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有官道,商有商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在中国这个干什么都喜欢排资论辈的国度里,如何排位座序可谓是人人必须掌握的一门学问,大家坐在一个桌子上,位置不能乱坐,顺序不能颠倒,否则就有可能得罪人遭人嫉恨,或者被人诟病连基本的礼节都不懂而成为笑柄。
正常情况下,辈份最大的族长方振文此时当然是坐主位,这是毋庸置疑的,其次就是官最大的方世忠坐次席,而陪席位,理应由方朝援这大半个东道主来坐,至于其他的位置,除了方万兴应当安排在方世忠或者方朝援身边外,方杰等晚辈可以随意。
方朝援本来也是按照这么个规矩安排的。
但今天这场酒宴的性质只能算是家宴,既然是家宴,那就不能遵循社会上商务礼仪的那一套,而应该按照辈份入座,可如果真按照辈份高低入座的话,正厅级国家干部方世忠恐怕只能与自己的儿子方传武落座末席了,这显然是极不恰当的,也是极不合适的。
而且,不论是按照辈份排座还是按照社会地位排座,方杰都不可能坐上首席,这样的话,辛辛苦苦张罗此事的方振文肯定不答应,也不敢在太祖宗面前入座首位,如果可以的话,方振文自然是希望在不暴露太祖身份的前提下,能够使其名正言顺地坐上主位。
所以就在众人你推我就客套了半天也没人愿意落座时,方振文虎着脸力排众议道:“大家虽然同族不同方,但还是一家人,搞这些虚的就没意思了!这样,还是按照咱们老家的规矩来——客居主位!万兴和世杰坐主位,世忠和传武坐左手次席,朝援和我坐陪席,世民是我半个弟子,居末席!好了,大家就按照我说的入席吧!”
方振文这样的安排自然再次引起了众人的反对,反应最为强烈的是感觉被放在了火上烤的方万兴。
族长让他坐主位,这本来是一种荣幸,但在官本位思想的影响下,哪怕众人口口声声说大家都是自家人,哪怕族长亲自发话了,哪怕家乡真有这规矩,他也无论如何不敢把方世忠这位大领导凉在一边,因为他觉得这是一种严重的逾越,犯了官场的忌讳。
与方万兴持同样想法的还有体制内的方朝援。
结果众人又推搡了一阵子后,还是方世忠的一句话勉强把席位给定了下来:“我看这样吧,老太爷和方杰坐主位,我和万兴次之,叔爷和世民坐一块,传武辈份最小居末席……”
方世忠的这个坐席安排乍一看上去很是混乱,但仔细一推敲,却是目前最容易被所有人接受的方案了。
族长方振文肯定得坐主位,要不其他人都不答应,这不说也罢。
而方杰因为“辈份小”,坐主位不会犯什么太严重的忌讳,关键是这满足了方振文的需求,方万兴和方世忠坐一起,只要方世忠居次席首位,大家都能接受,方朝援还是主陪席位没变。
方世民怎么安排也都没问题,唯独方传武这个衙内可能受了点委屈,但这个提议是他老爸提出来的,他就算有意见也只好忍了,谁叫在场众人当中他的辈份最低呢?
众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自己的位置并依次落座后,新的问题又出来了——这第一杯酒到底应该敬谁?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的话,方振文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接受这第一杯敬酒,可此时此刻,他旁边还杵着一个方杰,所以众人举杯向方振文敬酒时,方振文多少显得有些诚惶诚恐地道:“这杯酒,咱们还是敬方氏先祖吧!”
有趣的是,方振文所指的先祖,恰恰就是坐在他身边的方杰,好在除了方杰之外,在场其他人都并不清楚内情,还当是方振文说了一个冠冕弹簧的理由,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待众人喝下第一杯酒打算再敬方振文的时候,方振文却根本不给其他人开口说话的机会,自顾地打开了话匣子,颇为感叹地道:“目前我方氏年轻一辈族人当中,能配得上‘才俊’二字的,恐怕就只有在座的世杰、世民和传武了……”
只听了半句,作父亲的方世忠和方万兴便谦笑着连称不敢,而方世民则涨红着脸显得有些激动,因为这恐怕是他听过的族长对他的最高评价了,只是在这种场合下,方世民自觉连谦虚一下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只能憋着了。
只听方振文又道:“传武呢,人如其名,从小就不怎么爱学习,但对武术却情有独钟,现在长大了,读的是警官学院,也算是合了他的口味……世忠啊,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这孩子的本性不坏,只要他不做违法犯罪的事,只要正正经经地做人,其他的你就由着他去好了。”
方世忠苦笑着叹了口气:“我现在已经拿他没辙了,也只能顺着他了,您说的对,只要他能正正经经地做人,我也就不奢望什么了。”
见方世忠显得有些灰心丧气,方振文有意无意地瞟了方杰一眼后,劝慰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只要传武能与世杰多走动走动,我保管他日后比你更有出息!”
