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有星无月。
大濠濠东桥,破败的桥栏,在夜风中发出吱嘎吱嘎,有气无力的哀号,濠畔的青蛙,似乎对此忿忿不平,喋喋不休地鼓噪着,而大濠两岸的芦苇,则毫不介怀,管自在风中涤荡呜咽,诉说着岁月的迟暮与命运的无奈。
深夜荒郊,阒寂无人,一条黑影,飞奔而至,掠到濠东桥上。
来人身着黑色夜行衣靠,背插长剑,正是赴约濠东桥的小龙头。
小龙头在桥头站定,左顾右盼,寻找三哥,却不见踪影,正欲离去,倏忽,桥下跳出一只黑猫来,向小龙头“喵呜”一声轻唤,碧绿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转身跳下桥,见小龙头在桥上愣住了,黑猫也不动了,回头看看,像是在等他。
小龙头心中一喜,咦,三哥的灵猫“二黑”,给我带路来了。
有“二黑”在,就有三哥在。
小龙头跳下桥,跟着二黑,钻进芦荡,二黑时不时叫唤两声,小龙头循着叫声,跟在后面,一会儿,来到茅庐前,门口站着条黑影,道:“小龙,你来了?”
听声音,便知是柳三哥,小龙头道:“是,二大爷。”
柳三哥是老龙头的兄弟,按辈份,是小龙头的二大爷,以前一直这么叫。
他俩走进茅庐,摸黑坐下。
三哥道:“口信带到了?”
小龙头道:“啥口信?二大爷托谁带的口信?”
三哥道:“那你怎么赴约来了?”
小龙头道:“今早,我打开马车车门,见车内有张折叠的纸条,大约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吧,展开一看,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今夜子时,在大濠濠东桥碰头,柳三哥留。纸条是二爷写的么?”
三哥明白,纸条是阿泉写的,他对小龙头还是信不过啊,嘴上却道:“是。”
小龙头道:“不大像,大概是带口信的人留的吧。”
三哥笑道:“你猜对了。”
小龙头道:“不过,留纸条不是个好办法,万一被人捡着了,够呛。”
三哥道:“你怕了?”
小龙头道:“我怕啥呀,怕二大爷遭人暗算。”
三哥道:“我不怕,遭暗算的次数一多,就成家常便饭啦,皮了。”
小龙头道:“千万当心啊,二大爷的命不仅是自己的,也是二奶奶与儿子的。”
三哥道:“哎,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对了,你知道不倒在哪儿吗?”
小龙头道:“跑了。”
三哥道:“她能去哪儿呢?”
小龙头道:“要知道,我早告诉你了,真不知道。有人说,她远走高飞了;也有人说,她藏起来了,不在南京城内,就在南京郊外。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二奶奶平安无事,二爷可朝里床睡了。”
三哥道:“唔,令尊大人的心真毒,在香兰客栈追杀南不倒时,在暗道两头火烤烟熏,要将南不倒等人全灭了,有此事么?”
小龙头道:“嗯,这个,这个……二大爷都知道了?”
三哥道:“江湖上不知此事的人,不多,有么?”
小龙头道:“有,不过,二奶奶等人,后来全跑了。”
三哥道:“那是南不倒等人命大。”
“不全对吧。”
三哥怒道:“不全对?怎么叫不全对?”
小龙头道:“当时,在暗道的出口,阿哈法师于心不忍,突然发难,把晚辈劫为人质,浇灭烟火,用水桶将屋顶砸个大洞,屋内浓烟抽拔个干净,法师守在暗道出口,扬言道,若谁胆敢靠近屋内一步,就要将我杀了,围堵在屋外的二叔与众保镖,全镇住了。”
三哥道:“啊,阿哈法师想不出这招数,定是你出的主意。”
“是。”
三哥道:“老子必欲置我等于死地,儿子则必欲救我等于水火,天哪,这是怎么啦。”
小龙头道:“二大爷,我爹是一根筋,看在我面上,看在爷爷面上,别跟他一般计较。”
三哥道:“前些天,在宜兴安康客栈,你爹落在我手中,你知道吗?”
小龙头道:“知道。”
三哥道:“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在暗道两头火烤烟熏的事,要知道,他不会活着走出客栈。”
小龙头激凌凌打个寒颤,道:“哎,我会竭尽所能,保护二大爷一家,望二大爷息怒。”
三哥喃喃道:“还好,还好,不倒母子无事,要是不倒母子出事,一切全乱套了。”
小龙头道:“从宜兴回来后,家父变了。”
三哥道:“变得更丧心病狂了?”
