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小轩抬头仰望深邃的夜空,巨大的彷徨也像这夜空一样无边无际,暗无天日,仿佛要吞噬她。她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1
又是尼轩会所。
车小轩一踏进来,就感觉比上次来的时候更萧索了。这个萧索,不仅仅是包厢预订率低了,以前会所的美女服务员们眉梢眼角都是笑,现在呢,脸上的笑容犹在,但多了职业性的僵硬,少了发自内心的欢喜。
一直以来,她们的收入在温州整个餐饮界里排名数一数二,现在,不断有风声传出来要减员减薪。有人虽然萌生了跳槽另谋高就的想法,但是大环境如此,外面的世界不要说精彩,简直比这里更糟糕。
安尼也在会所。很奇怪,安尼不仅没有被眼下面临的困境所影响,而且可以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这种精气神,自从一年前她老公有了外遇之后,从未有过。
车小轩心里一动,想起那天手机里传来的那个含混的男声,一个念头再次出现:她是不是有人了?
如果在平时,她肯定会把安尼拉到一边,问个究竟。可是今天她有事在身,没有心情顾及其他事。
今天还是要请银行的领导。这次是温州某某银行下面支行的一位姓宋的行长助理。
她向这家支行借贷的4000万马上到期了。银行催得厉害,今天更是行长助理亲自出马。
车小轩问安尼有没有空,一起陪银行领导喝一杯。安尼笑呵呵地说,那种场面,我能免则免吧。
宋行长助理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才露面。车小轩把他引进包厢,包厢里两名酒花已经在等候,见客人进来,很自觉地分坐在领导两侧。
宋行长助理挥挥手说:“等会儿我还有事,我们简单谈谈我就走了,你让她们回去吧。”
这位行长助理不止一次来过尼轩会所,也是个懂享受、喜欢享受的主,他这么说,就表明今天晚上这一顿,不会出现车小轩想得到的结果了。
看行长助理眉头紧皱、唉声叹气的样子,就知道他也烦着呢。车小轩还没开口切入正题,他倒先开口恳请车小轩一定要按时拿个4000万到银行过一下,再贷出来。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会主动帮助车小轩想办法,挪来挪去,把这笔贷款主动续下去,省去了中间的一些必要环节。
“这是必须的流程,现在监督得很厉害,以前的办法走不通了。”宋助理解释道。
车小轩大叹苦经:“你叫我到哪里弄这4000万?一两天也很难啊。你还怕我出问题吗,你看我五马街上那三间店面……”
宋助理打断她的话:“你别说那三间店面值几个亿了,那都是在你嘴巴里。依我看,你最好卖掉一间,这样所有的问题基本都可以解决掉了。”
车小轩这几天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点,可是贺川极力劝阻她。他担心因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节节败退。
车小轩不以为然:“能败到哪里去?我把欠债解决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每天被这几百万几千万弄得寝食不安。”
贺川叹息道:“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这一步。”
所以,对行长助理的提议,车小轩默然以对。
宋助理在喝了一瓶葡萄酒后,跟车小轩透露了一件刚刚发生的事:诸葛行长下午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
诸葛建!车小轩一阵愕然。
半个多月前,也是在这个包厢,常务副行长诸葛建、信贷部顾主任、信贷员小章,把酒言欢,可是酒喝到最后快要结束时,突然传来安固汽配老总程景洪出逃的消息。结果那场欢宴不欢而散,到手的100万贷款泡汤。
从那时起,车小轩就一直磕磕碰碰,被碰得头破血流。
“他为什么被抓进去?贷款收不回来,也不至于抓他啊!”
“贷款收不回,最多内部受些处理,而且现在这种情况下,银行里谁还能幸免?谁敢说自己没有一点问题。诸葛建的问题可能出在其他地方。”
“什么地方?”
“街坊有很多传言,我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现在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头上那把刀会突然掉在自己头上。”
“你放心,你这么一个好人,不会有事的。”
“好人?车总如果你真认我是好人,看在我平时也帮了你很多次的份上,这次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拿钱给我过一过,不然诸葛建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
“宋行长你别吓我,你不会有事的。”车小轩猜测他还有其他款项存在问题。
“我也希望不会有事。我有没有事,车总你帮不帮我很重要。”
宋助理越说心事越重,没有心情再说下去吃下去。包厢里静默了片刻,行长助理站起来,再次叮嘱车小轩,一定要在下周二前将4000万汇到银行。
宋助理匆匆告辞,车小轩一个人在包厢里待了足足二十几分钟,才缓缓起身,走出包厢。
下楼,看看时间才8点钟,就想找主管成方维详细了解一下这会所的近况。她有个想法,要把这个会所卖掉。
她问一个从身边经过的服务员成主管在哪里。
这服务员愣了一下,嘴张在那里,结巴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指了指三楼说:“也许,也许在主管办公室吧。”
车小轩有些纳闷,这服务员的表情怎么好像有些奇怪,好像有很多暧昧的内容似的。
她没有多想,上了三楼。主管办公室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这不奇怪,好的地方都拿出来做包厢了。
车小轩推门进去。
她被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
主管办公室并不大,十来平方米,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沙发和两张椅子。车小轩推开门,一脚跨进时,有两个人在里面。
一男一女,女的坐在办公桌上,男的立在办公桌前。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激吻着,两双手在对方身上抚摸着。
男的上衣已经被脱下,背上一条条红色痕迹。
浓重的香艳旖旎在小小办公室里横冲直撞。
如果不是车小轩贸然闯进来,不到一分钟,两人身上就“片甲不留”,马上进入到真刀真枪的地步了。
问题是,车小轩推门进来,也并没有打扰到沉浸在情yu中的一男一女。他们忘乎所以地上演着激情四射的桥段。
车小轩又急又恼又躁,厉声道:“你们干什么?”