“哦?”
这话顿时提起了方世忠和方万兴两人的兴趣。
方万兴倒还没什么,只是感到有些诧异,暗自纳闷这事怎么跟自己儿子扯上了关系,而似乎早已得到过方振文机宜的方世忠则不由得眼睛一亮,认真打量了一脸无辜的方杰一眼后,显得有些激动地问道:“老太爷,世杰真是您所说的那个咱们方氏的将相之才?”
“将相之才?”
方万兴这才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内心顿时掀起了波澜。
“不错!”
方振文十分笃定地道:“说他是将相之才可能还过于保守了一点,要我说……”
不等方振文把牛皮吹到天上,正主方杰便已经笑着打断道:“族长,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现在还一事无成呢,哪称得上什么将相之才,您也太抬举我了。”
方振文不由得一愣,心知太祖宗可能是不想太招摇,连忙改口道:“对对对,世杰这话说的有理,做人做事就应该脚踏实地,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世杰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能力是有的,关键是以后的机遇。所谓助人而后得人助,世忠你现在若是能拉世杰一把,未来你和传武父子俩恐怕都能沾他的光,总之,他便是你父子二人的贵人,你看着办吧!”
方世忠连连点头笑道:“您老也不必再激将我了,我现在就当着您和万兴的面再次明确表个态,世杰的工作问题我肯定给解决了,这您该放心了吧?”
方世忠之所以能升到正厅级这个级别,除了其本人就具备各种必要的综合能力之外,也离不开族长方振文的几次关键性提点。
比如出现提升机会的时候,方振文会通过对易术手段的运用告诉方世忠应该在什么时机、什么地点、找一个男性或女性的上级或平级贵人相助,出现平调机会的时候,方振文又会帮助方世忠决定是否调离,如果要调离,又应当选择哪个单位更合适。
总之,在方振文那水平有限的易术运用下,方世忠这些年的升官路线仍然可谓是平步青云,几乎没走过什么弯路。
因此,方世忠对方振文无比感激的同时,平常一有个什么事,总要找方振文推算推算,如今方振文不论是背地里还是明面上,都已经点明了方杰是他的贵人,方世忠自然是深信不疑,其目前的心态也正应了方振文那句“助人而后得人助”的话。
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对于方世忠的这番表态,费了不少心思谋替方杰划此事的方振文仍是不太满意地道:“世忠啊,虽然我没进过官场,但也知道你们官场上很多话当不得真。你若是真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那现在就得拿个章程出来,你先说说,你打算把世杰安排到哪个单位?”
方世忠没料到对方竟然会上心到如此程度,略感诧异地扫视了方振文一眼后,目光又移向方杰,见其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心下暗赞之余,正色问道:“世杰,你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专业?”
方杰已经不止一次听人问起这个问题了,所以当即应道:“易术专业!”