小龙头道:“不,好像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开始考虑,二大爷究竟是不是凶手?”
三哥道:“哼,他是一根筋,不会。”
小龙头道:“二大爷,没准会。爹把我叫到跟前,屏退所有的人,问:你说,爷爷是不是柳三哥杀的?我道:是。他面色一肃,正色道:你别怕,今儿你说啥,都不怪你,我要听真话,说!我道:那,那,不肖子就直说了。爹道:好,直说。我道:三哥与爷爷情同手足,没理由要杀爷爷。爹道:一个人,一旦怀揣野心,啥事儿都干得出来。我道:在爷爷生前,只要三哥开口,就能轻轻松松坐上水道第一把交椅,他何必为了篡权夺位,谋害爷爷呢?相反,若有野心,他会竭尽所能保护爷爷,无论怎么看,最愿爷爷活着的人,是三哥,而不是别人。可以断言,害死爷爷的不是三哥,而是骨淘空春药。爹脸上阵青阵白,他是个听到反对意见,就会暴跳如雷的人,奈何因有言在先,不便翻脸,问道:你说,是谁下的药?我道:如今,葛姣姣神秘失踪,此事,她脱不了干系。爹问:爷爷没了,她得不到任何好处,她也没有杀人的动机呀。我道:有,她能得到自由,有时,自由比金钱更可贵。爹道:不无道理,我已派出三路人马,查找葛姣姣。我又道:葛姣姣早年的相好卢善保,同日,与其一并消失,想必爹已知道此事吧。爹点点头,沉吟许久,道:在宜兴客栈,柳三哥为什么不杀我?我道:看在爷爷面上,他不能杀你。爹问:若我杀了南不倒母子,柳三哥会杀我吗?我道:会,南不母子是三哥的命根子,他岂肯善罢甘休,不仅会杀爹,也会杀我,要真那样,结局难以预测。爹默然,挥挥手,让我退下。”
三哥道:“令尊大人怎么想,随便,我问你,听说过黑衣卫吗?”
小龙头道:“知道一二,不甚了了。”
三哥道:“听说黑衣卫谋杀水道忠良,为非作歹,你怎么不管管?”
小龙头道:“没到时候,如今,爹对阴司鬼言听计从,我装作莫知莫觉,先让他一头。”
三哥道:“令尊将黑衣卫全权委托阴司鬼王算盘掌管,我总觉得,王算盘与阴山一窝狼,暗中有来往。”
“是,这是爹的主意。为了对付你,爹派王算盘与一窝狼联盟,互相配合,共同对敌,两家把追杀你的行动,定为‘围猎麋鹿’。老妖狼答应,只要杀了柳三哥,从此,决不骚扰水道生意。”
三哥冷笑道:“令尊信么?”
小龙头道:“未必,不过,事到如今,为了对付二大爷,双方配合默契,合作愉快。”
三哥问:“这中间,阴司鬼会不会别有所图?”
小龙头道:“那只有天知道了。此人一副奸相,不是善茬,爹既是一根筋,又生性多疑,不知咋搞的,对阴司鬼却深信不疑,像是前世欠他的。”
三哥道:“前世不欠,今生不见,今生相遇,皆有因缘。”
小龙头道:“是嘛,不会吧。”
三哥道:“阴司鬼行事诡密,味儿不正,盯死他。”
小龙头道:“盯着呢,有消息怎么通知二大爷?”
三哥道:“我住在连江口客栈,二楼11号房,姓陈名财丰。”
小龙头道:“啊,离龙头大院太近,我不能去客栈,只能派人与你联系。”
“谁?”
“司空青,认识么?”
“熟。”
***
第七天,麻雀马成功那儿依旧没消息,看来,没戏了。
在11号房,三哥正这么想着,依坐在床上,手里捧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忽听得,笃笃笃,门外有人扣门,大约店伙整理房间来了,三哥道:“我睡觉呢,房间待会儿再整。”
笃笃笃,门外还是敲门,道:“小人不是店伙,是马爷马成功派来的。”
三哥忙披衣下床,打开门,见是马爷的跟班卷毛,忙将其让进屋。
三哥道:“请坐。”
卷毛站着,不敢坐,拱手道:“谢谢,小人有公务在身,不能耽搁,马爷要小人带个口信给先生,只有一句话,说完就走。”
三哥心里一沉,看来老妖狼的窝,没找到,道:“啊,只有一句话?”