“啊!”
“呀!”
那一男一女发出惊恐之极的尖叫,像被电击一样停住了手上和嘴上还有全身心配合的复杂动作。
男人怵然转身,女人从桌子上惊跳下来,脸上都是一副惊悚的表情。
这一男一女,竟然是安尼会所主管成方维和老板娘安尼。
车小轩猝不及防,没想到是这种情况,惊羞得要挖个洞从三楼直接坠落到一楼。
那两个人,也是惊慌失措。
三个人呆立了两秒钟。车小轩首先惊悟过来,后退了几步,退出办公室,一扭身亟亟而去。
一口气跑到一楼大厅,大厅里的灯光太亮了,照得她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她不停步地出了会所,站在暗处大口地喘气。
没多久,后面急碎的脚步声跟过来,停在她身后。
车小轩没有回头,低声说:“对,对不起,没有惊吓到你们吧?”
后面的安尼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牵住车小轩的手:“是我们让你受惊了!”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片刻,突然相视大笑。笑声中,刚才浓重的尴尬慢慢消退了。
两人手拉着手往前走。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开始没多久。”
“你们是动真格的,还是……”车小轩停住脚步,看着她,“你不要告诉我,你想离婚,就是因为他?”
“这一年多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工作,接触得比较多,但之前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看,也没有什么感觉。两个月前,我被那个该死的打了一巴掌,跑到外面散心。一个星期里,家里爸爸妈妈不知道我出了事,那个该死的也不关心我去了哪里,只有他,每天好几个电话,一直追着问我到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最后,他还跑到外面找我,接我回来。”
原来如此。
两个月前安尼被家暴独自跑到外面这事,车小轩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对安尼也是关心不够。
“你们的事,会所里的人都知道了吧?就把我蒙在鼓里。”车小轩想到那个服务员的表情。
“是吗?我也不知道。”安尼不在意地说。话里流露出不在乎他们知不知道的意思,纯粹是一种热恋中的女人的模样和心境。
“他对你很好?”车小轩问。
“应该是吧。”安尼脸上荡漾着幸福。
“你打算怎么做?”车小轩问,“和他结婚?”
“再说吧。”安尼说,“也不急,主要看他的意思。”
车小轩开玩笑地:“看你这样子,好像一个被人深深地宠爱的女人哦!”
“是吗?”安尼摸摸脸,脸上有些发烫。
车小轩继续开玩笑:“对了,你们以后发情做事,最好不要在会所里。温州这么多宾馆饭店,还容不下你们两个人吗?不要再突然给我惊吓了!”
“哼,你还倒打一耙!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安尼边说边作势要揍车小轩。
车小轩一闪身退后几步,躲开了,哈哈坏笑道:“我不知道有没有吓着他,听说男人一旦突然受惊,会变没用的!哈哈哈!”
安尼追上去拍打她:“他变没用了,你拿你的男人来赔我啊!”
车小轩本来可以顺势躲开安尼这一拍,可是听了安尼这句话,脚步停滞住了,迈不开去,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了她肩膀上。安尼很意外这一掌没有落空,忙致歉:“对不住对不住,拍痛了没有?”
车小轩苦笑道:“你这一掌拍在肩膀上,倒不痛,你那句话戳在我心头,却戳痛我了。我哪有什么男人啊?我拿什么男人赔你啊?”
安尼发现自己确实戳到车小轩的痛处了,她想了想,上去挽住车小轩的胳膊,说:“小轩,本来我一直忍着不说,但今天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不管那么多了,我就说了。我说你跟着贺川,也有十年了吧,你有什么打算?他又有什么打算?你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再来个十年?你得有自己的考虑,对不对?还有贺川,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很多想法的人,他对你今后的人生是怎么设计的?他不会就这样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一直到老吧?”
车小轩抬头仰望深邃的夜空,巨大的彷徨也像这夜空一样无边无际,暗无天日,仿佛要吞噬她。她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也像这夜色一样,浓重得要掉下一连串黑来。
安尼小心地问:“你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这话题?”
车小轩点点头。
“他也没有主动跟你说这事?”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车小轩眼眶里打转,她拼命眨眼,才没有让泪水流淌下来:“他是单位的人,又有家庭,跟我们做生意办厂的不一样,受到很多制约,他能做什么?”她不由自主地为他辩解,“他和我在一起,在事业上前途就毁了,这十几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小轩你这是什么话?这是你的话还是他的话?什么叫他和你在一起前途就毁了?那个单位算个屁啊!混了十几年还是个主任,就算他以后当上了副总编、总编又能怎么样?不就是每年赚个十几万!还有,你关心他的前途,你的前途呢,谁来关心?你自己有没有想过?贺川他有没有替你想过?”安尼激动地提高了声调,“如果他这十年里都没有为你想这件事,那他不是爱你,而是害你!他就是个极度自私自利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要他何用?”
“慢慢来吧,再等等机会,有些东西强求不得。”车小轩低声说。
在生意场上,她慢慢地拥有了自己的主见,有时也学会了当机立断,但是在爱情上,她明显地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不知所措。
“慢慢等?我的傻瓜,你马上就0岁了,还有多少时间让你慢慢等?你的青春,你的爱情,已经被不明不白地搁置了十年,荒废了十年,再过个十年,你整个人都要荒废了,都要长草了,你知道吗?你快醒醒吧!”
