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银蝶走过来,钟意找了个借口像逃一般地离开银蝶,来到大堂。
银蝶也跟着走出来,笑着说:“姑娘莫不是信不过我?银蝶我做别的还有限,看账却从未看错呢。”
钟意有心直接朝她脸上扔一句“我就是信不过你”,可又实在说不出嘴。
钟意的性格是吃硬不吃软,你跟她对着干,她也能舍得出一身力气跟你硬抗,但你像银蝶那样来个死皮赖脸,总是一副笑模样,钟意就没办法了。
她是怎样也不好意思当着一个笑吟吟的人的面,揭穿她的底细的。
更何况,最关键的是,说人家是间谍,证据呢?
一切还不是她自己猜的,万一她猜错了,万一这银蝶只是好吃懒做,眼空心大,但并不是别家派来的探子——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让钟意如何面对?
所以钟意只能逃跑。
银蝶追到哪儿,钟意就跑到哪儿。
这银蝶,放到现代搞销售,一定是一把好手!
这三跑两跑的,钟意就跑到男丁住的厢房里了。
正好看到李小四正坐在通铺前边,钟意眼前一亮,就想出个主意。
她把李小四招呼过来,“小四,你帮我看住了银蝶姐姐,她要是找我,你就找她,别让她有机会跟我说话。”
李小四不明就里,问道:“掌柜,你这是在和银蝶姐姐玩游戏?”
钟意苦笑一声:“就算是吧。”又说道,“小四,这是掌柜有事请你帮忙,希望你答应掌柜。”
李小四拍拍胸脯,“放心吧掌柜!”
这孩子听罗成说掌柜从排了两天队要上工的人里,独独挑中了自己,那自豪感是杠杠的,动不动就爆棚。
比如说眼下,掌柜说得多好啊,有事找他帮忙,这是高看他李小四啊,他怎样也要圆满完成任务!不就是拦着银蝶姐姐吗?看我的!
于是银蝶也遇到了钟意的尴尬。她不管上哪儿,李小四都会缠过来,要她教她识字。
“银蝶姐姐,”李小四叫得甜甜的,“听说你识字,还会看书,小四好羡慕,教我识字吧!”
银蝶却没有钟意那好脾气,拉下脸子就喝李小四,“别烦我,该干吗干吗去!”
李小四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我是酒楼店小二,酒楼还没开张,我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找银蝶姐姐识字!”
银蝶被李小四缠得没办法,只好去后院找了块沙地,拿了树枝一笔一划教他认字。
钟意总算脱身了,就走到厨房。
紫烟正背对她忙着和罗成、蔡良准备明天的点心,钟意看着她的背影,感到这丫头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一些,本来她就有些溜肩,这一瘦,显得她整个人有点形销骨立,让钟意有点心疼。
“紫烟。”钟意叫她,口气很平板,听不出有什么感情。
“姑娘有什么事吩咐奴婢?”紫烟回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
“厨房里你先别忙,我有些口渴,你沏壶茶,端到我房间里。”
紫烟的眼睛闪了闪,感到姑娘有点怪。
她从来不在下午准备点心时要紫烟做服侍她的事,有时紫烟想服侍她,反倒被她说要以厨房做点心的活为先,今儿个是怎么了?
钟意说完就掉头走了,她怕自己再多看紫烟一会儿,会硬不下心肠。但是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好,也是对紫烟的不尊重。
如果是要信任的人,那么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把一切怀疑都摊开,大家开诚布公地聊一次。
真诚,是信任的基础。
过了片刻,紫烟就端着一壶钟意最喜欢的铁观音走进钟意的房间。
“你去把房门关上,今天我们的对话不能叫人听见。”钟意对紫烟说。
紫烟的表情凝重起来,看来她猜的没错,姑娘叫她放下厨房里的活,果然不是为了喝一壶茶。
她出门看看,都各自忙各的,并无人关注到她们,就关上房门,转身对钟意说:“姑娘,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也没有人在房外。”
钟意点点头,突然就问道:“你到底是谁?”
紫烟被钟意的突然发话搞得愣住了,她呆了一呆,勉强笑道:“姑娘说什么呢,奴婢是紫烟,和姑娘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
钟意并没有被紫烟的笑容影响,脸色更加严肃,口气也变得冷冰冰起来,“你不是丫头,你是自由身,你早就被沈澈赎了出来,你的身份和我一样,是平民。”
紫烟紧紧扣着手,整个身体都有些紧张,她结巴着说:“可是奴婢并不愿意离开姑娘,只想一心服侍姑娘左右……”
“别说这些。”钟意打断了紫烟,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说道,“不然我换个问题吧,紫烟,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你家姑娘,到底是谁。”
紫烟彻底被惊住了,差点站不稳身子,脸色也变得惨白一片,“姑娘、姑娘不是先夫人的嫡亲侄女,钟家的最后骨血吗?”
