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咸鱼第六十二式
按照池萦之的想法, 来京时的队伍,返程的时候一个都不要少,原样带走。
但徐长史自愿留下, “王府老宅子的修缮工程才开始, 总要有人看着。臣属等老宅子修好了再回陇西郡。”
池萦之应下了。
回程的队伍少了徐长史,多了曲师父。
轻车简从的队伍清晨出了南薰门, 头两天怕京城有变故,车马奔得飞快, 路上行进了三五天后,紧张的气氛松懈下来, 队伍开始不紧不慢地回程。
池萦之又开始了吃饱了睡、睡好了看风景的悠闲日子。
返程第八天,路过一处小城边的驿站歇脚,队伍才走近就赫然发现驿站里人人穿了一身白, 驿丞正在忙忙碌碌地和四五个差役往门楣上搭素绢。
驿丞抹着眼角迎上来, “各位在路上没得消息吗。京城的邸报昨天已经送来了。赶紧把素衣穿起来。咱们陛下,唉,龙体宾天了。”
池萦之对着满眼的缟素色懵了一会儿, “陛下薨了, 那……咱们大周朝……要换新帝了?”
“陛下薨了,当然是太子登基为新帝。”驿丞诧异地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事情是明摆着的没错, 但喊惯了的太子爷,以后要改口喊陛下了。
池萦之换了身素白衣裳, 晚饭啃了块饼,坐着懵了好久才睡着。
过了驿站, 队伍又沿着官道往前行进了两天, 来到一片奔流的大河边。
曲师父叫停了队伍, 把池萦之叫到了河边说话。
“萦萦,这条河是嘉陵江支流。”
他指着前后不见尽头的宽阔大河, “顺着嘉陵江往南走,到长江上游,再顺流而下,可以入南唐国境,直达雍都。”
他温和地说,“北周新帝继位的关键时期,各方都顾不上你。如今是入南唐国,见你母亲的最好的机会。”
池萦之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其实我娘没病。是萧表哥为了把我从京城弄出去,传播的流言而已。”
曲惊鸿并不赞同,“即使你母亲没有生病,她年纪也大了。世间最怕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反问了一句,“你多少年没见你母亲了。”
“……”池萦之捏着袖子里的家信,被这句话正正地击中了。
曲惊鸿最后说,“悄悄地去,陪你母亲小住一两个月,不惊动任何人。一两个月后就走,我送你回平凉城。”
陇西王府车队在江边待了一晚,第二天如常启程。
车马旌旗辎重一件都不少。
——单少了倆人。
……
走商人越境通商的路子,花钱买了假身份,沿着嘉陵江南下,转入长江水道,进了南唐国界。
南北通衢的通商地界,消息也灵通。
池萦之沿路打听,起先还挺担心京城出乱子,东宫那位镇不住局面。
结果打听来的消息是:
“北周新帝啊,登基快两个月啦!没听说有什么乱子。局面稳得很。”
“据说国书都发过来我们南唐啦。”
“哎呀呀,好可惜。如果北周出了乱子,咱们大唐国好趁机打过去呀!”
池萦之在路边茶馆里喝着茶呢,呸了那闲扯淡的商人一脸。
她换了个桌子,继续听下一桌围坐的商人扯淡。
那桌的领头商人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说,
“各位,你们都听说了没有,北周刚登基的那位新帝啊,二十来岁了,没老婆!”
“咳咳咳……”刚坐下的池萦之被口水呛住了。
满座的商人都哈哈哈地笑起来。
“哈哈哈,不能吧。小弟我十八岁那年成亲,二十来岁的时候,膝下的小女儿都能打酱油啦。”
“别笑,真事。”
头一个开启奇葩话题的那商人说,“北周这位新帝性子孤,在东宫的时候不仅没立太子妃,三宫六院居然是空的。刚登基的时候事情多,朝臣们都没发现。等国葬忙完了,礼部想起来要册封新帝后宫了,哈哈哈,居然连个册封的人都找不出来。”
满桌的商人都捧腹起哄,迭声说,“还等什么呢,选妃,赶紧选妃啊。”
“对啊!等二十七天国丧期过了,北周的礼部就赶紧选妃了。据说送上了上百幅的京城大家闺秀画像,那是——燕瘦环肥,无所不有。天下美人,任君挑选呀!”