“什么叫长草了,你的话说得这么难听。”她故意转移话题,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堵得慌。
安尼明白她的心思,但还是忍不住说:“要不这样吧,我去找他谈谈,问个明白,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把你放在什么地方?”
“再说吧。”她说。心里一声喟叹。
安尼看看她,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声。
叹息声撞击着两人的心房,在夜色中不断回响,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绵延远去,融入沉沉的夜色中。
车小轩与安尼黯然告别,回到别墅。偌大的别墅里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细碎的脚步回响着,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在旷野里飘来飘去,凄凉孤单。
别墅一楼她把它布置成休闲区,有一个空旷的大厅,有沙发茶座,有酒吧小吧台。吧台酒架上是她收藏的最好的红酒,平时留给自己和最好的朋友享用的。
她开了一瓶红酒,浅浅地倒入一只硕大的高脚杯里,右手食指中指夹住杯脚,手掌平贴杯底,将杯底压在桌面上慢慢地旋转。
暗红色的葡萄酒在高脚杯底部,晃啊晃的,车小轩朦胧中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深色旋涡,张开血盆大口,要把她吞没进去。
她有种要把它一口喝下去的冲动,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欲望,瞪大眼狠狠地盯着它,对抗着它。
终于,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家伙隐退了,酒,还是酒。
车小轩举杯罩住鼻孔,贪婪地深呼吸。
醇厚的气息扑入鼻孔,让人感觉它很浓很复杂,不可名状。高级的葡萄酒就是这样,会给人无法言说的感觉。你想把它捋清楚,似乎很难。
感情,是不是也这样?
她接着把杯口下移,浅浅地啜一口,含在嘴里,用舌尖将酒液推向口腔的四周,让所有味觉细胞都感受到它的美妙。这酒液每到一处,都有着不同的变化,不同的味感。
一小口葡萄酒在口腔里充分回旋之后,车小轩才把它吞下去。这又有着一番无穷的回味。
她又倒了浅浅的一杯,也许是受到了刚才美味的诱惑,这一回她没有细细地品味,而是直接倒进嘴里,直接吞下去。
还没完全醒过来的葡萄酒的涩,不动声色地刺激了她一下。
这个刺激,似乎击醒了她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情绪。她一下倒了整整三分之一杯葡萄酒,也就相当于三分之一瓶葡萄酒,想也没想,一口灌进嘴里。
红色液体从她嘴边溢出,流过下巴。她用手擦了一下,把剩下的葡萄酒全部倒进杯中。
酒色还没上脸,她的眼睛似乎已经红了,当她再次瞪着眼盯着这超过半杯的葡萄酒时,没有抵抗住它的诱惑,举起杯,咕噜咕噜喝下去。
杯里一半的葡萄酒喝进了她肚子里,一半流出在了外面,淌下来,瞬间染红了她衣服的前襟。
纯白的衣服上,摊开一大片血腥的红色,好像一颗呕心沥血的心炸裂开来。
葡萄酒在身体里循环奔突,一次次冲撞着她的思维、感觉和感情。
她突然有了一个冲动,想打一个电话给贺川。
就是现在!马上!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想法。这十年里,她和贺川之间形成了一个默契,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即使打电话,也跟工作时间一样,上午8点半到下午5点半为主,下班后、特别是10点钟后,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怕他不方便。
现在,已经1点了,他应该已经回家了,很可能已经和老婆躺在一张床上了,这个时候是绝不能给他电话的时候。但借着哀怨铺路,借着酒意壮胆,车小轩不再犹豫,拿出手机拨出了熟悉的号码。
电话在响了五声之后接听。车小轩还没开口,就有一男一女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女声是不小心漏进来的,带着喘息:“谁啊,这么晚……”
这个声音还没说完,就被男声掩盖住了,是贺川的声音:“汪秘书,你好,什么事?这么急?明天再说行不行,我现在还有事。就这样!”
他的声音有些剧烈运动后的上气不接下气,但几句话下来没有给车小轩插话的机会,说完就摁掉了。
车小轩愣了一下,再打过去,已经关机。她有些发急发恼,想直接拨打贺川家里的电话,可是她拿着手机却按不下去,因为她根本没有他家里的号码。
汪秘书?我是汪秘书!车小轩愤愤地想。
几年前有一天,车小轩问他:“川哥,有时候,我想你了,很想你了,怎么办?”
“你真的有事,可以打我手机啊。”
“你不怕你老婆知道吗?”
“我早有准备。”贺川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扬了扬。
“什么准备?”
“你打给我试试。”
车小轩拨打贺川的手机,手机接通后,屏幕上跳出了三个字:汪秘书。
“原来,我是你的‘汪秘书’啊!你告诉我,汪秘书是什么意思?是小狗‘汪汪汪’吗?”
“市委办真有个秘书姓汪,平时和我偶有联系,不然无缘无故跳出来一个女秘书,她不怀疑才怪。”
“没想到你还这么多坏心眼。”车小轩笑嘻嘻地说。
那个时候的车小轩没心没肺,还不介意,把它当做笑话,她躲在他怀里,手指划着他的胸膛,轻声说:“好吧好吧,我就当你的汪秘书,整天‘汪汪汪’地缠着你。嘻嘻嘻!”
