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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小鬼滩

宁家女儿 繁朵 4608 2024-11-16 18:44

  褚老婆子立刻从里间答应着出来,吩咐宁光:“愣着干嘛?没听宗宗说要吃炒米?还不快点去挖米淘洗!”

  “太太,宁宗把学校奖励安怡的本子撕坏了。”宁光将只剩一半的本子拿给她看。

  “赵霞家美头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褚老婆子皱眉,“该不会是你偷偷拿的吧?”

  “……安怡刚才走得急忘记拿了,我给她带了回来,想等下就送过去的。”宁光忍住委屈说,“结果回来了姆嫚叫我先削山芋,没削几个就发现他在翻我书包,翻到安怡的本子就想拿走,我让他别拿……”

  褚老婆子打断她的话:“小小年纪就学的这么低三下四!简直丢尽了咱们家的脸!赵霞就算嫁得好又怎么样?朝阳村其他人见天的跟她摇尾巴,我们宁家可不是那种人!她沈安怡又不是没手没脚,东西落学校,自己不知道回去拿,那么多人也没帮她拿,就你上赶着讨好卖乖!要不是你把她本子带回来,又怎么会被弄坏?这个事情的责任明明都在你,你还有脸怪宗宗!”

  就说宗宗,“以后她要是再做这种哈巴狗一样的事情,带多少东西回来你就给她撕掉多少!就不信改不了她这下贱脾气!”

  宁宗笑嘻嘻的点头,脆声说:“太太你放心吧,我才不会给沈安怡带东西。她东西要是落学校被我看到,我一定给她扔茅坑里去!”

  “也别这样。”褚老婆子嘴上鄙夷赵霞,心里对这后辈其实还是很忌惮的,不然赵霞亲自登门的时候她不会那么热情。

  到底是城里干部的儿媳妇。

  别说她儿子宁福林已经被撸掉职位了,就算没有,也不敢得罪县里。

  闻言忙说,“你想想这个沈安怡是个美头,万一你拿了她东西,将来也生个美头怎么办?你别理她就是。”

  宁宗其实也对沈安怡有点发憷,刚才的话不过是为了撑面子,此刻正好借坡下驴:“我都听太太的。”

  “乖。”褚老婆子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瞥见宁光在旁边抹眼泪,忍不住就抄起鸡毛掸子抽过去,“好好的哭什么哭!一个美头家,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搁之前你牙牙小时候那会,你这种美头家,早就在落地的时候就被溺死扔小鬼滩了,还有养你长这么大的便宜事?养着养着你倒是蹬鼻子上脸想爬我们头上来了,一个不好就哭哭啼啼,你吓唬谁!?”

  宁光觉得一股血冲到了脑子里。

  她跟沈安怡认识满打满算已经快一整年了,通过这好朋友,她多少开拓了些眼界。

  比如说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跟朝阳村的美头家一样,都是从五六岁开始各种家务一把抓,还得哄着让着捧着兄弟。

  在县城,跟沈安怡一样,被父母当心肝宝贝的独生女多了去了。

  沈安怡的牙牙跟嫲嫲甚至觉得女孩子文静体贴,比男孩子讨喜,所以对这孙女百般疼爱,沈安怡出生到现在,各种花销绝大部分都是老两口出的钱。

  她那架钢琴就是她牙牙嫲嫲买的,不然靠她姆嫚阿伯可是买不起。

  宁光想不通为什么朝阳村跟县城有那么大的差别?

  明明路程也不是很远,就那么几十里路。

  那边的姆嫚阿伯不但从来不打美头,还不要美头做饭,给美头买各种好吃好喝好玩的,买漂亮衣服跟头花,给她们报班学钢琴学舞蹈,跟电视里的小朋友一样;这里的姆嫚阿伯在美头面前永远拉着一张脸,美头什么都要做,挨打是本分,好东西排最后,或者索性被忽略。

  城里的美头像在天堂。

  村里的美头是在地狱。

  难道这就是城里人跟乡下人的区别?

