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在他手里?他在……做跟图姆一样的事吗?”
埃德脸色苍白地问。
想到一墙之隔的地下室里,奥伊兰正拿其他人做着同样的试验,他只觉得一阵恶寒。
——我不知道。
巴泽尔如此回答。
——有个地方我无法进去。某种巫师的法术……让我的身体无法动弹,就像我距离他太近时一样。我曾经想过远远地用石头砸死他……可他毕竟帮助过我。我只希望你能帮我找回那面镜子,我不该让它落入任何巫师手里的。
“……霍安呢?他知道你想做什么吗?”
——不知道。
巴泽尔犹豫了一下才继续下去。
——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他救了我。他让我觉得我还是个野蛮人……活的野蛮人,我很感激。但他很弱,他告诉我相信他的老师,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怕他,甚至憎恨他,就像他憎恨图姆一样。
“……那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也一样想得到那面镜子,他只是知道自己现在无法掌握它的力量,他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需要有人帮他……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相信他——他毕竟还是一个巫师。他惧怕死亡,但他对生命与灵魂没有任何尊重。
“他知道你……会这么想吗?”埃德指了指自己的头,含含糊糊地问。
巴泽尔的脸上无法显露出“笑”这种表情,但埃德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不。他不需要知道。
埃德勉强回以一笑,隐隐有些不安。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相信我呢?”他轻声问道,“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而我对你……”
在意识到巴泽尔竭力想要与他有所交流之前,他对他可不怎么友善。
——你怕我,那是对的。我讨厌这样,但那是对的。连我也会怕自己。
巴泽尔平静地告诉他。
——我们的确从未见过,但我听过你的名字。
埃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从一个混血儿那里。他有一架两只驯鹿拉的车。
“……哈尔!”埃德欣喜地叫了起来。他从未想过能从巴泽尔这里得到那个混血儿朋友的消息……
——他载了我一程……在发现我是个死人之前。
巴泽尔停顿了片刻,眼神有些黯然。
——他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他的朋友,你从那些巫师手中救过野蛮人,你能把混血儿、矮人和邪恶的巨龙都当成自己的朋友。
“呃……可是伊斯——那条龙并不邪恶。”埃德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本能地解释。
——你能看到它的灵魂。许多人不能,他们拒绝去看。
野蛮人深邃的眼睛里有一闪而逝的希望。
——你没有拒绝。你也没有拒绝我。
埃德怔了怔。巴泽尔大概也希望有人能看到他的灵魂——他当然希望,他的灵魂依旧如此坚强有力,人们看到的却只有他死去的躯体。他的处境简直比伊斯还要艰难……和绝望。
埃德很想能够脱口说出“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野蛮人的顽强让他敬佩得五体投地,他能成为图姆的“试验品”里唯一一个成功的,或许并不只是意外……但他却说不出口——他做不到。哪怕他曾经像一个朋友那样握了他的手臂……也大半是为了安抚对方来保护自己。
人类对死亡有本能的抗拒。这个由人类法师将生与死强行捆绑在一起创造出的……不知该如何称呼的,荒谬而怪异的存在,实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
即便是现在,站在巴泽尔面前,埃德浑身的肌肉依旧下意识地紧绷着,时刻想要远离。
“哈尔他还……好吗?”他忐忑地问道。
——是的。我没有伤害他……混血儿不会伤害混血儿,我们都是兄弟。
埃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是混血儿?”
“巴泽尔”的确更像是一个人类的名字……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可是个十足的野蛮人。
——我很幸运地更像我的父亲,我甚至比许多野蛮人还要强壮,不过是的,我是个混血儿。
巴泽尔不无骄傲地回答。
埃德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巴泽尔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一切,他至少该付出对等的信任,但是……
“……如果找到那面镜子,你想拿它怎么办?”
如果一样东西能同时吸引死灵法师、矮人甚至巨龙……它一定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而巴泽尔未必就能够抗拒。
——砸了它。
巴泽尔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确定那能让的灵魂获得自由?”