今天想来,这个笑话怎么看怎么像个凄凉的段子,而且一语成谶。她一直是环绕在他脚下的一只小狗,汪汪汪地叫喊着,摇尾乞怜地讨着他的欢心。他偶尔扔一根骨头给她,她就高兴得失去自我。
她一边怨尤地想着,一边又去开了一瓶葡萄酒。
她把酒倒杯里,却没有再次拿嘴唇去碰它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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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外驶进一辆轿车,车小轩没有在意。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传过来时,车小轩还是没有意识。当沉重的防盗门打开,一个人满脸紧张、惶然地出现在门口时,她才悚然一惊,醉眼蒙眬地盯着不速之客。
来人走近她,怜惜地问:“小轩,你没事吧?”
车小轩揉了揉眼,从小吧台的高凳上下来,走了两步,然后哇的一声,扑到来者怀中,失声痛哭。
贺川抚摸着她的后背,吻着她的秀发,默默地接受着她感情的宣泄。
她的悲伤仿佛已隐忍了十年,此刻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肩。
待她的哭声转为呜咽,贺川才抬起她的脸,细细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川哥,你怎么来了?”她不答反问。
“我不放心你。”
车小轩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打过他的电话,所以摁掉手机后,他心不在焉地和老婆关平静匆忙做完作业后,一直心神不宁,就对老婆说汪秘书刚才打电话过来,他要去一下。
关平静狐疑的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伎俩。
关平静一直知道他和车小轩藕断丝连,有时候她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会不同程度地敲击他一下,拉他一把,不让他跑远了。
贺川不顾关平静猜疑的目光。他也明白关平静知道他和车小轩的事。有时候不过两人心照不宣罢了。
他一骨碌起床,直奔车小轩这里。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贺川又问车小轩。
见到贺川意外地出现在面前,车小轩一刻钟前满腹的怨尤,已被那放肆的痛哭和滂沱的泪水冲得荡然无存。
反而,她有一丝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任性是对贺川的不理解不包容。
“我没什么,只是想你了。”她说。
“傻瓜,我还不知道你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看你,喝了这么多酒,喝成这样。”他惊诧于她胸前猩红的一片,它重重地刺激着他,他疼惜地用力抱抱她,“是不是因为——我?”他小声地,不无心虚地问。
她差点又泪奔而出。她强忍住泪水说:“跟你无关,跟……安尼有关。”
“安尼出了什么事?”他知道安尼跟她丈夫关系不好。
“是好事,也是坏事。”
“哦,你说说。”
“坏事是,她终于要离婚了;好事是,她找到爱他的人了。”她停顿了一下,咬咬牙说出一句,“她为她爱的人离婚了。”
他一听,缄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启齿:“小轩,对不起!”
她欲言又止,转过身去。她怕自己一开口,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她后退两步,到吧台那边拿下一个高脚杯,往两个杯子里倒了酒,一个塞到他手里,一个自己拿着,碰了一下,浅啜一口,放下来,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不该要求太多,我该知足。”
贺川没有底气,不敢接她的话。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渴望,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十年前,在五马街意外重逢车小轩后,他就有强烈的撕毁和关平静婚约的冲动。那个时候他年轻气盛,爱情的力量足够强大,但即使在那样血气方刚的年龄,他还是让感情屈服于现实的需求和心理的欲望。
从那以后,他有了不下三次的冲动期,要冲破藩篱,和车小轩在一起。可是,他的勇气和底气,一次比一次地消减下去,一次比一次地低微下去,到今天,他几乎已经不敢去想这件事了。
连想一想的冲动和勇气都没有了!
推动他向前的力量太强大了,形成了强大的惯性,像磁性巨大的磁铁,牢牢地吸引着他。
这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似乎越来越销蚀情场上的向心力。
车小轩曾不止一次希望他不要在官场上混了,辞职到轩轩公司主持工作。
他没有点头。他明白这一步一旦迈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人生,将实现逆转,他的家庭,他的工作,在另一条轨道上重新鸣笛起航。
他发现,自己根本放不下十几年的努力,自己对官场的想念和期盼,远高于商场。
从另一个角度再想下去,或者说,车小轩对他的吸引力,抵不过来自官场的诱惑——这个想法,他不敢深入地想下去,害怕一想下去,会看到一个真实的不敢面对的自己。
是的,他不敢面对、不敢正视自己内心的细微变化!
有时,他甚至不敢面对车小轩。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如何接车小轩的话,有着强烈的要逃遁的感觉。
就在这时,车小轩的手机猝然响起,把贺川从尴尬的气氛中解救出来。
深夜里的电话,让车小轩有不祥的预感。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陌生的。
她战战兢兢地摁下接听键。
“车总吗?”一个低沉的男音。
车小轩想不起对方是谁:“我是车小轩,你是谁?”
“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给我?”
“你是谁?我欠你什么钱?”
“你是不是欠钱太多了,记不起谁了?”
车小轩脑海里跳出一个人,她不确定地:问“你是安固汽配的程景洪程总?”
“嘿嘿嘿,总算你还记得我,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给我?”
安固汽配的程景洪欠了银行和个人十来个亿,半个多月前跑路了,没想到现在突然冒出来,还向车小轩讨债来了!
车小轩欠了程景洪00万,原以为程景洪跑路了,这笔钱就勾销了,或者至少可以往后拖延了。现在看来应了那句话:是祸躲不过,是债也同样躲不过。
“程总,我一定会还你钱,但是现在……”
对方马上打断她的话:“车总,你不要说自己没钱或者有困难,我现在都落魄到有家不能归的地步了,谁还比我更惨?”