  可是她问过沈安怡,并没有一条法律这样规定,村里的美头就要受苦。

  “太太,我是不是捡来的?”宁光握着拳,眼里泛着泪花,语气激烈的问褚老婆子,“不然为什么事情都是我做,

  宗宗只要歇着,有事没事给我找麻烦,还都是我的错?!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哪怕是人家打算给我的!什么错处都是我的,哪怕我其实没做错?!太太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姆嫚跟阿伯的亲生女儿,是你们捡回来的?!那我亲姆嫚亲阿伯在哪里?!”

  褚老婆子有片刻的怔忪,是不敢置信自家的美头敢这么质问自己。

  她觉得这简直就是造反,毫不迟疑的给了宁光一个响亮的耳光:“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

  “我是捡来的,对不对?!”宁光豁出去了,她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就你这种不孝的厌死包,我真巴不得你是捡来的!”褚老婆子一口唾沫吐到她脸上,“要是捡来的,我早就按你门口的水渠里淹死,省的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米面还要来气死我!”

  宁光眼泪刷的流下来:“那我也是姆嫚阿伯的孩子,也是你的曾孙,为什么你看宗宗什么都好,对我要这么坏?!”

  “我对你坏?!”褚老婆子气的全身发抖,满屋子找棒槌,边找边骂,“好吃好喝养你这么大,倒成了对你坏!你想怎么对你好?!天天跪下来伺候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受得起吗短命鬼!要不是因为你,你牙牙怎么会丢了村支书的位子!?早点弄死了你,咱们家就宗宗一个孩子,这村里还轮得到姓赵的抖起来?!”

  找了半天没找到棒槌,扯着喉咙喊宁福林,骂他当断不断,“当初就跟你说美头没什么好养的,直接按水盆里解决掉,回头拎了扔小鬼滩去就是,你不听!现在弄这么个东西,不气死我不甘心!气死我也就算了,我反正这把年纪,又看到了宗宗,死了也不怕!可宗宗呢?这歹毒的东西口口声声跟宗宗比,这是存心想抢宗宗的东西,存心把宗宗当敌人看啊!留她在家里怕不会害死宗宗?!”

  宁福林本来正背着手在外面看炒米,听到动静跑回来,闻言上去就给了宁光一脚:“害宗宗?!你敢!”

  “她是不想待这个家了。”褚老婆子到底上了年纪,这会儿气的站不住,坐在凳子上给自己抚胸顺气,宁宗在旁边乖巧的给她捶肩,回头看一眼懂事孝顺的曾孙,眼神里的慈爱简直要流溢出来;再转过来看宁光,瞬间就冷的不带丝毫温度,跟宁福林说,“赶紧趁现在过年有点闲,找个人家送出去吧。”

  她说的送出去是送宁光给人当童养媳。

  童养媳在朝阳村不少,比如说隔壁的孔花妹,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两年已经很少再有类似的例子。

  “这个只怕不行。”宁福林还在踹宁光,边踹边骂,闻言犹豫了下,走过来小声跟她说,“姆嫚,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现在国家是不许这种事情的,要么就是领养。但领养得是什么四十岁的没儿没女的夫妇,还得有收入,生活好的那种,那样送她过去不是享福么?”

  “咱们这种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上面管的过来吗?”褚老婆子冷笑,“上面要是管得过来,小鬼滩是怎么来的?”

  小鬼滩是当地对于默认安葬夭折的孩童的一块地的称呼。

  其实说是安葬不太恰当,因为大部分情况就是把孩子往那一丢了事,根本不会掩埋。

  有的甚至赤.身.裸.体的扔在光天化日之下。

  给孩子穿的整齐点再弄个箱子盒子什么装起来就算很有人情味了。

  ……被扔那地方的孩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遭了意外或者身体不好没熬过去,一种就是女婴。

  就是褚老婆子说的,生了女婴不想养,一出生就按水盆,有时候甚至是尿盆里溺死,完了扔掉。

  这种做法是从古时候延续下来的,褚老婆子年轻时候还有,后来没几年解放了,上头说不允许这种事情,倒是少了点……也就是少了点,因为乡里乡亲的,都很理解想要男丁不想要美头的心情,没人闲着去举报。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往小鬼滩扔小鬼的一天。

  就算自己几代之内都没这需求,亲戚呢?本家呢?

