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华觉得这个女人真得是难以理解的,他与张义商量了一下,还是接受了王金娜的意见,那就是把这座坟中的张贤挖出来,然后火化,让王金娜把骨灰带走。王金娜说过,她已经在武昌的东湖边买了一块坟地,那是一个山青水秀的所在,将来等她百年以后,也可以一起葬在那里,便于儿女的祭拜。
陈集附近,驻扎着襄河纵队第一旅的另一个营,武小阳很快便去叫来了几个战士,拿着铁锹、锄头并没有费多少工夫,便把这座坟挖了出来,当这个薄皮的棺材被打开来,王金娜终于看到了那个躺在里面的尸体。
因为是数九寒冬,气温过于低下,虽然这么多天过去,这具尸体并没有腐烂。如果这是在其他季节里,尸体根本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
可是,当看清这具尸体的面部时,王金娜不由得止住了自己的泪水,睁大了眼睛,俯下身去仔细地察看起来。
“他可能是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我们追击的战士们发现,他们在张家集那边发生了激战,在一座破砖窑里,他被手榴弹炸中,所以炸得面目全非!”刘兴华显然知道王金娜是对这具尸体的怀疑,因为这个时候,根本就看不清这具尸体的真实面容,他只能向王医生做着这样的解释。
而出于职业的本能,王金娜虽说是一个女性,但是并不避晦对尸体的接触。这具尸体已经被张义清理过了,虽说面部血肉模糊,但是其他地方还是很干净的,连衣服也换了一身整齐的国军将校服,领子上的梅花章一角还带着一点残伤,王金娜依稀记起来,这正是那次她们去驻马店探亲时,小梅用牙啃出来的印子。不错,这件衣服的确就是张贤的。
“这件大衣我洗干净又替他穿上的!”张义看着王金娜一动不动的检查着这件大衣,连忙向她作着解释。
刘兴华却是怀着一种异样地心情看着王金娜的检视,他的心里一直有一种他也说不明白的愫愿,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具尸体并不是张贤,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哪里出了错。此时,他只希望王金娜能够推翻掉那些众口铄金的判断,只希望张贤还活在这个世上!
“你们怎么确定这个人就是阿贤的?”王金娜终于开了口,显得却是异样得冷静。
“他身上有一个将官证!”刘兴华告诉她:“上面十分清楚地注明了他的身份,那个将官证此时已经上交上去了!”他没有说明,其实那就是一个可资炫耀的战利品,野战军方面要拿来做宣传用的。
“他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吗?”王金娜又问着,顺手解开了这件军大衣,她知道张贤的左臂上有一块伤疤,那是他在石牌保卫战的时候负的伤。
“没有!”张义回答着。
王金娜愣了一下,她愣的并不是张义的回答,而是清晰的发觉这具尸体的左臂上连一块疤也没有,她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刘兴华一直在注意着王金娜的表情,见到王金娜愣在那里,不由得问道。
王金娜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去解开这个尸体的裤子,她又想起了张贤身上的另外两处伤疤,一处在左腿,一处在腹部,这都是张贤当初在常德会战的时候留下的,尤其是那个在腹部的弹伤,是松下靖次郎打的,险些要了他的命。
刘兴华与张义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金娜,当然明白她这是在验尸,武小阳却有些不懂人事地问着:“人都死了,还要脱衣服做什么?就带着烧不好吗?”
刘兴华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不要多嘴!”
武小阳吐了吐舌头,站到了一边去了。
“当时你们就凭着那个证判断这是阿贤吗?”王金娜心里再一次狂跳起来,忽然有了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欢喜,还是悲伤,只能装做没事人一样,平静地问着。她看清了这具尸体的腹部,根本就没有伤;而在这具尸体的腿上虽然留着一道很长的疤,但是并不是张贤身上所在的那个位置!此时,她可以肯定,这并不是张贤的尸体!
“不!”刘兴华答着:“还有一个人证,他是十一师的一个连长!”
“哦?我想见一见这个连长,行吗?”王金娜一边为这具尸体重新穿上裤子,一边恳求着。
“可以!”刘兴华点了点头,同时吩咐着武小阳:“你去把那个叫王鹏的找过来!”
武小阳答应着跑去了,王鹏也在陈集附近的那个营里。
看着王金娜将这具尸体的裤子和衣服重新整理好,刘兴华经不住地问道:“怎么样?他是阿贤吗?”
王金娜呆了一呆,仿佛是犹豫了一下,却点了点头,告诉他:“这个人的腿上有一个伤疤,就是阿贤!”
那块疤刘兴华也看到了,可是听着王金娜如此平静地说出来,没有刚才那种方寸已乱,无限悲哀的样子,他开始怀疑王金娜说得是不是实话了,当下又追问着:“你可以肯定?”盯视着王金娜的眼睛。
王金娜却把眼睛投向了别处,还是点了点头。
刘兴华没有再问下去,安排着人把这具尸体火化,然后带着王金娜一行赶往了附近的一个村庄,那里也是襄河纵队某部的驻地,走进来的时候,武小阳也把那个叫王鹏的俘虏兵带了过来。
此时,王鹏已经穿上了襄河纵队灰布军服,成了一名解放战士。见到王金娜的时候,当听说这位妇女是张贤的妻子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立正敬起了礼来。
“那肯定是师长!”王鹏信誓旦旦地道:“一看到他那身衣服我就认出来了!师长经常往下面团营连里巡察,我还跟他一起吃过饭,不可能认错!”