“程总,我知道,但是请你宽松些日子。”车小轩还在努力争取。
“你不要再说了,我给你两天时间准备,到时候没有钱的话,不要怪我不客气。”程景洪说罢没等车小轩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车小轩对着手机发呆。贺川关切地注视着她。
车小轩突然觉得贺川很遥远。
她深呼了一口气。酒醒了,她也暂时从感情中醒过来了。
眼下的麻烦事接踵而至,还纠缠着感情上的事情干吗?
5
车小轩约了她的瑞安同学马于燕在尼轩会所碰面。
马于燕在瑞安一个镇里当计生员,平时工作不忙,爱闲逛闲聊,认识了几个有钱的老娘客,跟着炒房,五年下来,炒了三四笔房产生意,不仅自己居住条件得到了改善,从结婚时的70多平方米置换到现在的160平方米,而且房产转手买卖之间,手头的资金从几十万膨胀到了几百万。
今年以来因为外面到处在传房价要下降,她身边的几个炒房比她炒得更厉害的老娘客在外地的不少房产都套住了,所以两个月前她慌忙地把上海的一套房子卖掉了。这套00平方米的房产,三年时间里一进一出,赚了100万。
她手里揣着500多万现金,不死心,在瑞安买进了一套一户人家急于出售的100平方米商品房,花去了00多万。剩下00万,不敢再投进房产里,于是四处寻找投资增值项目。正好机缘巧合,上个月碰上了车小轩。
马于燕自然知道钱借出去的风险,不过她对车小轩还是比较了解的。以前在学校里,车小轩不是张扬的人,平时不多说话,但和同学相处倒也不错,为人友善,不是那种虚伪做作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人。毕业后虽然联系不多,但车小轩也算是同学中的骄傲,白手起家把事业做这么大,很不容易。而且她有钱之后,见到老同学,还是一样的谦虚友善,没有端着什么老板的架子。三年前有个同学家出了事,经济困难,车小轩知道情况后,马上送去了10万块钱。
她的爱心在同学中传开后,有同学买房或者其他方面遇到资金上问题去找她,她一般都会给予帮助。她的热心肠在小圈子里还是拥有一定的口碑。
马于燕对于借钱给车小轩,除了她的为人外,最主要的还是硬实力。别的不说,单单五马街上的几间店面,就风情万千地显摆在那儿,这在整个温州地区绝无仅有的。除了车小轩,谁有?
那里的一间几十平方米的店面,超过马于燕转来转去的十几套100多平方米的商品房。
上面两个原因,使马于燕对于借钱给车小轩,非常放心。自从上次和车小轩碰面提到借钱的事情后,她一直等待着车小轩的电话。
上午车小轩已联系她,她马上从镇里赶到了温州。
她是第一次到尼轩会所,一脚跨进会所,她马上被里面的布置和装潢,以及美女服务生的豪华接待,给惊呆了。
从进会所开始,一路上,美女服务生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低头微微哈腰道:车总好!车总好!
进了小包间,主管成方维敲门进来恭敬地:“车总,你定的菜品,是不是马上上来?”
车小轩点点头。
成方维哈腰后退,出了包间。马于燕这才回过神来,很没必要地悄声说:“小轩,这会所,是你开的?”
车小轩微微一笑,不在意地说:“我是这里的大股东。”
“我早就听说温州有个最高档的会所,叫尼轩会所,没想到就是你开的。开这个很赚钱吧?”
车小轩挥挥手道:“这里赚的是小钱。因为平时应酬多,都要到其他地方去,所以就干脆和朋友一起自己开了一家。也不是要靠这个赚多少钱,主要自己方便。以后你在温州需要宴请朋友,给我打个电话,你需要点什么这里都会为你准备。”
“什么东西都可以?”
“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四条腿的除了凳子,其他可以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没问题。不过要提前几天。”
马于燕很有感触地嘘出一口长气,羡慕道:“小轩,你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和你比,我们都要退回到原始社会去了。”
车小轩笑着不接腔。这个效果,就是她想要达到的,震住了她,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做多了。
几道精致的小菜上来后,马于燕主动提起钱的事。
对于钱,车小轩急,马于燕和车小轩一样急。一个急着要借钱,一个借着要把钱借出去。
半个小时后,两个女人就谈妥了00万的借贷关系。
利息方面,车小轩原来最理想的区间是1.5到分,最高是5到6分。后来谈到了分。利息月付。
这完全在车小轩接受的范围。
车小轩早就备好了借据,当场拿出来,填上了相关数字后,让成方维亲手拿去打印出来,签上自己的名字,递到了马于燕面前。
马于燕拿着借据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准备折起来放进包里时,才有些心促,停了停,问道:“小轩,这钱,没事吧?”
她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只不过讨个心理安慰。车小轩自然会满足她的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呵呵一笑:“00万,能有什么事?你后面再加上两个零,也不会有事。我五马街上的店面,全国各地的轩轩连锁店,值多少钱啊?”
马于燕讪笑一下:“我明白我明白,我不过随口问问,我身边有个炒房的,借给人家500万,那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要死要活的,结果弄得我们几个都不敢轻易把钱往外借,只能放在银行里拿利息。不过我对你很放心,我们班上,谁不知道你有出息你有钱啊。嘿嘿!”
她边说边赶紧把借据放到了包里,好像稍一迟误,车小轩就会抽去借据一样。
车小轩看着她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的样子,心里不由地一动,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她前面的话题说:“什么出息啊,我都羡慕你,随随便便炒炒房子,就有几百万。你们不知道我有多辛苦,特别是这个月,被钱逼得都要疯了。明明不缺钱,但就是一下子找不到钱,你说郁闷不郁闷?”
