”凯兹亚怒不可遏地指向博雷纳,“他用法术杀了乔金,然后……”
她猛地地停了下来。
——愚蠢的女人。
“请问如果我真有什么厉害的法术……为什么非得选择只有我跟父亲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杀他,还特地打开门让赛尔西奥王子和贝林看见这一切?”博雷纳平静地问道。
“也许就为了此时此刻,以此证明你的无辜。”
人群之中,一个男人不疾不徐地开口。
所有人都望向那个角落,博雷纳却不用——他的脸色瞬间惨白。
所以这就是伊森?克罗夫勒瞒着他的事。
“没错,就是这样!”凯兹亚似乎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她的王座。
“也许。”伊森冷淡的声音在另一个角落响起,“只是也许。我怀疑人们是否能把‘也许’作为一个被指控弑君——以及弑亲的男人的罪名,尤其在这个男人最近还险些死于非命的情况之下。”
在再次响起的喧闹声中,吉尔伯特为难地摸着他光溜溜的下巴。
博雷纳解脱般吐出一口气,就是现在——
他摊开双手高声道:“我父亲的确常说‘人类能解决的问题还是别去打扰诸神’,但现在或许是求助于诸神的智慧和公正的时候——我请求神前比武。”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是否知道神前比武至死方休?”吉尔伯特问道,“而且作为一个被指控者……一个健康的被指控者,你只能为自己出战?”
“当然。”博雷纳回答。
吉尔伯特回头看了凯兹亚一眼。
“……同意。”王后陛下的目光带着炽热的怨恨,“贝林?格瑞安!相信你会愿意为你的国王出战。”
赛尔西奥脸色苍白,祈求般望向他的侍卫长。年轻的骑士没怎么犹豫便开口:
“我愿意。”
“那么你愿意接受哪位神祗的审判?”吉尔伯特有些疲惫地问博雷纳,“你有权选择自己信奉的神祗。”
“水神尼娥。”博雷纳脱口道。
“……你只是想拖延时间!”凯兹亚再次怒吼,“卢埃林根本没有水神的牧师!”
“那我真该祈求千眼之神。”博雷纳不无讽刺地说,“据说只有在南方的小岛上才能找到他的牧师,等他来到这里时我大概已经平安地老死。”
“事实上,正有一位水神的牧师在卢埃林……埃德?辛格尔,他的母亲来自古老而高贵的克利瑟斯家族——他几天前才在特林妮广场上治愈了一个受伤待死的可怜人。我想你也认识他。”
人群中那个男人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同样的讽刺。
博雷纳愣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起来。他早该问问埃德信奉的是哪位神祗的。
也许真有神祗正俯视着这场闹剧,看所有人如何挣扎求生,而明知结局早已注定。
“你是否……”吉尔伯特几乎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诸神在上。”博雷纳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命运,“我将把生命与荣誉交于尼娥女神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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