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午时,天一放晴,郁云寿驾着马车,拖着挥手告别的窦宛,以及大婶塞给他们的一堆芜青和白萝卜,远离了亲切的小农庄。
他们在黄河岸边多待了一天,等水势消退后才上了大船,渡河朝南而进,这时窦宛才明白郁云寿的用意,他是打算带她回老家逛逛的。
九月天了,洛阳城里却依旧是花园锦簇,秋风似乎默许了此地的树木,比河东又缓了上几日才要造访。
郁云寿本以为窦宛是个洛阳通,怎知她除了通自家门前的石狮以外,是一窍也不通。
“你说那个董卓的老巢在哪里啊?”郁云寿往后喊了一句。
“听爹说应该是在这附近的……”窦宛伸出了脖子往外探了一下,忽地大喊:“那两座石狮我认得!这是我家!我家!”窦宛兴奋地攀到前面,指着在他们右侧的那幢深宅大院给郁云寿看。
他缓下了马步,张望了片刻后,突然有人开了大门走出来,将一副挂在门上的弓调整好,回头好奇地睨他们一眼。
窦宛定睛看清楚后,忙缩脖子往车里一躲,小声地催着郁云寿,“快走呐!那是我爹的总管,被认出来就惨了。”
郁云寿闻言便一刻也不等地策马往前奔去,留下一团烟尘恰好挡住了赵廉的视线。
他们绕着城闲逛了一上午,最后在热闹的市集附近停下了马车,买了熟食蹲在车轮旁边吃了起来。
“你家有大事发生吗?”郁云寿随心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啊!为什么这么问?”窦宛狐疑地看了郁云寿一眼。
“挂了弓呢!”
他的口气有令人玩味之意,教窦宛把到口边的食物放了下去,“挂弓又怎样?”
“若非是喜事临门,就是用来避邪了。”郁云寿不是瞎猜一通,他是一口咬定了事实。
窦宛从小就讨厌那些繁文褥节,既不学也懒得听,现在给郁云寿这么一点,倒真觉得自己是不学无术了,她腼腆地承认,“我爹是职掌教化的,古礼特多,名堂更是层出不穷,朝廷的官都在背后笑他多此一举,所以我也羞于去学。”
“这不能怪你,是带头的风气不好嘛!”郁云寿拐弯抹角地就把拓跋浚损了一顿。
窦宛反瞪了他一眼,见他摆了一副无辜姿态,也懒得跟他计较,只说:“你跟我爹倒是挺臭味相投的。”
突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的车厢传了出来,“啊!找了一上午,终于让我睨到了一条像样的大萝卜了!小兄弟,这萝卜怎么算啊?”
窦宛觉得这口音耳熟得很,警觉地站直身子从窗口往车厢里偷瞄一眼,当下就识出了那个挽起袖子弯身挑着萝卜的中年人。
她舌一咋,倏地蹲回地上,喘着气对郁云寿道:“惨了!”
“怎么了?”郁云寿关心地摸了她苍白的脸。
窦宛将他的手一揽,往后缩了一下,才说:“是我爹在挑着萝卜呢!”
“你爹!”郁云寿有些吃惊,“还真是巧得离奇。我们没要卖萝卜的意思,他反而自我上门了。”
“小兄弟!有没有秤杆啊?”窦宛的爹又在车篷里喊了。
窦宛摇着双手,张口无声说:“不卖!不卖!跟他说咱们不卖。”
但郁云寿另有打算,他将窦宛的头压低后,遮着她的身子扶她坐到墙边,要她趴头躲着,然后快步回到窦宛的爹身边,“失礼,失礼!我家媳妇突然觉得头晕,怠慢窦先生,还请多原谅。”
是先生,而不是俗里俗气的老爷!
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窦宪是喜在心头,但仍是不着痕迹地问:“瞧你像是外地人,怎知道我是谁?”
“窦宪先生雅名远播,我一进城就有人指点您给我看了!您要买萝卜是吧?”
窦宪给郁云寿这么一褒,脚底像是踩着云片似地,全身飘然起来,“是啊!找了好久都没看到像样的,终于在你这里看到了。看你谈吐文雅有礼,种的萝卜应该也是不差才是。这条怎么计量?”
郁云寿想了一下,才说:“喔!我都是随顾客出价的。”
窦宪拎着萝卜匪夷所思地看了郁云寿一眼,才问:“你这样不亏本才怪!”
“亏不了多少,大抵上还是看人才卖的。”要不是你是窦宛的爹,我才没那么殷勤哩!
窦宪这下可开怀了,“这就是你们把萝卜藏在马车里卖的原因了!等着识货的人来买。”
郁云寿没说话,只以笑容回报对方,任他去抓取意思了。
“好,我欣赏小兄弟,也满意这条白萝卜。”窦宪伸手掏了一锭银子递给郁云寿。
“这是河东地区出产的,味道应该不错。”
“我不是买萝卜来吃的,而是要将它转送给我女婿,给他讨个好彩头的。”窦宪一脸眉飞色舞,非常以他的女婿为荣。
“哦!”郁云寿点点头,收下那沉甸甸的银两就往衣袋里塞,没露出一副感恩不尽的模样,这让窦宪愈发欣赏眼前这个峨然出众的人了,便忍不住想多待一些时间,打探这人的来历,如果他是正直人的话,就延请回家里做事也是挺好的,可惜他已娶妻了,要不然配给窦宛……唉,算了,窦宛配不上家人的,就算配得上,也没法当女儿嫁。
他打消了这个奢念后,回头往车里一看,“啊!还有桑椹啊!让老夫也挑几粒尝尝吧!”