“你,还缺多少钱?”马于燕果然如车小轩所希望的那样问道。
“现在主要不是我缺多少钱的问题,而是我有多少钱就可以做多少事的问题。现在企业普遍资金短缺,温州和外地不少服装制造企业停工停产,我想乘这个机会扩大生产,抢占市场份额。”车小轩瞟了她一眼,继续说,“对了,下午我不能陪你了,要到银�
�去一趟,办个店面抵押手续,借个5000万,先买原材料赶一下工。本来这些手续不需要我亲自去的,可是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控制得比较严,所以得自己跑一趟。只是不好意思,怠慢你了。”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吧,我一个人到卖场转转就回去了。”马于燕说。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地问:“你说的钱,到时候我帮你想想办法?”
车小轩心里一喜,脸上不动声色地问:“你有办法?”
“和我一起炒房的几个朋友,手里也有一大笔钱,我去问问她们,愿不愿意拿出来。”马于燕蠢蠢欲动。
6
车小轩和马于燕在包间里谈妥钱的事之后,两人都各取所需,心情愉悦,放了下钱的事,谈起了感情——在学校里的趣闻趣事,两人时不时地哈哈一阵笑。
司机苏力达在敲门后进来说:“车总,韩总打你电话你都没接。”他边说边走到车小轩身后,俯身下来贴着她耳根说了几句话。
车小轩脸色一变,但马上镇定下来。苏力达出去后,她拿出放在提包里的手机,才发现昨晚睡觉时把手机调到了静音,一直没有调回来。手机里显示,副总韩化从11点钟开始到现在十几分钟里,已经打了八个电话,都是未接。可见事情已经比较严重了。
马于燕刚才隐隐约约听到苏力达提到“车间”、“不干活”、“闹事”。她不禁问:“小轩,你们公司没事吧?”
车小轩挥挥手说:“没事,这一两个星期业务比较多,加班比较多,有些工人吃不消,要休息,公司给他双倍的奖金都不愿干活。现在的年轻人,不要说温州本地人,就是外来人员,也不愿多干活。唉……”
车小轩这句话里前面说的是临时编造的,最后那句叹息,却是发自内心,真真切切的郁闷困顿。
接下去的说话,车小轩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心里挂着重重的事。
马于燕见此,也颇为识趣,站起来说:“小轩你公司有事,我们不聊了,你忙去吧,我也该走了。”
车小轩也不挽留,送她出了会所。
走了几步,马于燕又往回走:“小轩,我回去后找我那班姐妹们说说借款的事,过几天再来找你。”
这句话对车小轩是有提振作用的,她马上展开笑脸高声地说:“好的,不管有没有,你给我回个信,我好安排一下。”
马于燕转身走出十几步,车小轩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拨出手机接通了韩化。
韩化电话里反映的情况比较严重。
今天上午8点半上班后没多久,生产车间里的情况就有些不正常,有几个人在车间里窜来窜去,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
半个小时后,在几个车间之间窜来窜去的人更多了,9点半,十几个人来到了公司行政楼,吵吵嚷嚷着要找车总。
韩化毫无准备地仓促地接待了这群不速之客。
他们是来质问为什么奖金到现在还没发,是不是公司里没有钱了?是不是不准备发奖金了?
韩化开始还底气十足地拍着胸脯说公司怎么会没钱,我们暂时不发奖金,是为了购买原材料,保证生产正常进行。
工人们马上反问:“把我们的奖金拿去买原材料,不就是证明公司里没钱吗?”
韩化一下子被问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公司只是资金周转暂时出现困难,一有钱马上给你们发奖金。”
“如果没有钱呢?是不是我们的奖金就没了?”工人们又问。
“怎么可能没钱?公司什么时候欠过你们一分钱?”
“以前是没有,现在就不知道了!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就说明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韩化大声地说。
一个人说:“有没有问题,你不一定知道,我们还是直接问车总吧。车总在哪里?我们要找车总!”
另一个人应和道:“对,我们要找车总!”
“车总呢?车总!车总!”其他两三个人人大声地。
还有人说:“好像好几天没有看到车总了,车总会不会跑路了?”
场面有些混乱起来,对方十几个人的声音都高涨起来了,情绪激动起来。虽然行政这边几个人过来帮忙劝说,但现场还是控制不住,往糟糕的方向滑去。
有人提醒韩化打电话给车总。
韩化连着打了几个电话,车小轩都没接。
那群人见此更加激动,一点也听不进劝说,十几个人中,有四五个人跑回了车间。二十分钟后,几个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声陆陆续续停止了。
几百个工人都往行政楼这边聚集过来。
韩化急得束手无策,又不敢动怒,免得更激起众人的愤怒。他声嘶力竭地费尽口舌,也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大家吵吵嚷嚷地、此起彼伏地喊着“车总是不是跑路了?”“要见车总!”“要奖金!”
就在这个时候,车小轩的电话打了进来。韩化高举手机,大声地说:“车总来电了!车总来电了!”
他跑到办公室急急地向车小轩汇报了这一个多小时的骚乱。他叫车小轩赶紧过来,不然公司里要出大事了。
苏力达知道形势严峻,开着车左奔右突,遇见红灯也不停,直接冲过去,一路上惊得不少司机出了一身冷汗,也惹得不少司机破口大骂。苏力达可不管这些,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车小轩送到了公司。
车小轩一出现在公司门口,有人眼尖,喊了一声:“车总来了!”
几百人一起传递着“车总来了!”“车总来了!”