王金娜点了点头,脸上又一次露出了悲伤的样子,可是,在刘兴华看来,却觉得她越发得是在装相了,只是也不便明言。
王金娜又问了王鹏几句话,便没有再说些什么。
武小阳将王鹏又带走了,这个时候,王金娜才问着刘兴华:“你说张贤走的时候,带着熊三娃跟陈大兴,这两个人呢?”
刘兴华愣了一下,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两个小人物的去向,如今经过王金娜一提醒,这才觉出来,只要找到这两个人,才可以确定张贤的生死,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有没有逃走!
“他们两个在我那里!”张义马上回答着。
“哦?”刘兴华怔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来,自言自语着:“这两个家伙在就好说了!”
王金娜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意。张义也看着他,愣愣得发着呆。
刘兴华这才觉出自己刚才说走了嘴,连忙道:“我是想说,熊三娃跟陈大兴找到了,那么阿贤的遇难经过也就清楚了!”
王金娜点了点头。
张义却道:“我已经问过了他们两个人,我是分开着来问的,他们两个的说法都是一样!”
“哦?”刘兴华连忙问道:“他们两个怎么说?”
张义道:“他们说,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他们迷了路,跟一伙我们的人遭遇,躲进了破砖窑里,同时躲进去的还有十一师的一个连长和一个班长,但是不幸得很,大家在出逃的时候,那个连长跟我大哥牺牲了,正如大家想到的一样,大哥是被手榴弹炸死的,当时他们都为了逃命,也没有顾得那么多;而那些追击人也没有顾得看,又追着他们下去了。剩下的他们三个人一直跑了一夜,才摆脱了后面的追兵,然后渡过了淝河,却在王集被俘了!”
张义的话合情合理,刘兴华与王金娜都找不出破绽来,两个人只能同时点了点头,暂时信以为真。
直到下午的时候,那具尸体才被火化完,张义从老乡的家里找来了一个带着檐的腌咸菜的陶瓷坛子,有一尺多高,胖胖墩墩的,洗净擦干之后,将化出的骨灰装到了里面,外面再用一层棉布包好,以防被摔破。
抱着这个骨灰坛,王金娜随着刘兴华、张义与武小阳一起回转赵集的襄河纵队指挥部驻地。路上,四个人再没有一句话,便任由这辆吉普车一边跑,一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摇晃着他们的身体,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此时,王金娜的眼泪已然干透,她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自己怀里抱着的这坛灰骨,并不是自己丈夫的,不管这坛骨灰到底是谁的,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还是要找到张贤的真正下落。而知道张贤真正下落的人,很显然就是陈大兴与熊三娃,所以,这两个人她是一定要去见一见的。
她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刘兴华,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并不比自己的丈夫张贤差上半分,显然,在开始的时候,因为她的表情与表现,已经令这个人产生了怀疑。虽然她相信,便是刘兴华知道这不是张贤的尸体的时候,或许得到的是更多的兴奋,或者也与她一样,盼望着张贤能够活下来,但是,她还是不能把自己的发现讲出来。她十分清楚,在这种时候,以张贤的身份,如果共产党还知道他活着的话,定然会与杜聿明那帮人一样,成为被排进战犯名单里的人!战争或许很快就要结束了,而结果却是这样得不同,并不是当初强大的国军得以胜利,反而是看似羸弱的共军成就了辉煌,也许,改朝换代的时候又要来了!
那么,张贤既然使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是不是就已经脱身了呢?这个问题是王金娜在这个时候最为关心的。诈死就可以瞒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聪明的计谋,只是在这个时候,张贤到底会去了哪里呢?如果已经脱离了危险,以他的性格,是不应该不给家里的人报个平安的!那么,此时的张贤说不定还在困境之中,熊三娃与陈大兴被俘,多半张贤也跟着被解放军俘虏,只是他的身份还没有泄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作为妻子的她,就更不能讲出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不是自己丈夫的这件事来,反而要配合着将这场诈死之计演好、演完!
只是,张贤到底在哪里呢?
同样,怀着一份疑惑之心的还有刘兴华。
此时在刘兴华看来,王金娜来的时候与回去的时候好象是变了一个人,来的时候虽然也沉默不语,但是可以看出来她内心里无限的伤痛,那是一种想大哭却又哭不出来,想大喊却又喊不出来,想大骂却又骂不出来,想去死却又死不了的情感,他曾经深有体会,尽管王金娜脸上毫无表情,但是他还是可以看出来。可是回来的时候却不一样,虽然她依然如同来的时候一样,不言不语,但是脸上已然有了一丝红润,这绝对不是寒风吹红的!而坐在她的身边,刘兴华也明显得感觉到她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她胸口的起伏也没有原来那样剧烈,虽然在颠簸的路上这些细节不易察觉,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这些细节是一个人最难以把握的东西,王金娜显然当不了一个好的演员。
这个被王金娜抱在怀里的骨灰很可能不是张贤的,刘兴华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那么这又是谁的呢?张贤真得还活着吗?他又在哪里呢?很明显,王金娜对他有着某种看法,根本就不信任他,要想从她的嘴里获得确切的消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刘兴华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要是张贤没有死,那么王金娜能不能答应为熊革命做这个开颅手术呢?不管怎么说,王金娜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否认这个骨灰不是张贤的,那么按照常理来说,她也就不可能过长时间的留在这里,因为没有了理由,最多也就一两天内就可以离去,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能够将她留下来呢?这的确很费人的脑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