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连抵达了安庆城,安庆,正位于长江的北岸,过了长江便是九华山。
此时的安庆,还是安徽省的第一大城市,在一九四六年之前,一直作为安徽省的省会,抗战的胜利,省政府由大别山区迁到了合肥,实际上从那个时候开始,安庆这座古城,已经失去了他作为一省行政中心的地位。但是,毕竟还是老省会,曾与上海、南京、武汉与重庆并称为长江五虎城市,自比合肥繁华了许多,尤其是沿江一带,商铺林立,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的临近,这里应该是车水马龙、船来船往的商埠。
可是,当夏阳带着汽车连的车队从沿江大道上驶过的时候,看到了的长江码头之上,已然是一片得萧瑟。波涛滚滚的长江水依然无休无止地向东流去,但是往日里穿梭江面之上的船只却难得一见,原来是国民党军把所有的船只强行地驶往了江南。与安庆正对的南岸大渡口镇却是万舸停渚,只是那里已然成了国军千里江防线上的一处重镇,早已经实行了军管,沿江岸地带更是炮楼碉堡林立,所有的火力都集中着对准了宽阔的长江江面。
汽车连的营地位于安庆城西郊的狮子山下的大王庙,那里离着七十二军军部所在地的太平天国英王府并不远,两地相距过不三里多地,开着车过去也不过几分钟的事。
此时七十二军的任务就是要搜集船只,为渡江作战作好充分的准备,汽车连虽然不用打头阵,但是也被分派着加入到了往附近的十乡八镇动员船工、找寻船只的任务。
夏阳带着汽车连的其他人往许家小村去动员群众,而独独留下了张贤与熊三娃守在连队里,并不是因为这两个人更可靠,张贤心里其实很明白,是因为他的这张脸,夏阳怕把那些老百姓吓着了,又为了怕他多心,所在这个夏连长又留下了熊三娃来作陪。说老实话,这个夏连长在张贤看来,为人还是非常不错的,但是他也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十分忠诚的马列主义革命者,就算他对自己再好,也不能向他表露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来。
一下子,汽车连只剩下了张贤与熊三娃两个人,陪着这十几辆军用汽车,张贤倒没有什么,熊三娃却明显得有些不习惯了,他是一个生性好热闹的人,远没有张贤这样能够耐得寂寞。张贤看出了他的心思来,对着他道:“三娃,汽车连里有我一个人看着就行了,我看你去街上转转吧,安庆城也算是一个古城,街上应该是热闹的!”
熊三娃看了他一眼,有些心动,但还是道:“贤哥,要不我们两个一起上街去转转?我看迎江寺那里很热闹的,离着这里也不算太远!”
张贤摇了摇头,道:“还是你一个人去吧,连里总要有人留下来看一下的,不然真要有事的话,连个司机也没有!”
熊三娃想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却又道:“那你去吧,我留下来!”
张贤苦笑了一声,坚持着:“还是你去,我不习惯陌生人看我的眼神!”
熊三娃知道,张贤还是因为这张脸,不愿意与外面多加接触,想一想,他每到一处新的城市和地方,别人没事的时候,都会三五成群地去转悠,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而张贤却从来主动的走出汽车连的营地,这与当初他在十一师当师长的时候简直象是变成了两个人。知道说不动张贤,熊三娃点了点头,同时答应给他从街上带些当地的小吃回来,这才大踏步地走出了汽车连的营地。
说是留下张贤与熊三娃,其实汽车连里还留着一个炊事班的王瘸子,因为大王庙的外面还有警卫连护守,所以倒是不必担心会有敌人跑进来搞破坏。
望着熊三娃兴高采烈的走了出去,张贤一下子便觉得自己真得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半边人,正要转回自己的住处,却见到王瘸子一瘸一拐地拖着个板车从街上回来,车上装着几筐蔬菜,有莲藕,有蒜苗,倒也不少东西。他连忙走了过去,接过那个板车,帮着他拖到厨房里。
张贤平时与这个王瘸子很少说过话,可是在今天,整个连队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不由得有些怜惜,自告奋勇地道:“老王,今天我帮你做饭吧!”
王瘸子望了张贤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着:“阿水,你今天是不是没有事了?”
张贤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道:“他们都去找船了,连长只把我留下来看着车。”
王瘸子也点了下头,又看了看外面再没有第三个人,这才悠悠地道:“阿水,今天早上我上街买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他要我给你带一个话。”
“哦?”张贤不由得一愣,马上警惕起来,经不住地问着:“谁?什么话?”
“也没有什么话,他说只想见一见你!”王瘸子慢条斯理的说着。
“见我?”张贤笑了一下,却又摇了摇头,道:“老王呀,你真是好玩,你又没有说是谁,他说想见我,我就要去见他吗?”
“他是你的一个老熟人!”王瘸子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同时道:“而且他对你并没有恶意!”
听着王瘸子的话,张贤心里却在打着鼓,显然这个王瘸子并不是一个他想得那么简单的厨子,肯定有着某种神秘的身份,或许与自己一样,是一个隐瞒了前科的人。
见张贤没有答话,反而对自己有些怀疑,王瘸子笑了一下,满脸的络腮胡子也跟着在颤动着,又对着他道:“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人,去不去就看你。他说会在狮子山的塔亭等你到中午,如果你不去,他也不会怪你什么,只是作为老朋友,他很为你的前程担心!”