同样的话,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心境。
有人见到她,放下了心,原来车总没有跑路,那就放心了,公司应该没有问题。
有人见到她,更加激愤,就是这位车总欺骗了他们,克扣了他们的奖金,现在竟然还有脸来了。
几百人怀着不同的心情,一齐朝她这边涌过来,像喧腾的洪水一样围住了她。
7
车小轩急急忙忙赶回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没有丝毫的准备,也没有预案。现在这么多人围上来,群情激昂,她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等阵势?
她像一截烂木头,掉落滔滔洪水,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被圈进去,被吞没。
面对几百人嘈杂的呼喊声、诉求声,甚至谩骂声,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应答。人群簇拥着她,推搡着她,还有宵小之辈竟然趁乱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屁股。
她猛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张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激愤,看不到猥琐。她怀疑是自己的误判,但是当她回转头时,分明又有一只手浑水摸鱼,侵袭她。
她又气又羞又恼,回头恼怒地:“你们干什么?”
员工们显然不可能领会她的恼怒的含义,她的恼怒反而令他们更加抵触和激动。他们以更大的声音回应她。
“我们要钱!”
“我们的奖金在哪里?”
“车总,给钱!”
“车总给钱!”
“车总给钱!”
最后,“车总给钱”成了所有人最简洁明了的要求和口号,汇成了一个巨大的声浪,这声浪仿佛要把工厂给吞噬。
车小轩突然明白现在是非常时刻,不是纠结细节的时候。
司机兼保镖苏力达已经停好车,挤进人群,站在了她的身边。她稍微有些安定下来。
她被人群挤到了行政楼前,站在了台阶上。
苏力达顺势高声喊道:“大家静静,听车总说话!大家不要吵了,听车总说话!”
身边几个员工一边挥手一边帮着喊:“大家静一静,车总要说话了!大家静一静!”
喧闹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车总,你是不是没钱了,话也说不出了?”
“车总,你不要说什么屁话了,你把工资奖金发给我们就行了!”
“对,车小轩,你告诉我们一声,到底有没有钱?”
员工们又吵嚷起来。车小轩亮开嗓子喊道:“你们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我告诉大家,钱,我有,你们都知道,我在五马街有三四个店面,值几个亿,你们这点100多万的工资奖金我还发不出来吗……”
她找到了说话的切入点,这话曾令不少心有疑虑的人对她重拾了信心。她很兴奋,本想顺着这个点把话说下去,可是她的话才刚开始就被下面的人打断了:“车总,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拖欠我们奖金了,给我们钱吧!”
“对,你五马街上的店面跟我们有个屁关系啊?又不是我们的,你发给我上个月和这个月的00元奖金就行了。我们又不要你五马街上的店面。”
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不要店面,我要!如果车总敢把五马街上的店面发给我们当奖金,我就敢要!大家伙你们说说,店面要不要?”
“要!要!”几十个人大声应和道。
“车总的店面要,车总的人也要!”有个人趁乱喊道。
听到的人,都哄然大笑。
场面又有些混乱起来。苏力达看不下去了,也跳到台阶上,站在车小轩身边,大声地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是来捣乱还是来讲理的?不要太过分了!”
现在这种氛围下,很多人不吃他这一套,有几个人就开始尖酸刻薄地和他对着干。
“苏力达,你一个开车的,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这个说话?”
“狗司机,你叫什么叫?你的主人还不急你急成这样干吗?”
“你每个月按时拿工资奖金,你当然讲道理,你试试不拿钱还有没有力气干活,敢不敢这么大声站在上面跟我们说话!”
还有恶毒地说:“狗司机把车总服侍好了,车总当然不会亏待他,还会捧着他!”
“那当然,我们车总不是还没结婚吗,整天带着一个帅哥出去,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嘿嘿嘿!”
这人说话声音轻,但还是有很多人听到了,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一阵暧昧的嬉笑声。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员工。车小轩涨红了脸,指着他:“你你你……”说不出话。
苏力达嗖地跳下去,冲到那员工面前,一把扣住他手腕:“你胡说什么?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那人手腕被钳住,痛得哇哇直叫,却不服软:“你以为狗仗人势,想对谁不客气就对谁不客气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敢把我怎么样?”
苏力达手上一用劲,那人痛得蹲下身去,但嘴里高喊着:“狗腿子打人了!不给钱打人了!不给钱打人了!”
这话一下子把众人的情绪给点燃了,大家纷乱地高喊着,表示着愤慨,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往前涌。
前面的几个人,看苏力达如此强势霸道,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心照不宣地围上来,对着苏力达一阵群殴。苏力达奋力还击,但寡不敌众,被掀翻在地,几个人冲着他狠狠地踹着。那个始作俑者更是扑上去,拳打脚踢。
几个行政人员冲过去想把苏力达拉出来,但被其他员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根本无法靠近。
场面眼看要崩溃,要像决堤的洪水不可控制地奔涌冲突。
车小轩站在台阶上,看着一脚一脚地踢在苏力达身上就像踢在自己身上一样,看着几百人挥舞着拳头就像一拳一拳地落在自己身上一样,听着几百张嘴杂乱地喊着叫着就像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一样。
她急怒攻心,心急如焚,感觉自己像一个无援无助的蚂蚁,被抛弃到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出了故障,所有人所有车都冲着她踩过来碾过来。
她透不过气来,绝望般的窒息。
她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
她在要撑住自己身体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那个下雨的夜晚在6楼天台上“收服”福建老板范经理的一幕。她不再控制自己的身体,而是“哎呀”了一声,顺势慢慢地让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地上,然后闭上了双眼。
倒下来的惯性让她娇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台阶上,硌得很痛,她只得咬牙强忍着。她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几个人的声音“车总晕过去了!”“车总摔倒了!”“你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车总晕倒了!”
