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一切又是如此得平静,仿佛昨天夜里的枪声已经离得很久了。
俘虏营的生活倒是简单,早上吃过饭,便会有人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宣讲一些革命道理,讲什么国民党是万恶的反动派,讲什么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讲什么国军里的腐败与压榨,讲什么解放军里的官兵平等与战无不克……这些内容绘声绘色,并有小故事、逸闻穿插其中,倒是很能吸引这些文化水平并不高的国军俘虏们,很多人在听完解放军的宣讲之后,义愤填膺,当即着表示就要加入进来,把自己的国军俘虏身份也忘记了一干二净。
但是,面对这种宣讲,张贤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当真,他知道任何政权与军队在拉拢人的时候,都会做出一些鼓动,便是国民党征兵的时候,也会说得天花乱坠,他自己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在上午的宣讲完毕之后,已经有很多人申请加入解放军,让那个负责登记的文书都忙不过来了,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无动于衷,老实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张贤与熊三娃就属于其中的两个。
宋科长走了进来,一边看着排着队要求加入解放军的这些俘虏兵们,一边又望了望坐在原地没有动作的人,他的目光投到了张贤的身上,径直走了过来。
“于得水,为什么你不愿意参加我们解放军呢?”宋科长直截了当地问着张贤。
张贤站了起来,学着当兵的样子,把身体立得笔直,一本正经地道:“报告长官,我想回家!”
宋科长挥了挥手,告诉他:“不要叫长官,我们这里不兴这么叫,我叫宋明亮,你叫我宋科长就行了!”
“是!”张贤答应着。
“你家里都没有人了,还回去做什么?”宋明亮问着。
张贤挠了挠头,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道:“我……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怎么也要留个苗,我想回家找个媳妇成家立业,不想再当兵了!”
宋明亮点了点头,笑了一下,道:“你这想法倒也不错,但是,如果反动派不打倒,你想过上好日子,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是!”张贤只能随着他应和着。
“你呢?”宋明亮又问着张贤身边的熊三娃。
熊三娃愣了一下,也道:“我也不想再当兵了,我也要回家娶老婆生儿子!”
宋明亮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不由得问道:“熊三娃,你当兵的时间可是最长的,在国民党军里能混上个中尉已经不容易了,呵呵,你除了扛枪打仗,又不会别的营生,字都认不得几个,我看你还是当解放军来吧!”
“当兵当腻了,我不想再当兵!”熊三娃倔强地告诉他,这倒可能是他的心理话。
“宋科长,你们不是说只要不回去当国民党兵,我们有选择的自由吗?”张贤反问着他。
宋明亮愣了一下,点了下头,回应着:“是,你们有选择的自由,但我只是为你们两个人考虑!”
“谢谢了!”张贤客气地道,与熊三娃对视了一眼,道:“我们两个都想好了,不想再当兵了!”
“好吧,既然你们两个已经决定,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宋明亮有些无奈,还是告诉他们:“只是,你们还要上几天课,等上完了课,自然就会放你们走!”
张贤与熊三娃都点了点头。熊三娃又象是想起了什么来,问道:“那么陈大兴呢?他什么时候可以放出来,我们是一块的,要走也一起走!”
“陈大兴跟你们不一样!”宋明亮告诉他们:“他是少校,还是个营长,所以他比你们要多学习几天!”
“那要几天呀?”熊三娃追问着。
宋明亮想了一下,张口道:“怎么也要一个月吧!”
“这么长时间呀!”张贤与熊三娃同时叫了起来。
这几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得平淡无奇,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解放军的训导员们从阶级斗争讲起,又讲到了马列主义,讲到了当前共产党面临的任务,就是要推翻三座大山,又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等几篇文章拿出来给大家宣讲。张贤听得一丝不苟,但熊三娃却听得昏昏欲睡。
而这个俘虏营里的俘虏却是越来越少,大部分人都已经投靠了共产党,成了新入伍的解放战士。对于许多人来说,并不真正懂得共产党所宣讲的这些道理,他们只求能够早日脱离这个名字并不好听的俘虏营。
既然宋科长说在他们学习结束之后,就可以放他们回家,张贤与熊三娃也就不去费那个脑筋、冒那个险想着逃跑的事了。可是两个人一直还在不安之中煎熬着,熊三娃还没有什么,只是张贤,毕竟是隐瞒着身份,只要是不离开这里,就有被揭发出来的可能。
经过五天的学习,俘虏营里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十几个人,这个时候,解放军的监视也松懈了下来,他们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多余的人来看管他们。而对于这些俘虏们来说,也十分明白,就算是现在能够逃出村庄,如果没有路条,也是无法通过被解放军鼓动起来的那些民兵们编织成的天罗地网,还不如在这里耐心地等待一下。张贤知道,他们的学习很快就要结束了,只等着宋科长给他们发下路条来。
另一个方面,张贤与熊三娃还在掂记着陈大兴地安危,陈大兴被放进了国军校级以上军官的俘虏营,与他们这些低级地尉官、士兵们不同,解放军的看守人员都进行了特别的照顾,便是吃饭也让他们先来。这个军官俘虏营位于夏庄子村的另一面,倒是有一次张贤与熊三娃走到了那边,一个解放军的干部正在给那群人上课,远远的瞥了一眼,他却发现有几个人看着还十分面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庆幸着自己没有被关到那一边去,如果真得到了那一边,自己的身份只怕早就暴露了。
外面的雪还没有化净,到处还是洁白的一片,天气依然寒冷异常,那群校官们终于得到了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是,他们并没有散去,而是聚成一团,有人放声唱起了歌来:“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那声音低浑苍凉,许多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和唱了起来:“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塞上时有笳声,入声痛心酸。……”
蓦然,两个解放军战士跑了出来,大声喝令着:“不许唱!不许唱!”
