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让另一个人甘心情愿为他赴死,只有权力是不够的,必然还有些别的手段。
云阳街口距离弋江内宫皇城三百丈,陈醉连杀了南陈文武朝臣三十人。
十丈杀一人。
陈醉的步履依然坚定,手依然稳当,但心中到底生出些迟疑来。这些素昧平生的男人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丈夫。一想到这些,心硬如铁,势成骑虎没有退路的陈醉也不免恻然。
陈子轩的脸色仍平静如常,眼神坚定甚至隐隐压抑着狂热和激动。他心中清楚,陈醉每杀一人,对他的威胁就减低几分。陈师道有四个成年儿子,尽管两个亲弟弟都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但在他眼中,陈醉才是唯一的威胁。
因为陈师道的态度暧昧,陈子轩不敢光明正大的决定陈醉的生死。陈醉在两界山中,他可以耍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手段。现在陈醉真的来了弋江皇城,他能动用的手段反而少了很多。所以他才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那个无所不能的父皇证明,谁才是南陈江山唯一合法并合适的继承人。
陈醉不想杀这么多人,但陈子轩却逼着他杀。如果他选择不杀,便是示弱,是对南陈大位心怀鬼胎,是背叛大赵。总之,只要他不杀,陈子轩便会立即翻脸,并将无数说辞汇成脏水泼在他身上。
这是一场兄弟间的心理博弈,陈子轩就是要断绝陈醉与南陈之间的一切可能。而陈醉想要入皇城救婵儿的老爹,便只能一路杀过去。杀的南陈人对他恨之入骨,杀的陈师道就算再对他寄予厚望,也绝不会再动那个念头。
陈醉很清楚这是一个交易,自己只有一路杀过去,陈子轩才会默许自己走进皇城见到婵儿的老爹。
今日之后他便是南陈最大的敌人。
陈子轩的计划毒辣且井然有序,他在城门口派宫白柏与小醉哥交手,如果宫白柏可以得手,那便由他以江湖寻仇的名义干掉陈醉。就算陈师道责怪,至少名义上也交代的过去。这是他为陈醉准备的硬刀子。如果陈醉实力强悍果然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那就换一把软刀子。
这把软刀子便是这些南陈朝臣的死和皇城法阵中困着的天人霍思过组成,前者为锋,后者为柄。
这个太子弟弟身上仁王气着实浓了些,但绝非妇人之仁,从这件事上不难看出,其阴谋算计用心之毒却是亘古罕见。
高高的宫墙就在前方,墙头上覆盖着蓝色的琉璃瓦。
弋江地处天穹高原边缘,建筑风格深受天穹高原上的
在那举世闻名的太极门前,正站定了六个人。
两个老人,两个中年人,以及——两个孩子。
陈醉的目光扫过老人,又看过中年人,最后停顿在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身上,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人,老人和中年人,两男两女看来是两对夫妻。
老者穿的是一品朝服,中年男人身着四品朝服,二人神色坚决毫无畏惧,两个女人虽然悲伤却也慨然,两个小孩子依偎在女人身前,正好奇的看过来,显然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让一个人不怕死很难,但以陈子轩的权势能力还不足为奇,有时候慷慨赴义或许是因为害怕家人被连累。而这老头能带着一家人来送死,那必然是因为信念。
对于信念坚定的人,陈醉由衷敬重。虽如此,陈醉也可以痛下杀手。因为再敬重也是敌人,对待与自己为敌的人,怜悯和敬重都是一样的廉价玩意。
但,孩子不同。
陈醉可以伪装成别人眼中当代最可怕的枭雄,可他瞒不过自己的内心。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地道无情,春生冬杀。人道无良,丧尽天良。
然,天道公平,万物皆等同,地道有义,夏有花秋有果。人道也有人之初,初心本善,见天道不仁地道无良才丢了良心。浮世滔滔,俗世浊流,人在其中混,善恶难由心。
绝大多数的好人不是因为天生的善良,而是因为没有机会去做恶。
陈醉是死过一次的人,深知什么才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他生而知之,在这个浮世滔滔的世界里,一直很小心的将那最宝贵的自己藏在内心深处。那是他的初心,也是生而为人的底线。如果没有了底线,他会觉得自己就不算是人了。
杀天真无邪的孩子,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驻足在云阳街尽头,弋江内宫皇城的太极门前。
在足下这块地方,发生过许多关于人族先贤的传奇往事。
宫门左边有一道剑痕,据说是许多年前封天六圣当中的剑圣冷无常在这里迎战天穹高原上的九宫圣人时留下的。那个时候天道法则威力孱弱,天上的道君圣人还能经常光顾人间界。
大约二十八年前,陈师道就是从这里接走了赵紫衣,做了巴国郡马。如果说在南陈有个人够资格成为别人的信仰,这个人只能是陈师道。
陈醉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豁然回身看向身后。太子的车驾跟在百丈后,陈子轩坐在车里。陈醉却仿佛‘看’到了他忽然凌乱的内心。
莫非这一家人不是陈子轩安排的?如果不是他,那又能是谁?