愤怒沸腾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车小轩躺在地上闭着眼,暗暗得意。
她庆幸自己的苦肉计又一次成功。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几百名员工,不都是上了年纪的范经理,不都是怜香惜玉之辈。钱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欠他们工钱,就像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8
车小轩一倒下来,副总韩化等人就过来,吩咐办公室的几个女孩子把车总抬到行政楼一楼的会议室。
司机苏力达也被人扶到了这里,他的身上、脸上都受了伤。
几百名的工人还留在外面,不愿散去。他们或交头接耳,或愤愤不平,有人想先回去,但大多数人还是义无反顾地留下来。
喧闹的声音在平息一段时间后,又有人不安分起来,喊着:“车总醒了没有?车总没醒过来的话,谁来主持工作,谁来给我们发奖金啊?”
“韩总,你是个男子汉,你不敢站出来啊?”
“车小轩是不是在演戏啊?我们没打她没碰她,怎么就晕倒了?一个老总怎么这样都挺不住啊?”
“是啊,我们没钱吃饭都还要上班干活,这些老板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一碰上事怎么就不行了?是不是装的?”
“还有那个狗司机,怎么也躲起来了?是不是被打死了?”
车小轩“晕”了一会儿,到了会议室后只得“慢慢醒过来”。公司几个高层都聚到会议室来了。
“力达,刚才那种情况了,你还把动作搞这么大,这不是火上浇油吗?”韩化不满地说。
苏力达也觉得刚才冲动了,激化了矛盾,低着头不吭声。
车小轩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苏力达摇摇头说:“我没事。”
车小轩环视一下大家:“你们看,接下去怎么办?”
大家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这时外面有人再传“车总醒过来了,没事了”,不少人往会议室围过来。
突然,哐的一声,会议室朝外的玻璃被谁砸裂了。接着又是“哐哐哐”一阵响,几扇玻璃都被砸了。
韩化带着几个人出去控制场面。车小轩喝了口茶,头痛欲裂。
身边有人提醒她:“车总,你的手机响了。”
车小轩拿出手机,是市里的一位领导打过来的。领导刚刚听说轩轩服饰出了事情,他了解一下情况。
车小轩连忙说小事情小事情,没问题。
领导也不问她这边情况怎么样,只是不放心地再三嘱咐她,一定要妥善处理事情,现在非常时期,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很可能出现连锁反应,“现在我们温州经不起折腾了,你那里一定不要成为事件爆发的导火索!稳定是第一要务!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持稳定!切记切记!”
车小轩心里有些气恼,我这里都着火了,你那边不关心我的情况,还要我保证不造成影响,嘴上却向领导保证,一定和平处理危机,一定会没事。
接电话的时间里,外面的情况又有些变化,韩化压不住台,化解不了员工的情绪。有员工威胁,不发奖金也行,他们要去仓库里拿东西了。
几个员工带头往仓库那边跑去,十几个员工见状,也跟随在他们后面。还有更多的员工犹豫着,在观望着情况的发展。
韩化带几个保安过去拦住他们:“你们胆敢打开仓库,就成了抢劫犯!”
“什么抢劫犯?我们只不过拿回我们的那份工钱!”带头的大声地喊。
两班人马对峙着,一个个眼里都冒着火。事情发生到这种地步,许多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有人说:“车总出来了!车总出来了!”
有人说:“她过来有屁用?又没有钱!”
车小轩快步走到两班人马中间,大声说:“好!你们要钱,没问题!我马上给你们。”
她把财务和韩化叫到身边,交代了一下。一是把这里员工的奖金给解决了,二是这里这样一闹,轩轩服饰店和外地连锁店也一定会得到消息,那些地方更不能有丝毫的差池,该给的工资和奖金,今明两天一定都给了。
这样一来,马于燕转进来的00万,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半了。本来这笔钱,她还准备稍微筹划一下,用在最急的地方。
韩化他们又惊又喜,他们一直以为公司里没有钱了,却没想到又蹦出个00万。
韩化的底气一下子足了,他马上告诉员工们:“马上就会有钱发给大家,你们先回去开工,等财务这边做好账,你们就可以过来拿钱了。”
人们半信半疑的,怎么也不相信怎么会突然出现转机,突然有钱了,于是大家就都等着。
“我们拿到钱再去上班!”许多人都是同一个心思。
几百人就站在那儿,瞪着眼怀着不同的心思盯着她。
车小轩目光从他们眼光里扫过,突然觉得他们也很可怜。拼死拼活地干活,还要对能不能拿到应得的薪水担惊受怕,而一旦拿不到钱,生活就不可能为继。
她在这一刻理解了他们。
转而她想到了她自己。她理解他们,他们理解她吗?假如这一刻拿不出钱,他们会怎么做?
她不禁有些后怕。
她似乎又理解了高术印当时的心情。
可是,谁理解她?
车小轩站在几百人中,却有着深到骨髓中去的孤独和孤单。
她的眼里有潮湿的液体在晃动。她想掩饰住自己情绪上的波动,抬眼望向天空。
今天的天气竟然意外的好,一道阳光闪亮了她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她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在阳光照耀下,刷刷地流下来。
几百名员工不知道为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他们的美女老总却如此伤心地哭了。
他们看到,老总的眼泪,在阳光下,闪烁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