卷毛道:“先生要打听的那个人,马爷没找着。”
果然如此,三哥道:“喔,没关系,请转告马爷,辛苦啦,谢谢。”嘴上这么说,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难免大失所望,看来,南京捕头麻雀,不咋的,不过尔尔。
卷毛笑道:“先生,别急呀,不是这意思。”
三哥笑道:“咦,啥意思?”
卷毛笑道:“先生,小人话还没说完,只说了前半句,还有后半句呢,有个朋友多半知道,那人住在古楼街七号,叫戚裁缝,就说,你是黑虎翡翠的老铁。”
三哥道:“这么说,戚裁缝能信么?”
卷毛道:“记住,见面后,暗号是七个字‘黑虎翡翠的老铁’,多一字不行,少一字也不行。”
“是么?”
卷毛道:“这是江湖‘切口’,我看先生像个账房先生,不像走江湖的。”
三哥道:“对极对极,小哥说得一点不错。”
卷毛道:“在江湖混,就得按江湖规矩办,一点都不能走样,谁走样,谁遭殃,明白么?”
三哥道:“多谢小哥关照,敝人定当遵嘱照办,绝不走样。”
卷毛道:“先生,你老放心吧,马爷的话,绝对管用,在南京,埋得再深的秘事,只要裁缝插手去捞,就绝对不会捞空。”
“唔,……”三哥满脸堆笑,唯唯喏喏,一团和气,人家办不了的事,哪能强求啊,退一步说,即便能办,人家拿一把,不想办,也不能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吧,这种没颜面的活儿,哥可干不了。
说罢,卷毛抱拳一揖,匆匆告辞。
戚裁缝真有此能?三哥当然不信,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再说。
***
古楼街,是条小街,街虽小,却闹猛,街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楼宇,临街店铺,门面大多窄小,却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店铺林林总总,货品齐全,应有尽有,都是低档货,沿街店面没一家是经销珠宝皮草、熊掌燕窝的,即便有,也是假货。
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大多拥挤热闹的街面,都有些肮脏,古楼街也不例外,街角堆着垃圾,废纸片儿,风一刮,在地上的溜溜乱转。
早晨,三哥在古楼街,杂在人丛中,找寻七号门牌,不一会儿,找着了。
这是个临街铺面,只有一个狭窄的门面,门匾上写着的招牌却是“锁匠铺”,这是咋回事?
向店铺里一张,柜台里的货品,全是各种锁具,墙上张贴着一副对子,开锁随叫随到,配匙巧夺天工,横批:价廉物美。
莫非哥找错门牌了?
三哥退后一步,看看牌匾,歪斜朽蛀的木牌匾上,却明明写着“锁匠铺”三个字呀,字迹经日晒雨淋,色彩驳蚀,颇显漶漫,却能看个分明。
名字叫戚裁缝,顾名思义,该是个裁缝师傅才对呀,怎么弄出了个“锁匠铺”来!岂非咄咄怪事。
是卷毛话传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抑或是新近戚裁缝的铺子易主了?世事多变,七凑八凑,碰巧遇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走吧,有点心有不甘,人已到七号铺子门口了,不妨先问问再说嘛。
三哥走进店铺,见柜台里的老虎台子旁,坐着个中年男子,长着张娃娃脸,手执挫刀,聚精会神的挫着钥匙,挫刀与钥匙发出叽哩嘎啦的声响;柜台另一头,坐着个黄脸婆,手执针线,缝补衣服,黄脸婆抬眼看了三哥一眼,也不搭理,管自忙活。
三哥咳嗽一声,中年男子依旧管自挫钥匙;黄脸婆又看了三哥一眼,依旧没停下手中的针线,视三哥为无物。
三哥只有开口问话了,道:“老板,请问戚裁缝在吗?”
娃娃脸还是在挫钥匙,没抬头,道:“找他干嘛?”
三哥灵机一动,道:“敝人想做件衣服。”
娃娃脸道:“你找错地方了,这是锁匠铺,不是裁缝铺。”
三哥道:“啊,戚裁缝搬走啦?”
娃娃脸道:“没呀,谁说他搬走啦?”
三哥问:“人呢?”