  还是闭嘴比较好。

  “以前政府搞运动,顾不上这些。”宁福林摇头,他毕竟是读过私塾做过村支书的,在朝阳村也算是最有见识的几个人之一了,自然不会像大字不是一个的褚老婆子那样不把上面放心上,“这两年据说外头风起云涌的,大不一样了。前几天电视上不是还说,马上香港就要回归,咱们国家现在越来越强大,连英国都不敢赖账了?”

  褚老婆子说:“什么香港臭港的,这种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你不敢的话我来找人,我就不信了,我这把年纪,他们还能抓我去坐牢?!而且美头是我们家的美头,月娥亲生的,自家美头自己处置,说到天王老子面前也是我有理!政府还能管我料理自家孩子?!”

  “我刚才在外面,赵霞家的过来喊爷爷,还专门问我小光回来没。”宁福林踌躇了下,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美头对小光上心的很。要是知道小光被送走,不定要找赵霞告状。赵富梁家的人都说,赵霞惯这女儿惯的厉害,亲侄子都不放在心上!”

  这时候乡下一个普通的情况就是姑姑没儿子的话,对侄子基本上就是掏心掏肺,一年到头的给买东西,亲生女儿绝对靠边站了。

  像赵霞这种把自己女儿放在第一位,侄子侄女往后站的,属于奇葩。

  要不是她夫家厉害,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被戳脊梁骨,更被嫂子们甩了无数脸色了。

  “那又怎么样?”褚老婆子最恨赵霞的翻身,越发对比出宁家的落魄,冷笑,“冲着那小美头的态度我还非把人送走了!我倒要看看政府都奈何不了我一个老太婆,她赵霞有这能耐?”

  “……”宁福林提醒,“赵霞那妈妈娘子你还不知道?别看长的好,嘴马子又会说,最会算计不过!不然她一个农村人嫁进城里就是八辈子的好运了,生了个女儿还没让公婆怨上,这样的本事,真要给她家美头出气,你觉得她会不朝着咱们宗宗来?”

  褚老婆子脸色顿变:“她敢!”

  “村小黎小黎中,这几个学校宗宗将来都要念的,她公婆是县里干部,随便透个口风下来,让老师们不好好教宗宗,甚至成天找宗宗麻烦怎么办?”宁福林说,“而且家里就一个美头,把她送出去了,谁来做饭洗衣服喂鸡鸭鹅猪打扫屋子?”

  褚老婆子老了,而且做惯了太后娘娘,已经好几十年不干活。

  宁月娥倒是能干,可以说非常能干,所以一直是下田的。这年头没有机械,翻耕播种除草一系列活计全靠人力,正儿八经一天田种下来,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差不多是个废人了,要是让她再做这么多家务,鸡鸭鹅跟猪肯定没法养太多。

  而这些养少了,收入当然也要缩水。

  “但她现在句句不离宗宗。”褚老婆子皱眉,“要是背着咱们欺负宗宗怎么办?”

  “她敢。”宁福林不以为然,“哪里有美头这么大胆子!”

  “怎么没有?”褚老婆子冷笑,“她不是还质问咱们对不起她了?”

  “她要是再闹一次,我就亲手埋她小鬼滩上去!”宁福林说着,转身踢了踢还趴在地上的宁光,“听见没有?”

  宁光不吭声,指甲全部掐进了泥地,手背上层层叠叠的冻疮因为紧绷再次裂开,血水脓水与泪水一起滑落入泥,混合成浑浊的颜色。

  褚老婆子眯着眼,定定看了宁福林片刻,嗤笑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送她走,借着隔壁的名号东拉西扯!”

  但她也认可家里少不了宁光这个保姆,吐了口气,厉声说,“还躺地上装死,是想现在就被扔去小鬼滩么!还不快点去收拾米,好给宗宗炒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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