一旁的方万兴生怕方世忠没听明白,连忙跟着补了一句:“艺术设计专业,就是搞城市规划、园林景观设计那个方面的。”
同样会错意的方世忠微微点了点头,沉吟了半秒后,仿若胸有成竹般地一笑:“把你安排到江城市规划设计院怎么样?当然了,你进去之后暂时无法解决你的事业编制问题,毕竟现在都是‘逢进必考’嘛,你得参加考试,只要通过了,面试的时候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总之,能帮的我会帮,但关键的还是你自己也要努力上进才行。”
方世忠这番话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是说得够直白了,但遗憾的是,方杰已经OUT近千年了,这话当中许多关键名词他根本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比如什么“事业编制”、“逢进必考”、“公务员”……特别是之前老爸方万兴在一旁补充的那句话里还提到过“城市规划”和“园林景观”这两个与“易术”搭不上边的新名词,彻底地让方杰摸不着头脑了。
回老家之前,方杰通过互联网已经搞明白了不少新近接触的名词和事物,但唯独“艺术”这个与“易术”同音的名词被他给忽略掉了,毕竟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的话,发生这种误会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这会儿,方杰就像是听天书一般听完了方世忠的话后,便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一言不发起来。
见方杰不吭声不表态,方万兴、方振文、方世忠三人都急了。
方万兴就不说了,方振文则与方万兴截然相反,在他看来,太祖宗不表态,那就是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既然不满意,那就是对方世忠不满意,也是对他这个五十三代玄孙不满意。
所以方振文当即便把脸黑了下来,自然而然地把罪责归结到了方世忠身上,认为对方的安排过于保守谨慎了,还没有完全尽心尽力操办此事,毕竟堂堂省城的副市长,仅仅只是安排一个人到市规划设计院且没编制,这种草率的安排也太说不过去了。
而方振文的不悦,方世忠很快便觉察到了,也能猜到对方此刻正在责怪自己的安排过于轻慢,此刻方杰本人和方万兴是怎么想的,方世忠可以不怎么在乎,但他不能不在乎方振文的态度。
“这个……,其实……直接安排到省规划院也是有办法的。”
画了一张大饼后,方世忠赶紧又改了口风:“我就是担心世杰刚刚毕业,社会经验还有所不足。如果能先去市规划设计院锻炼个一年半载,顺便考个编制,对其日后的发展会有很大的好处。毕竟起点低一些,反而更容易进步一些,而且市规划设计院是我分管的下级单位,到时候我也好照应一些。”
话音未落,半天没吭声的方杰便点了点头道:“行,那就去市规划设计院吧!”
这会儿,方杰已经渐渐回过味来了,心知此“易术”非彼“艺术”。
不过明面上,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应承了此事,反正他原本就只是想找个入世的契机点,至于具体做什么工作他倒是不怎么太在意,心想不管未来的际遇到底如何,随机应变顺其自然便是了,相信以自己的本事,应该不会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
见方杰总算有了个明确的答复,方万兴和方振文不禁同时松了口气,先前的担忧也随之一扫而空,而方世忠则生怕方杰改变主意似地连忙把话题转移到了方世民身上:“世民啊,你想好去了省城之后,打算干什么没?”
方世民有些羡慕地瞥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方杰后,憋红着脸半天不言语,显然是对自己没有多大的信心,亦或是还在担忧瘫痪在床的父亲的安顿问题。
深知其性格的方振文见状,不禁替方世民应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我看还是世忠你帮他拿个主意吧……”
方世忠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着道:“世民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没有一技之长……我看这样吧,先让世民去市规划局挂个临时的办事员,搞搞后勤什么的,工资肯定是不高的,也没正规编制,但只要世民肯努力,以后还是有很多机会的。而且,世杰和世民一个进规划设计院,一个进规划局,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这样啊……”
方振文显然又是觉得方世忠有点敷衍了事了,正犹豫着是否替方世民再争取争取,方世忠却已经主动诉苦道:“老太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是,我现在是省城的副市长,表面上好像很风光,但您不在体制内,不知道里面的那些门道……唉,我就跟您直说了吧,我这个副市长,是市政府七个副市长里面排名倒数第二位的,只负责城建规划、国土资源、城管、民防、交警、消防等方面的冷门工作。”
说到这里,方世忠不禁苦笑了一声,接着又道:“而且,即便是在我这一亩三分地里,许多时候也还不是我一个人能说的算的。我把世杰和世民安排到这两个我分管的单位,同样要下很大的力气,虽说再安排个好点的单位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人情日后可都是要连本带利奉还的,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简单啊!”
一旁的方朝援闻言,也连忙附和道:“那是!世忠这话可一点都不假!现在一般人别说进机关事业单位了,就说找份工作,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忠能把这事儿办到这份上,就已经是很尽心尽力了,剩下的还得看世杰和世民他们俩自己的造化!”
“对,”
方世忠一脸坦然:“其实还是那四个字——‘逢进必考’!国家现行体制就是如此,他俩日后要想飞黄腾达,首先就得沉下心来脚踏实地做好本职工作,同时想办法考到编制,只要进了编,一切都好说了。所谓先就业后择业,依我看,还是让他在体制内找份临时的工作先做着再说,等在社会上锻炼个一两年之后,再根据他们实际能力和兴趣选择适合他们的岗位。”
方世忠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十分坦然且有理有据,说他会拿出百分之两百的力气解决方杰和方世民的工作安排问题,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这恐怕只有涉及到儿子方传武的切身利益时,他才会全力以赴,但说他打算拿出一半的力气筹划此事,那肯定是有的。
既然方世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方振文自然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可就在他正要替方世民应承下来之际,方世民这个正主却突然给在座众人泼了一头冷水:“我……我还是不去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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