娃娃脸这才放下手中活计,笑咪咪地看着三哥,用手指指自己鼻子,道:“我就是。”
娃娃脸面色红润,一团和气,淡眉毛,眯缝眼,面对这么一张脸,通常人们会觉得他是个性情温和,没气没屁的生意人。
绝对不会将他与隐藏在江湖底层的线人联系在一起。
三哥道:“你是戚裁缝?”
娃娃脸道:“是,哦,又是又不是。”
“此话怎讲?”
娃娃脸道:“在下姓戚,名财奉。‘财’是财产的‘财’,‘奉’是奉承的‘奉’,左右邻居明知我叫财奉,却偏偏要叫裁缝,在下一急,跟他们分辩,不料越辩越糟,其实,世上有许多事,均皆如此,不辩理自明,越辩越糊涂,从此,在下被强行改了名号,戚裁缝就这么叫开了,叫到后来,连姓也拉掉了,干脆就叫裁缝,得,嘴长在人家身上,爱叫啥叫啥吧,哈,有点怪不是?却再也改不过来。先生莫见笑,在下做的锁具生意,不做衣裤,对不起,请便吧。”
三哥道:“哈,原来如此,看来,敝人找对人了。”
裁缝愕然,道:“你是买锁头呢,还是配钥匙?”
三哥道:“都不是,我是黑虎翡翠的老铁。”
裁缝微微一愣,面带微笑,朝门口张了张,见无异状,对黄脸婆丢个眼色,让她看着店堂,也不吱声,向三哥招招手,让进柜台内,打开店堂后的侧门,一扯三哥袖口,俩人一并进了里间。
砰一声,侧门关上,顷刻间,市井的噪杂之声,消失殆尽,可见里间隔墙与侧门门板的厚重弥缝。
里间是个黑屋子,有条不长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抹光亮,穿过通道,便见一方天井,铺着青石板,十分洁净,天井旁有一只大缸,蓄满天露水,缸里养着几尾金鱼,天井周遭,高高低低散置着几盆花草盆景,虽非绝品,倒也清新可爱,天井旁有间屋子,窗明几净,门前阳光明媚。
裁缝将三哥让进屋内,斟上茶,俩人落座,裁缝道:“你是四海镖局的老陈?”
三哥道:“是。”
裁缝道:“你要找老妖狼在南京的窝?”
“对。”
裁缝道:“要不是麻雀开口,这活儿,在下不想接。”
三哥道:“为啥?”
裁缝道:“老妖狼的点子太多,稍有差池,就会丢命。”
三哥点点头。
裁缝道:“你会武功吗?”
三哥道:“会,三脚猫,会而不精。”
裁缝问:“轻功好么?”
“还行。”
裁缝道:“轻功好就好,晚上,我带陈先生去探探贼窝。”
三哥道:“老妖狼的窝找到了?”
裁缝道:“难说,只是个大概,老陈有兴趣么?”
“有,远么?”
裁缝道:“有点远,在城东的天马山,天马山从山脚到山顶有六七个山庄,各庄都有保镖巡视,估计老妖狼就藏在其中一个庄子里,眼线不敢靠近了,若靠近,会丢命。”
三哥道:“唔,不好找吧?”
裁缝道:“够呛,江湖传闻,老妖狼的窝在美人峰的环翠山庄,我派线人去打探过,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三个月前,老妖狼确曾在环翠山庄待过,而后,环翠山庄易主,老妖狼就再也没去过,据说,老妖狼老是变换住址,疑神疑鬼,难以捉摸,有时一晚上,变换两三个地方呢,找到他,实属不易。”
三哥道:“老戚,你是怎么找到的?”
裁缝道:“食色性也。”
三哥道:“跟食色有何关系?”
裁缝道:“没听说过老妖狼有何性癖好,更没听说过,在南京,老妖狼有相好。”
三哥道:“一窝狼严守机密,有关老妖狼的生活琐事,还真没听说过,据说,他律己甚严,无任何不良嗜好,故而,属下敬之如神。”
裁缝道:“律己甚严,也得吃喝吧。”
三哥道:“这个自然。”
裁缝道:“古楼街开着家老长沙酒店,有三个门面,不大不小,算不上是上名堂的酒馆,生意却异常火爆,老陈,听说过没?”
三哥道:“没,咋的啦?”