陈醉想到这里,猛然转身,阔步走向内宫皇城,经过那一家六口人的时候,他错步一让,兵不血刃进了太极门。
......
“他进去了?”
弋江城,南城九宫青云塔,这里是弋江最高的建筑,也是南陈高祖陛下少年时在巴山学宫求学读书时的住处,塔顶有一间书房,陈师道正立在窗口负手观天。
“臣输了。”费仲达叹了口气,道:“可惜他始终是炼锋城主,不是我南陈的皇长子。”
陈师道回身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继续观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这天下越来越有意思了。”
费仲达道:“对太子殿下来说,却是越来越难了。”
“难只是因为庸人自扰。”陈师道笑道:“子轩自作多情的把陈醉看做生平大敌,人家眼中,他却只是个弟弟。”
费仲达道:“帝王心术,原该如此,太子殿下已经足够出色。”
“还不够狠,长于宫中,学了许多阴谋毒辣的算计,只少了一点点混不吝的无赖狠辣。”陈师道指了指身旁的书案,吩咐道:“那张图你拿过去交给陈子轩,照图布置,若他能破阵便由他把人带走。”
“陛下不打算见一见陈醉?”
“龙生九子,未必个个孝顺贴心,但无论如何都是亲骨肉。”陈师道摆手道:“见了就没有回旋余地,且随他们兄弟折腾去吧。”
“他最近跟郦凤竹走的很近......”费仲达的话没说完。
“他还跟我那位老恩师称兄道弟呢。”陈师道笑着说道:“仲达不必多心,这小子还没有选边站队,天界神国和玄天宗二圣都拉不动他,若非如此,朕岂能容他在弋江这般胡作非为?”
“他这么不遗余力的帮助霍氏,难道还不算站队?”
“他帮的是霍鸣婵。”
“陛下认为这二者有区别?”
“区别很大。”陈师道:“他做这件事,是因为霍鸣婵是他的女人,而不是因为他是霍鸣婵的男人。”
“这就是区别?”费仲达愁眉苦脸道:“臣愚钝,看不出其中差异。”
“你不是看不到区别,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臣以为现在做出判断为时尚早。”
“虽然暂时来历不明,但是可以肯定他与炎宗矩和霍补天之流并非一路人。”陈师道神态轻松心情不错,又道:“这小子今天的所作所为算给了朕一个惊喜,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误会他了。”
“可他终究还是站在了我南陈的对立面上。”
“他放过了蒙老将军一门。”陈师道笑道:“当狠则绝,遇绝反仁,这一路杀过来,终究没有站在天下的对立面。”
“知子莫若父,臣的眼光还是不如陛下。”
“不要乱拍马屁。”陈师道摆手道:“去吧,将这图交给太子,顺便将天穹高原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九宫法界,天外之天,非同小可。”费仲达面露忧色,道:“臣还是想自己亲自走一趟。”
“你去不合适。”陈师道不容拒绝的:“我们跟天穹部落的人早有互不侵犯的约定,你若去了,万一动静闹大,惊动了九宫真人只会让事情更难收拾。”
“那个奥利奥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费仲达道:“实力足够,还不会涉及到立场问题。”
“他不合适,这个人我另有任用。”陈师道一口否决,又道:“任浮屠那边还不知道要闭关到什么时候,这奥利奥手底下实力不俗,他本人最近又有一番际遇,东边的事情,云空寂不肯出力,他去正合适。”
“陛下这次不打算御驾亲征了?”
“纵然法则宽容,朕也不能太得寸进尺。”陈师道:“西有九宫台和修罗山,北有罗刹海,南边的火龙大陆象雄佛国虎视眈眈,这中州的天道气运不是那么容易争到的,还是要慢慢来才是。”
“奥利奥比起云空寂来还差的远,由他与五凤池镜空月抗衡,臣觉得不妥。”费仲达道:“东蜀国的军事力量有限,最高战力皆来自五凤池,此次东征成败的关键就在能否压制五凤池,如果任浮屠不能出手,臣愿意亲自走一趟。”
“也好,那就以你为主,奥利奥为辅。”陈师道立即拍板儿:“这样朕就放心了。”
“可是臣若去了东边,那解儿那边又该如何?”费仲达一脸苦相,道:“您也知道卫英红那娘们儿的臭脾气。”
“不是让你把消息透露给陈醉了吗?”陈师道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你儿子遇险,朕安排自己的亲儿子去帮忙,还不够有诚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