钟意摇摇头,“你信吗?”她看向紫烟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又重复了一句,“紫烟,你信吗?”
紫烟站在房间里,拼命地扭着自己的双手,嘴唇紧紧抿着,脸色虽然惨白一片,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眼底晶莹一片,似有繁星闪动。
“奴婢、奴婢是信姑娘的。”
紫烟轻声地说出这句话。
钟意的身子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怕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她立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在她低头喝茶的时候,她听见紫烟跪了下来,对自己说道:“奴婢被姑娘做主发卖,又被沈二爷赎回自由身,重新投靠姑娘之后,的确觉得姑娘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虽然容貌和身段,连腰后的朱砂色胎记都未曾变过分毫,但姑娘的行事手段、通身气派,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的姑娘,没有如今姑娘的泼辣,也没有姑娘的手腕,奴婢刚见到姑娘时,也曾经以为、以为姑娘是别的人假扮的。”
钟意紧紧地握着茶杯,食指用力抠着那杯沿。这是她埋藏在心里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无法面对的虚假——她的身份,的确是冒用的。她只是一个孤魂野鬼,阴差阳错之间附身到这位已经死去的小姐身上,还做主抹去了那小姐的名字,换成她的本名。
如果她被拆穿,被拿走她拼出来的这一切,她也无话可说。她本就该死在那场车祸里,穿越到古代,附身到别人身上,就算是一时的幸运,也让钟意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她紧张地听着紫烟跪在地上说的话,她早就料到紫烟会怀疑自己,因为她和本尊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一句“前尘已忘”,是无法说服自小就跟随在本尊左右的紫烟的。
钟意忽然感到有些绝望,她有些自嘲地想:这边我还在质问人家是谁呢,可我到底又是谁呢?我是凭什么坐在这里,让另一个人跪拜于我,又是凭什么接下来这间酒楼,把“元泰福”改成“白鹤楼”呢?
可是她又听到紫烟说道:“可是姑娘虽然变了,但却变得让奴婢欢喜。以前的姑娘,夫人什么也不要她做,姑娘的性子就绵软些,平常我们住在那个小院里,总是会受些街坊邻居的闲话,说姑娘是没了爹妈的孤女。遇到这种事,都是我和银蝶为姑娘出头的,可我们做奴婢的,又能说什么,只是看着姑娘,为她受这些气而感到不值。
“夫人的酒楼被恶人盯上,被骗了高利贷,姑娘哭了几日,突然就要我们找人牙子来发卖,连带姑娘栖身的小院,一并都折价卖了。姑娘哭着对奴婢说:‘婶子养我这么大,不曾做过什么,如今是能做的最后一点事,就算是杯水车薪,也是我为婶娘的一片心。’奴婢和银蝶苦劝姑娘没有用,就这样被人牙子领走了。等奴婢再找回来,也是带着一片痴心,怕姑娘已经独身去乡下去寻宗族,却没想到姑娘竟是完全变了个人,变得……让奴婢欣喜。
“姑娘说是因为一时想不开上了吊,被救下来之后就忘了所有事,又让奴婢叫姑娘的新名字。可是姑娘却忘了,姑娘原本就是姓钟,闺名一个意字的。所以奴婢私心想着,定是观音菩萨可怜姑娘与夫人境遇悲惨,竟是在姑娘生死之劫中点化了姑娘,教姑娘度过难关,不仅保留了钟家最后的骨血,也能让姑娘重振钟家!
“所以,所以……”紫烟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所以奴婢信姑娘,不管姑娘成了什么样子,变成什么人,姑娘就是姑娘,奴婢信的。”
那茶杯还握在钟意手里,就像穿越的第一天,钟意为了缓解内心的紧张,也紧紧地握着一个粗糙的茶杯一样。
如今她依旧紧紧地握着一个茶杯,食指抠着那杯沿,指甲已经有些麻木了。但她的心里,却像刮过一阵吹散一切的大风一样,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热烘烘地形成一片暖流,是因为紫烟的一番话。
紫烟居然忠诚到如斯地步!
如果是这样一个忠仆,那即便是自由身,记挂自家小姐安危,一心投奔了来,又有什么不可以!
长久以来,钟意在现代社会的成长环境下,坚信着“人类都是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动物”这一信条,那就是无论做什么,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而眼前这紫烟说的一番话,显然是把她放在了第一位的。
独生子女钟意,性格里极少有“奉献”、“无私”这种字眼的钟意,彻底震撼了。
她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冷淡与严肃,事实上,在紫烟说到一半时,她就哭了。
竟然有一个人,为了相信自己,特意想出了一套有关“观音菩萨点化”的说辞,这是紫烟作为一个古人,能想到的最合理解释。即便是充满“怪力乱神”的玄幻因素,但紫烟依旧选择相信这个解释,继而相信她的姑娘。
我无条件地信任你,姑娘。
这是紫烟在她絮絮叨叨的哭诉中,传达给钟意的信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