裁缝道:“老长沙酒店,除经营正宗湘菜外,还捎带卖长沙黑色臭豆腐,凡在南京的湖南人,常去该店光顾,尤其出名的是黑色臭豆腐,上面撒着红辣椒,闻着臭,吃着却香,异常鲜辣,不仅湘人爱吃,南京人也爱吃,既然找不到一窝狼的影子,那就不硬找了,既然在‘色’字上,无文章可做,在下便专从‘食’字上着手,来个守株待兔,在老长沙酒店内外,安插下三个精明眼线。”
三哥道:“老妖狼爱吃臭豆腐?”
裁缝道:“你律己甚严,总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吧,再严,也得吃喝,短他一顿吃喝试试,包管叫翻天,不吃不喝不是人,是神仙。吃不准老妖狼爱不爱吃臭豆腐,在下只是碰碰运气,估摸有戏。人的饮食嗜好,自小养成,大多至死不变,每逢湖南人提起长沙黑色臭豆腐,便会馋涎欲滴,眉飞色舞,在下想,阴山一窝狼,只有老妖狼是湖南宁乡县人,宁乡县属长沙府,自小习惯成自然,多半好这一口,再说,只要是个人,难免会有饮食嗜好,是人概莫能外,在下不知老妖狼的饮食嗜好为何物,在下却深信,他定会嗜好老家菜肴,家菜均好,那倒未必,家菜均恶,却绝对不可能。老陈,你说呢?”
裁缝呷着茶,笑咪咪地叙说着自己的猜测,听得三哥暗暗称奇,这个裁缝见解独到,思维缜密,从细微处着手,由小见大,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三哥道:“对。不过,如今南京府尹正在通缉他,老妖狼本就是个深居简出的人,这当口,恐怕不会去老长沙酒店。”
裁缝道:“当然,他不会去亲涉险地,却可以叫下人去办呀,只要他呛一声,办事的人,争着去呢。不来人则罢,只要来人,没个跑。嘿,还果真来啦。”
三哥奇道:“上钩了?”
裁缝道:“这叫‘咬钩’,不叫‘上钩’,得有耐心,盯紧点。一天,一个后生,赶着驴车,来到老长沙酒店,后生的驴车十分平常,貌似与大众驴车一个模样,不过,在线人眼里,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驴车,那驴车的左辕,有前大后小两个楕圆形的斑痕,车后横档上沾着三滴黑漆,大约是在给车篷油漆时,不小心沾上的,无伤大雅,并不影响驴车外观。
“后生手提食盒,将鞭杆插在车上,提着食盒从驴车下来,进酒店,拣一个座头坐下,也不吃喝,取出一张菜单交给店小二,要了几只湘式招牌菜,第一次要的是剁椒鱼、干锅黄鸭叫、腊味合蒸,最后一项是黑色臭豆腐,菜肴做好,店小二端上桌来,后生打开食盒,取出自带碗具,将菜肴分门别类,连同汤水倒入碗具中,盖上碗盖,将碗具装入食盒,付完银两,管自赶着驴车离去。此后,每隔两天,便来一次。每次点的湘式菜肴各有不同,看来食客是要换换口味,唯独黑色臭豆腐,是其最爱,每来必点,”
三哥道:“看来,食客是湖南人,却不一定是老妖狼啊。”
裁缝笑道:“老陈,我知道你在想,会不会是在南京做生意的湘籍商人,派佣人来买几个湘菜,过过家乡瘾呢?”
三哥道:“对啊,这种可能性极大。”
裁缝道:“不对,这种可能性基本没有。在下接着说下去,你就明白了。当时,后生提了食盒禽开酒店,赶着驴车,向西北走,一溜小跑,约摸行走一个时辰,到了城郊一个叫西门塘的地方,进了一家院落,敲门进去,随手带上院门,之后,后生与驴车,再也没出来。我的线人,在大门附近盯着,久等不见有人出门,便循着院落绕了一圈,见院后有个后门,知道把人跟丢了,回来跟在下一说,在下问:后生发现身后有尾巴吗?线人道:没。我道,这次虽‘脱钩’了,却没个跑,后生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呢,只要老妖狼嘴馋,后生会再去老长沙‘咬钩’,下次,就没个跑啦!于是,在下又在西门塘院落后门附近,安插下两个暗桩。”
三哥问:“之后,来了没?”