——不,我并不确定。我曾在那面镜子里看到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镜子里的我是活的,我能感觉到我活在里面……如果镜子碎掉,我的灵魂也有可能不复存在,但那也好过现在。以及,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变成我这样。
巴泽尔恳求般望着埃德。
——我有一个计划,那当然会有危险,如果你不愿意答应,我也不会强迫。
埃德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最后一丝疑虑。
“我帮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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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奥伊兰总是会出现在火塘边的餐桌上,与所有人一起共进晚餐。
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埃德就一直很好奇奥伊兰为什么要坚持这样,因为那气氛总是十分古怪,完全不利于消化。从头到尾不会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而巴泽尔根本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瞪着他们。
能坐到桌边之后,埃德更加理解了为什么霍安会那么瘦——食物并不缺乏,霍安的手艺也不算差,但那种像是坐在坟墓里吃饭一样的死寂,真是让人一点食欲也没有。奥伊兰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但他也一样吃得很少,唯一受益的,大概只有他们养在屋外的肥猪。
只有埃德总是埋头安静又迅速地努力往嘴里塞东西,哪怕他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消化——他需要恢复体力。
但当奥伊兰以贵族般优雅的姿势放下刀叉,推开长椅,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时,他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稍稍弯下腰,用屁股把长椅往后挪,想要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巴泽尔就在那一刻站了起来,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想从餐桌边离开……然后一脚绊在了埃德的椅子腿上。
他的力量如此之大,轻易把埃德连同椅子一起踢翻,但在霍安低低的惊呼声里,他巨大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倒向一边。
野蛮人重重地砸在了一边的橱柜上。他抓住橱柜的一角试图阻止自己摔倒,却只是拉得整个橱柜都歪下来倒在了他的身上,一起倒霉的还有紧挨着橱柜的几层木架,以及上面摆得满满登登的各种东西。
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倒在地上的埃德撑起身体,看着还在腾起的各色烟雾中扑腾的巴泽尔,谨慎地拿袖子紧紧地掩住鼻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还没走出门的奥伊兰转了回来,沉默地看着满地狼藉,脸上毫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巴泽尔恼怒地嘶嘶低吼着,粗鲁地掀开压在他身上的橱柜和木板,站起来之后还狠狠地又踢又踩,直到霍安用发颤的声音制止了他。
“……对不起。”霍安脸色发白,怯怯地开口,“我会……我明天就去找回缺少的东西。”
木架上放的多半是食物和餐具,橱柜里却基本上是奥伊兰的法术材料——一些不那么珍贵,却必不可少的材料。每隔一段时间,奥伊兰都会从这里取走一些东西,而霍安的任务,除了准备食物和打听消息,就是保证这里永远不会缺少任何老师所需要的材料。
看着霍安毫无血色的脸,埃德不自觉地有些同情——巴泽尔说得没错,霍安的确很怕他的“老师”,虽然在他看来,奥伊兰对霍安其实并不差。
但他很快垂下双眼,爬起来默默地躲到一边。
奥伊兰看了看依旧像瞪着敌人一样瞪着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巴泽尔,淡淡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似乎一点也没有生气。
但他走得比平常要快——那似乎已经足够容让霍安浑身发抖。
在他离开之后,房间里恢复了用餐时的死寂。过了好一会儿,霍安才低低地叹了口气。
“以后可得小心点儿,巴泽尔……如果他生起气来把你变得和其他亡灵一样,我可帮不了你。”
巴泽尔沉默片刻,沮丧地垂下头,胡乱地做了个手势,像是在道歉。
“没关系。”霍安微微笑了起来,“我们是朋友,朋友需要互相照顾,是不是?”
他望向埃德,埃德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但看着那一大一小开始蹲在那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凑过去帮忙……同时偷偷地藏起了一块锋利的碎陶片。
那可能没什么用,尤其如果是要对付亡灵的话……当然,如果巴泽尔的消息没错,他根本不需要面对什么亡灵,但谁知道呢?
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埃德早已经明白,总会有一些事,在你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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