但是,那些校官们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依然视若无睹,反而越唱越响亮了起来:“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张贤听着这歌声,心下里却是惭愧不已,与这些校官们相比,他这个少将却显得过于贪生怕死了。
“不许唱!不许唱!”那两个解放军战士还在不停的怒喝着,却无计于事。
宋科长走了过来,摆了摆手,让那两个解放军战士停止了阻喝,立下身来静听着这些国民党被俘军官们的歌声。
“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终教匈奴心惊胆碎,拱服汉德威!”
歌声终于飘落,但是人们的心情却久久也无法平静。
“啪啪!”却传来了喝采的声音,众人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宋科长微笑着在鼓掌。
“好呀!唱得好呀!”宋科长赞赏着道,而他的身边那两个解放军战士却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来。
“苏武,可是我们民族的英雄!”宋明亮感慨地道:“他的确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楷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乃大丈夫也!而他的铮铮铁骨,报国情怀更是我们要仰慕的!”他说着,忽然话题一转,又道:“呵呵,我明白此时大家的心情,只是我想大家应该看到一个事实,我们共产党也跟大家一样,是中国人,不是匈奴!苏武的执著在于他作为汉人不辱汉命,永远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我想,你们如果真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就不应该是在这里唱唱歌,发泄一下自己的愤懑!你们应该知道,只有全心全意为人民谋福祉,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爱国者,真正的革命者!”
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立时将在场所有的人都说得哑口无言,默默地听着,低下头去。远远的,张贤听到这里,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有了某些共鸣,对于这位姓宋的科长,也有了几许的好感。
“在这里,我想问一下各位,苏武的忠贞,面对的是大汉民族;而你们所谓的忠贞,又是面对的谁?是我们中华民族?是我们四万万的民众?还是国民党、蒋介石?或者是他们所建立起的这个腐朽王朝呢?”
这一连串的反问,令所有的人都觉得喉咙发涩,无法发音。
在张贤与熊三娃急切等待的时候,并没有盼来宋科长开出来的通行路条,却等来了一个令熊三娃想躲都躲不掉的人物——夏阳!
夏阳和武小阳开着一辆新缴获的威利吉普车,带着政工队的王芹队长以及卫生部的徐小曼一起来到了夏庄子村,这个村子其实就是襄河纵队敌工部所在地,同时也是第一旅的后勤基地,第一旅的敌工科也设在这里,而宋明亮便是第一旅敌工科的科长。
说起来,夏阳、武小阳、王芹与徐小曼能凑到一起来,却也是一个巧合。此时的襄河纵队指挥部位于这个村东面二十里处的一个村庄里,在双堆集大战结束之后,他们休整了几天之后,又接到淮海总前委的命令,要求他们随时作好准备,要前往永城附近去加入围歼杜聿明集团的作战,按上面的计划,襄河纵队已经被当成和永城之战的第二预备队,而此时,襄河纵队也才刚刚把自己的战场打扫干净。
武小阳到夏庄子来,是为了传达司令员刘兴华的命令,要求纵队敌工部尽快完成甄别俘虏以及教育俘虏的任务,因为襄河纵队很快就要转移了。
王芹到夏庄子来,是要来这里的纵队敌工部办事,她要负责接收敌工部遗下的、那些未加入解放军的俘虏遣返工作。
徐小曼到夏庄子来,是因为纵队卫生部的委派,领取被敌工部所截获的,来自敌人那里的一批药品。
而夏阳的到来纯粹是个意外。
梁三旅长搞到了一辆威利吉普车,而他的老婆王芹又说从来没有坐这种车,很想坐一坐;于是,为了让自己的老婆能够快去快回,梁旅长最后找到了夏阳,让他来当这个司机。
其实,在第一旅里,没有坐过吉普车的人太多了,连梁三旅长本人也没有坐过。当然,会开车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只是大家都知道,张义会开车,却因为这一阵子他的情绪不佳,正在为失去胞兄而难过之中,所以在梁旅长找到张义的时候,夏阳便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其实,对于夏阳来说,开车也是上大学的时候玩过那么一两回,根本就是一个二把刀。
当听说有汽车、有司机去夏庄子的时候,武小阳与徐小曼想也未想地跟了来,哪知道这一路上夏阳开着车子,几次险些掉进了沟里。大雪过后,大路上,泥泞难行,而且很多地方雪都未化净,踩一脚刹车,车子便整个地横了过来,吓的坐在车上的四个人,包括夏阳自己都魂飞魄散,幸亏这条大道还算宽大,路上又没有别的行人与车辆。
好不容易开到了夏庄子,当走下吉普车的时候,坐车的三个人都面如死灰,犹如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一样,腰酸背痛,骨软筋麻了。而夏阳也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武小阳当即发誓,坐了这么一回车,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