裁缝道:“隔了两天,后生又来啦,第二次又点了几个湘式招牌菜:小炒猪肝、小炒肉、青椒闷蛇,还有,就是黑色臭豆腐,将这些菜肴装进食盒后,赶着驴车又向西北走了,到了西门塘院落,从前门进去,即刻从后门穿出,驴车还是那辆驴车,车左辕上,有前大后小两个楕圆形的斑痕,车后横档上不多少,沾着三滴黑漆,赶车的人,却变了,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驴车一溜小跑,往东走,穿过城池,来到东郊天马山,驴车上山,线人赶着驴车,装作游客,在后远远跟随,路上不时有年轻壮丁出现,盘问上山者,不知是一窝狼的帮徒呢,还是其它庄子的保镖,线人别出苗头不对,忙赶着驴车下山。在下觉得,若是湘籍富商,要吃家乡臭豆腐,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么?”
三哥道:“戚兄说得极是,多半是老妖狼。”
裁缝道:“一会儿,咱俩去城东郊外客栈住下,等到夜深,带老陈到天马山下,认认路,在下的活儿,到这儿,便告终结,之后,对不住,回客栈将歇。老陈要上山,就请便吧,不过,在下不免要多说一句,武功一般的人,不宜上山,一旦上了山,下山就难啦,俗话说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难,就是这个道理。至于要搞清老妖狼究竟藏在哪个庄子?得让四海镖局的顶尖高手出手啦,你一个办事的,一年挣多少银两呀,犯不着玩儿命。”
三哥点头道:“多谢戚兄关照。”
之后,他俩便雇马车去城东郊外客栈住下,子夜时分,月黑星稀,俩人换上一身夜行衣靠,背插长剑,跃窗而出,向天马山飞掠,裁缝在前,三哥在后,裁缝的轻功不错,跟三哥比,当然差远了,如今,三哥武功虽只有七成,一旦展开凭虚御风轻功,便依旧身轻如燕,悄没声息,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脚步声、衣袂带风之声,也不像是在地上奔跑,倒像是在夜空中滑行的飞燕,轻松自如,起伏颉颃,如同影子般,紧缀在裁缝身后,裁缝不时回头看看三哥,面露诧异之色,俩人在郊外荒野间穿行,不多时,便见前方有座黑压压的大山,他俩收住脚步,藏身灌丛中,裁缝低声道:“哇,老陈,你的轻功真帅。”
三哥道:“敝人轻功还行,武功不咋的。”
裁缝道:“那轻功,岂止还行呢,分明是上乘昆仑身法,在下武功虽拙,眼睛却毒。”
三哥道:“承蒙错爱,戚兄看差眼了。”
裁缝道:“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下知道你是谁了。”
三哥道:“唔?”
裁缝道:“千变万化柳三哥。”
三哥无语,裁缝抓起三哥的手,握了握,道:“幸会幸会,在下眼高手低,先一步回客栈,不能陪三哥进山了,免得添乱,祝三哥好运,找到贼窝。”
言罢,拱拱手,消失在黑夜中。
秋风飒然,林涛声起,三哥脚尖一点,扑向天马山,宛如一缕山岚,在树林中穿行。
天马山山脚下便有一个庄园,三哥掠入园内,见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疏密有致,别有一番情趣,深夜,园中屋舍,尽皆灯灭,一片安谧景象,唯独两名保镖,提着个灯笼,在园中小径上转悠巡视,不时闲聊几句,谈的皆是日常琐事,两名保镖长得圆头圆脑,忠厚和气模样,看来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三哥在园中兜了一圈,未发现异常,便掠出庄园,向山上飞奔。
一条山路,在山中盘绕,三哥沿着山路旁的林子飞掠,又进几个山庄查看,未发觉一窝狼踪影。
三哥对阴山一窝狼的头头脑脑,烂熟于胸,甚至,对后来加入者:如鬼头鳄曹大元、尖嘴鳄应摸彩、毒蜈蚣孙老二、金毛水怪黄头毛、高邮水怪高兴等人,皆曾交过手,只要能见到其中一、二人,便可确定是一窝狼的窝,极有可能,这窝里藏着老妖狼。
老妖狼行事诡秘,喜群居,怕落单,平生作孽太多,得罪的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一旦落单,既可能被白道追杀,也可能被黑道追杀,甚至,不知道会被哪条道上的高人,摘掉项上人头。
没人比他更明白:生命只有一次,危险就在一时,安全牢记一世。这三句话有多重要了。
想在江湖上混得长久,混得开,活到寿终正寝,就必须牢记这三句立身安命真言,些须都马虎不得。
听说,老妖狼对藏身之窝,十分讲究,最舍得花银子,人总有打盹的时候,藏身之窝是休养生息之地,若是在打盹时,遭人暗算,会死得不明不白,稀哩糊涂,到了阴间,怎么向阎王爷交待!