“任君挑。”郁云寿抖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然后问了,“在下悉闻窦先生专研礼仪教化,有一个问题不知是否能请教于先生?”
“请问吧!”窦宪仔细地挑着桑椹。
“我在城东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外横挂了一副弓,箭朝上,尾朝下,不知是何道理?”
窦宪抬起了头,很慎重地说了,“喔!这挂弓的典故嘛,是跟礼记檀弓篇有关的,小兄弟知道檀弓生成什么样吗?”说完,睨了郁云寿一眼。
“生成人模人样。”郁云寿不疾不徐地回道。
窦宪闻言大喜过望。他刚才那么一试,是刻意要刁难这个小兄弟的。泰半的人都以为檀弓就是檀木做的弓,殊不知檀弓其实是一个姓檀名弓的人。
“好,”窦宪不着痕迹地说,“既然你认识檀弓,哪还需要问我呢!”
郁云寿也满眼笑意地回敬了窦宪一句,“但是檀弓不认识在下啊!可需要先生从中引荐、引荐。”
窦宪觑了眼前的人一眼后,才心有不甘地说:“这挂弓包含两面意思,一是表示得子;另一则是避邪驱魔。”
“那么窦先生能猜得出那户人家的用意吗?”
窦宪看着郁云寿良久,也跟着他兜着圈子,“我猜嘛,你在城东见到的那户人家,表面上是告诉世人添了新孙,骨子里则是为了要防患未然。”
郁云寿装作一脸讶然,“这怎么说?”
窦宪考虑了一下,才小声地跟郁云寿解释,“不瞄这位小兄弟,你在城东看到的那户房子是老夫的,小女前月产下一子,现今随婿回娘家小住几日,好让我心上快活,但是一个杀风景的人也偷跟着来,搞得我心神不宁,连家都待不住。”窦宪心里本来就烦,苦于无人可诉怨,这下碰上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地人,正好发泄一顿。
“是谁啊?”
“我的顶头上司!”窦宪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注意到郁云寿的脸已变了样,反而继续道:“那人不喜欢罗唆,但我这个人又多礼数。唉!烦,真是烦啊!”
“先生也不需要为此燥烦了,既然你是主,对方是客,以礼相待就对了。”郁云寿僵着笑容说道。
“唉,事情没你想像得那么简单。也罢,说了你也难理解,老夫不耽搁你作生意的时间了。”说完,看了手上的桑椹,又要掏钱出来。
郁云寿摇了头,“不,先生留着吧!你还替我解了疑问呢!”
“这年头有人愿意问,我高兴答都来不及呢,你还是收下,给你那媳妇添妆吧!”他留下了钱,拎着萝卜和桑椹走了。
窦宛见父亲已走远后,才回到郁云寿跟前,“你跟我爹谈了什么?怎么那么久?”
“你升格做姨娘,有小外甥可抱了!”郁云寿说完,勉强地笑了笑。
窦宛本来是开怀地笑的,但看到他不自然地表情时,又迅速合上了嘴,她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家出事了吗?是不是我惠姊她……”窦宛净往坏处想去。
“不是的。是‘他’跟着你姊姊和姊夫南下到洛阳来了。”郁云寿不带感情地转述给窦宛。
于是,两人之间便被沉默给隔开了,窦宛这两天来所累积的幸福感觉也在一瞬之间消失无踪。
她强忍着泪,哀愁地说了一声,“没用的,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他依旧挡在我们之间。”
但郁云寿没理窦宛的话,扶她上马车后,以平淡的口吻说:“别理他,咱们继续玩。”说完一脚跨上驾驶位。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窦宛又想劝他了。
但他满脸阴霾地扭头瞪了窦宛一眼,低声警告,“你再提一次,我们之间恩断义绝!”
窦宛当下噤口,咬着唇撇过头去,暗暗留下了泪。她知道郁云寿与她之间的鸿沟已再次扩大,甚至比两天前还深了。
窦宛了解郁云寿耿直的个性,他是个大丈夫,有威武不屈的原则得守,如果她认定是他的妻,就不应该强迫他昧着心去讨好别人,即使那人是皇上也不行。
窦宛自觉在官场打过滚,无法乖乖扮演一个称职守分的妻子,紧挨着他,她会因为操心过度而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要他放弃原则、顺着时势走,甚至苟且偷安!他若不顺她的意,她无法快乐起来,但他若是顺了,日后一定会为了这种改变而怨她、恨她的!刚才,他抛给她的眼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她不适合他!他要的是一个能给他温存慰藉却不任意发表意见的女人,她不是那种好女人,她不是!
一路上,那个不适合郁云寿的念头便盘踞在窦宛的脑子里,到了客栈时,依然紧缠着她不放,甚至在她蒙被闭上眼时,还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脆弱的心。
窦宛曾在深夜时,尝试摸黑下床一次,但郁云寿背着她,不带感情地问:“你要上哪?”
她只好回头对着他的背,支支吾吾地说:“小解。”瞧!到现在她连女人的含蓄都学不来。
清晨天尚未亮时,一夜没睡的窦宛再次藉着微曦的光线,蹑手蹑足地倒退到门边。这回郁云寿没吭气,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
窦宛犹豫了片刻后,轻轻抽开门闩,拉出一条门缝,将整个身子钻了出去。当她双脚立抵在廊上后,没敢回眸看一眼,轻合上卧房门就缓慢步下楼阶,朝出口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