不只是这桌的商人,全茶铺里坐着的商人都被劲爆的话题吸引过来了,个个兴奋地七嘴八舌。
“选了几个?都是哪家闺秀?画像有没有传出来的?”
“画像——当然是不可能传出来的。据说新帝千挑万选,百幅美人像里,只选中了一个。”
就连坐在角落里安静喝茶的曲惊鸿都被惊动了,抬头望过来。
池萦之原本好好地坐着喝茶,听到‘礼部送上了百幅美人图’,心里也没什么波澜,总觉得以那位眼睛顶到天上的挑剔眼光,选妃应该没这么容易。
活生生的绝色大美人送到眼前了,那位都评头论足、挑三拣四的,更何况只是靠画像评选呢。
按她的猜想,这次应该一个都瞧不中才对。
说不定百幅画像送进宫去,那人连一眼都不看,直接堆进库房旮旯里吃灰了。
直到耳边听那商人语气笃定地说‘选中了一个’,她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知怎么的,心里仿佛被细针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一开始不太疼,却有些酸疼的感觉,密密麻麻的,从一开始被扎中的地方缓慢地蔓延开去,越来越酸,越来越难受。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中,她晃了一会儿神,突然又回过神来,掩饰地喝了一口半冷的温茶,手里动作大了些,大半杯泼在了袖子上。
她急忙站起身来,正抖着湿透的袍袖时,耳边又传来了那商人半是感慨半是卖关子的高声议论话语:
“啧啧啧,不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绝色,才能百里挑一,艳压群芳,从一众京城闺秀里脱颖而出呀。这位屏雀中选的清宁县主……封号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噗——”
这回是角落里安静坐着的曲惊鸿喷了茶,捂着嘴低低地呛了几声。
池萦之正忙着清理泼湿的袍袖呢,听到‘清宁县主’四个字,手又突然一抖,这回动作更大了些,袍袖横扫半个桌面,直接把面前的几个茶杯连带茶壶全扫地上去了。
一片哗啦啦的碎瓷落地声中,她顾不上这些小事了,一边赶紧掏钱赔给店家,招呼原样茶水再来一份,一边赶紧问那位嘴皮子媲美说书先生的商人,
“北周新帝选中的……是清宁县主?没听错吧?清宁县主可不是京城出身的闺秀。”
周围围坐的商人们也有人反应过来了:
“对啊,清宁县主,不就是叛了咱们大唐国、投奔北周的池老贼的女儿吗。人家常住陇西郡,可不在京城!我说你小子满嘴跑马,说豁嘴了吧!”
被人怀疑的那商人急得脸红脖子粗。
“我刚走北周京城一趟,消息绝对不会错!北周新帝选中的唯一一个,就是陇西郡平凉城的那位清宁县主!礼部都在准备下聘的礼单了,礼单里几件珍奇货是跟我进的!”
池萦之:“……”
一片闹哄哄的 ‘原来错怪兄台了’‘不知兄台卖了什么好货’的寒暄声中,池萦之捞着湿哒哒的袖子,神色恍惚地出了茶铺,跟早就起身在外头等候的曲惊鸿汇合。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市集长街,走到河边渡口,坐上了他们雇的船,沿水路继续顺流南下。
船夫平稳的桨声中,池萦之坐在船舱里越想越不对劲,怀疑地跟曲惊鸿商量着,
“那位到底要干嘛呢。他既然知道我跟哥哥互换身份的事了,我这个世子在回程的路上,平凉城里的那个清宁县主当然是我哥了!他、他该不会要娶我哥做老婆吧?”
她顺着这个思路想象了一下,感觉太可怕了,崩溃地说,“不行,我不能把我哥嫁给他!”