老妖狼会藏在天马山的哪个山庄呢?
三哥心里没底,尽管没底,还是一个一个庄子,一丝不苟的排查过去。
在半山腰,有个向阳的山坡,古树参天,郁郁苍苍,林子里隐隐透出一点灯光来,三哥掠到跟前,见是个庄子,门前挑着的一盏灯笼,在山风中晃动,山庄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块牌匾,黑漆牌匾上有两个镏金大字“霞庄”,门前没人站岗,夜深人静,悄然无声。
三哥脚尖一点,掠入庄内,门房窗口漆黑一团,却听得房内有人酣声雷动,向周遭扫了一眼,屋舍皆已熄灯,一派恬静安谧景象。
三哥寻思,看来,霞庄又是个寻常庄院,想是这么想,却不敢大意,展开身法,贴着假山树影,亭台楼阁,如一缕清风,飘入庄内。
前院无甚异样,前面是个月洞门,门旁有一簇假山,假山旁是一丛竹林,三哥潜入竹林,忽听得假山内有些须人声,三哥立时警觉,靠近假山,侧耳细听,声音极微,若常人,还真察觉不了。
有人压低嗓门,道:“抽兄,别睡啦,打更时,玩忽职守,偷懒打盹,若给帮主知道,命就没啦。”
三哥心道:假山内有暗桩,看来,霞庄并非良善之庄,有戏!
刚才,那人叫什么“抽兄”?姓“抽”的人,倒是第一次听说,百家姓中,没人姓“抽”的,不过,百家姓并未包罗天下所有姓氏,百家姓外的冷僻姓氏,亦时有耳闻。
“抽”,找抽,是个受虐狂?有意思。
大千世界,各色人等,形形色色,所在多有,听说,找抽的人,不多,有。
抽兄道:“扒弟,你的胆子也太小啦,哥打个盹,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你看着点,不就没事啦。”
三哥心道:喔呦呦,还有姓“扒”的人呢,又是一个怪姓,德州“扒鸡”的“扒”?也是第一次听说,开眼界。
“扒鸡”倒是一道美味,姓“扒”?不错,看来,他爹是个吃货。
扒弟道:“不是小弟胆儿小,查夜的人,像幽灵似的,冷不丁儿,会出现在跟前,真所谓防不胜防啊。查着了,即使命不丢,少说说,也得脱层皮。一窝狼的规矩大着呢,如今,咱哥儿几个,是外来户,皮外卵子,跟一窝狼的亲信,没法比,找着碴,毫不留情,立马开刀,不带拖泥带水的,信不?”
抽兄道:“甭说啦,不说还好,越说越气,如今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哪,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上这条贼船。”
扒弟道:“哼,不就是为了给死难弟兄报仇嘛,要没那档子事,老子才不干呢。”
抽兄道:“哎,黑龙江沙河镇聚仙客栈一役,弟兄们死得真惨,战无不胜的黑河九鬼,眨眼间竟走了五鬼,归根结底,这笔账得算在柳三哥头上,为了报仇,再怎么受委屈,都值。”
三哥这才明白,抽兄是抽筋鬼,扒弟是扒皮鬼。
扒皮鬼道:“老妖狼也太不把咱当回事啦,既是一个帮的弟兄,就得一碗水端平,再不济,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吧,连面子也不给,对咱弟兄不闻不问,草,太丢份。”
抽筋鬼道:“扒弟,你就忍忍吧,等到做了柳三哥,咱就告老还乡,回黑龙江吧。”
扒皮鬼道:“哎,兄弟望过去,雾茫茫一片,还不知谁做了谁呢。”
抽筋鬼道:“这话哥不爱听,看看,柳三哥如今已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东躲西藏,还能藏到地底去!‘围猎麋鹿’已到最后决胜阶段,收网的时候快啦。”
扒皮鬼道:“快,快啥快?”
抽筋鬼道:“你看,连武当顶尖高手,神弹子雷公道长都拿下了,你柳三哥已今非昔比,武功大不如前,一旦发觉,即刻拿翻,没个跑。”
扒皮鬼问:“神弹子拿下了,此事当真?”