张贤怔了一下,默默地看着王瘸子,但是这个王瘸子却转过了头,再不与张贤答一句话,自忙着自己的事去了。
会是什么人要见一见自己呢?张贤的心里一直在打着鼓。狮子山就在汽车连的边上,这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公园,也正位于皖河注入长江的交汇点处,倒也几处风景名胜,只是因为战争的到来,便是风景也变成得有些残破了。
张贤还是没有经得起好奇的诱惑,还是踏上了通往狮子山的石板路,走在这个树木茂盛的小径上,他远没有看风景那样舒畅的感觉,有的只是一种冷汗淋漓的惶恐,依稀猜出了这个要见到自己的故人是谁。
实际上这段路程很近,但是在张贤的感觉里就仿佛是走了很久,已然来到了那座地处偏僻的塔亭之前,可是,看了一下,并没有见到有人在那个亭子里,他稍一迟疑,马上转身,就要下山离去。
“阿贤!”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了过来。
张贤刚刚迈出的步子立即停在了那里,愣了一下,缓缓地转过了身来,这才发现刚才还看着空无一人的亭子里,已然站着一个身穿着灰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礼帽、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红色围巾的人,一看到这个人,虽然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张贤却已然将之认了出来:“韩大哥?”他经不住地喊了一声,却有些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原以为可能会遇到的是吕奎安。
这个人点了点头,已然摘下了自己的礼帽,正是韩奇。
张贤只觉得浑身紧张了起来,连忙四下里张望着,只见到一两对仿佛是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从远处走过,再没有其他人过来。
当下,他紧走两步,来到了亭子之中。韩奇却是泰然自若,重新坐到了亭子边上,同时示意着张贤坐到自己的身边,装作两个闲人聊天的样子。
“韩大哥,你怎么会到了这里?”张贤当先地问着。
韩奇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也知道这次见面时间紧迫,如实地道:“我是从南京赶回武汉的路上,听到吕奎安的报告,知道你还活着,所以专门在江对面上了岸,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要见你一面!”
听到这个话,张贤只觉得心里暖乎乎的,毕竟这个时候江北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以韩奇的身份来到这里,的确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旦被抓获,那么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再想一想此时自己的身份,张贤却是无限得感慨,有些埋怨着道:“韩大哥没必要为我冒这个险,如今我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作为俘虏,只能隐姓埋名活在这个世上,真得不值得你来看我!”
韩奇摆了摆手,打断了张贤的话,却是情深意重地道:“阿贤,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你我之间的交情这么深,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过两回了,知道吗?当得知你还活着,我兴奋得两个晚上没有睡着觉,如果再不过来看到你,我真得就要神经了!”
听到韩奇的话,句句真情留露,并非是有意为了搏取自己的欢心,张贤大为感动,一时之间除了紧紧地握住了韩奇的手,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
看着张贤的样子,韩奇已然开导着:“阿贤,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是什么滋味,佛祖说人的身体不过是一具臭皮囊,真得没有必要如此灰心丧气,这可不是我原来认识的阿贤模样!想开了,人的这一生就是这样,酸甜苦辣都要尝过,也就不枉活这一世。”
张贤点着头,明白韩奇是在劝慰自己。
“阿贤,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韩奇又问着他。
张贤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老实地道:“我如今只是随遇而安,并没有什么打算!”
“难道你不想再回国军了吗?”韩奇忍不住地问着。
张贤没有答话,只是再一次摇了摇头。
韩奇愣了愣,经不住地道:“阿贤,你是一个作将军的料,论起打仗来,国军里真得没有几个人顶得上你!只是可惜了你明珠暗投了!知道吗?胡从俊已经东山再起了。蒋总统一直在为没有能够在当初任命他为十二兵团的总司令而后悔莫及,在他的伤一好,便马上召见抚慰,并重新任命他为第十二兵团的总司令,授予他重建十二兵团的权利。上个月,新的第十八军已经组建了起来,这个军里的骨干大部分都是被你手下的人,都是你救出来的,如果你能够回去,这个军长之职非你莫属!”
张贤有些心动,但是转头又想到了什么,苦笑了一声,还是摇了摇头,反问着他:“韩大哥,就如今的局势,你认为国民政府还能长久吗?”
韩奇怔了一下,已然明白了张贤的意思。
“大哥,共产党不可能答应和谈的,他们已经在作好了渡江作战的准备,国军精锐尽没,哪还有可以抵挡的资本!谁都想统一中国,共产党也是一样。其实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他说着看了韩奇一眼,再一次诚恳地道:“大哥,还是想一想自己的后路吧!我悔不过当初没有听从我弟弟张义的话,只是事到如今,已然身不由己。当了这么多年的兵,其实也打了不少的败仗,我不想再去当一个败军之将,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这样,当一名普普通通的汽车兵!”
韩奇沉吟了半晌,作为一个明白人,他自然十分清楚张贤的分析的确如此,只是他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虽然明知失败,却不能不做垂死挣扎。
“阿贤,你想过没有,你可能这样一直隐藏在共军里吗?”韩奇再一次的问着。
这个问题对于张贤来说,也不止想过了几遍,他摇了摇头,如实地回答着:“我也不知道我还能隐藏多久,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世道会安定下来,那个时候或许会有我的一个容身之所。”
“那么你的妻儿老小呢?”韩奇再一次追问着。
张贤咬了咬唇,如果说这世界还有他放之不下的东西,那就是如韩奇所说的妻儿老小了。他抬起了眼睛,望着韩奇,已经有些潮湿起来,沉默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大哥,我的妻儿老小,还要劳烦你了,秀秀在你手下做事,这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如今最好的去处是去香港,那里怎么也是英国人的地盘。如果有一天武汉呆不下去的时候,还要麻烦你帮我把她们安置到香港去,到时也许有一天,我会脱离解放军,自然会想办法去那里找她们!”
韩奇看着张贤泪眼朦胧的样子,已然明白他这是在向自己托付家小,这也只有是生死之交的朋友,才会如今信任自己。当下他点了点头,只觉得如埂在喉,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