曲惊鸿:“……”
曲惊鸿喷了一口茶,倒是很快想清楚了。
他摇了摇头,“真是当局者迷。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倒觉得……那位从放你出京开始,就在一步步地下棋了。我们从头开始倒推一下。”
两个人坐在船舱里,小声商议着。
池萦之举起一根纤长手指,“第一,他装作不知道我跟我哥的事,发下返程文书,放我出京。不,应该说是,放陇西王世子出京。”
“正是如此。”曲惊鸿微微颔首。
“第一步,放陇西王世子出京。之后的第二步,登基后开始选妃,选中了清宁县主。”
池萦之越想越别扭,“他真把我哥的小像混到一堆京城美人图里,然后把我哥选了?”
曲惊鸿更正了一下思路,“不管那画像里画的是谁,名义上都是清宁县主的小像。他选的是清宁县主。”
“第三步,选中以后,礼部准备下聘的礼单,送到平凉城,把清宁县主迎回京城……”
池萦之和曲惊鸿对望了一眼。
“他这次选的是老婆,肯定要脱衣服进帐子。那我们家无论如何,决不能送我哥过去的。”
说到这里,池萦之意识到圈套设在哪里了。
“外人看来,离京返程的是陇西王世子,迎进京城来的是清宁县主。但其实……去的是我,回来的也是我……”
“对。”曲惊鸿同情地摸了摸她的头,“这就是京城那位给你布的棋局了。走的是明路子,光明正大的阳谋。”
池萦之:“……”这波操作实在是太骚了。无话可说。
她往船舱壁上一靠,袖子蒙住了脸。
曲惊鸿的视线在她被遮住了大半的脸上转了一圈,“萦萦,他布好了棋局,谋划着要娶你,你可愿意?若是你不愿意的话……”他沉吟着,“直接把下棋的人除去也是可以的——”
“不不不,不至于。” 池萦之赶紧喊停。
“留着他,留着他。”
“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的了?那我便两不干涉。”
池萦之这回用大袖袍把脸严实遮住了,“ 我还没想好。……让我再想想。”
曲惊鸿却又把她叫起来了。
“萦萦,还有个问题。”
他头疼地说,“现在你人在南唐,礼部的下聘队伍若是最近启程去了平凉城,要迎清宁县主入京的话……”
“他们找不到人。我不在,我哥也不在。”
池萦之捏着袖里厚厚的家信说,“母亲信里写了,我哥现在和她一起在南唐。”
两人相对哑然了好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现在就送你回平凉城。”曲惊鸿最后说。
但池萦之人已经在南唐东南境内,距离母亲和哥哥只有两三天水路路程,就这么掉头折返,缘悭一面,她不愿意。
“我还有个办法。”她想了半天,商量着,
“我写封信给太子爷……啊,不,现在是陛下了。跟他求个情,把情况说明一下,缓几个月呗。”
曲惊鸿想了片刻,觉得是个办法,点了头。
“你好好写,写得恳切一些。我想办法找人尽快送去。”
五日后,一封匿名信凭空出现,躺在了正阳宫守心斋里。
值守的双喜火速上报给羽先生,又转呈给了新帝。
薄薄的书信,只写了三四行内容。
一笔秀丽的攒花小楷,看起来眼熟得很。
“陛下敬启:
最近身子好吗。吃饭胃口可好。
臣返程途中去南唐探望母亲,小住两月便回。请陛下务必相信臣的事主忠心。臣很快会回来的!
萦之顿首再顿首”
司云靖看到信的时候,正在用晚膳。
右手提着筷子,左手拿着信,一边吃一边看。看了一遍,吃不下了,直接把信纸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往桌子上一扔。
缓了几口气,他把纸团扒拉回来,又挨个字句仔细看了好几遍。
京城这边,礼部最近为了下聘的事忙得四脚朝天。正主儿倒好,回程半路上直接跑了!
还一口一个‘相信臣的事主忠心’,‘臣会回来的’……
她是以男子身份去的,还是换了女儿装去的?
她就没想到……南唐有她母亲在,若是她母亲做主,直接把她嫁了呢?!!
司云靖手里的湖笔杆在木桌上哒哒哒地敲了几下,吩咐说,
“传召令狐羽来。和他说——南唐的岁贡今年提前送来了,我大周给南唐的回礼日程也跟着提前。朕与他商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