抽筋鬼道:“当真。听说是用麻药麻翻的,在地下室拷问呢。”
扒皮鬼问:“听谁说的?”
抽筋鬼道:“一窝狼的老三,咱俩对脾气,好说话,他透的消息。”
扒皮鬼问:“地下室在哪?”
抽筋鬼道:“内院,究竟在哪,咱可不知道。”
扒皮鬼道:“是不是,说到底咱是皮外卵子,不把你当回事。”
抽筋鬼道:“跌一跤,坐一坐,有啥不好,省得劳神费力。”
此时,大约假山内的老鼠在觅食,洞**发出悉哩索落的声响。
扒皮鬼道:“嘘,噤声。”
抽筋鬼道:“又咋的啦?”
扒皮鬼道:“小心隔墙有耳。”
三哥脚下一点,掠进竹林。
即刻,假山内掠出两条身影,在假山周遭兜了一圈,三哥借着星光,定睛一瞅,一人又高又瘦,刀条脸,鹰勾鼻,一双三角眼,背插吴钩,正是黑河九鬼之一的抽筋鬼;另一人面相富态,身材肥硕,手握一柄长剑,正是扒皮鬼。
抽筋鬼道:“扒弟,大概是老鼠掏洞吧。”
扒皮鬼道:“不管是鼠不是鼠,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抽筋鬼道:“扒弟所言极是。”
见周遭无异状,他俩又钻进假山,歇息去了。
三哥心想,雷公道长被擒,在地下室拷问?看来此事属实。
道长对己有救命之恩,当务之急,设法找到地下室,救出道长。
三哥掠出竹林,飘入内院,内院屋舍熄灯,不见一丝灯光,知道其中必有贼党暗桩,故不敢大意,展开小巧灵便身法,以墙角、树丛、花木、假山为掩蔽,在内院搜求一遍,却一无所获。
发现,此院并未到底,不过是“二院”而已,二院之后,还有一院,那就再进去看看。
如此再三,竟进了第七重院落,在“七院”内,搜求一遭,依旧无踪迹可循,不知地下室在何处。
正在气馁之际,忽听得对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三哥籍着花木的阴影,向走廊靠近,见一仆人,提着一只食盒,从走廊深处走来,走廊另一头紧连着一幢屋舍,屋舍门窗紧闭,仆人在门上扣了五下,先三后二,只听得咿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屋内人道:“山中无虎。”
仆人道:“大道通天。”
门打开,仆人进屋,砰一声,门关上。
三哥心道:那对话,显见得是今夜口令,提食盒的仆人,是来送夜宵的,会不会屋舍内有地下室呢?
神弹子雷公道长或许正在地下室受煎熬呢,我得去救他。
一会儿,仆人提着食盒出屋,三哥心中一动,有了主意,籍着花木假山的阴影,悄悄向仆人靠拢。
走廊拐个弯,从一角凉亭穿过,凉亭旁修竹茂密,竹影匝地,是极佳的动手地点。
三哥心中欢喜,向凉亭移动,即便此时,三哥的耳目依旧保持高度警觉,忽听得背后悉索作声,声音极微,有可能是夜行蛇鼠,也有可能是偷袭者,三哥不是神,一时拿捏不定。
此刻,他后悔没让二黑跟来,因狼窝太过凶险,一窝狼党羽皆知二黑之能,生怕二黑有个三长两短,故不让二黑跟随。
如若二黑在,根本没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向自己靠拢,后悔药没处可买,事已至此,听命吧。
三哥的临战经验极为丰富,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是三哥一向的作派。
权当背后是偷袭者,此刻必须尽最大努力,做得最好,瞬间,三哥采取了最佳应对措施。
他并未回头探望,装作莫知莫觉,依旧紧盯着走廊里的仆人,突地,低头伏身,紧贴地皮,动作之快捷灵动,世上无人能及。
哎,晚啦,背后暗器咻咻之声齐作,几枚暗器贴着三哥的后背、面颊掠过,凶险之极,三哥正在庆幸之际,猝然,觉得头皮一凉,心中惊道:哈,看来,哥到地头啦……
三哥是个乐天派,临到人生尽头,依旧不忘嘻哈自嘲一番。
不要搞错哟,那不是割麦子到地头呀,那是死呀,哥。
2018、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