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谢夫人重重甩了谢弈一个巴掌, 厉声道, “文初,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其实说出那番话后,谢弈自己都愣住, 而谢夫人这一巴掌,则又让他脑子更加一片空白。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和心中刀割一般的痛交织在一起, 愈演愈烈。
“母亲, 我……”他愣愣看着谢夫人, 开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却见谢夫人已然红了眼, 哽咽道, “文初, 就当是母亲求求了,忘了阿瑶吧好不好?……你跟她之间, 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就算你什么都不在乎,那她呢?嫁给自己的舅舅,你要她如何面对世人的目光?文初,阿瑶她之前的十几年里受尽了苦楚,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家中, 你想要她后半生又重新陷入流言蜚语之中不得安宁吗?”
谢夫人的每一句话,对于谢弈来说都如同是凌迟处刑,但偏偏他心里又很清楚, 那些话都是在理的,也因为如此,他内心的煎熬更甚。
母子二人,一个红着眼眶,眼中带着泪光,一个面色苍白,眼底满是痛苦与挣扎。
许久之后,谢弈终于艰难的点了点头,“母亲,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看着阿瑶她出嫁,之后,我会求父亲替我谋一个外放的差事……”
这番话,他说得很艰难,一字一句,听得人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痛苦。
谢夫人的眼泪便再也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老天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的孩子……我的文初……我的满满……我的阿瑶……为什么?”
……
那天上午,谢弈从谢夫人院子离开时,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他独自往静心堂的方向去了,穿过花园小径与湖上的曲水回廊,来到苍翠的竹林外,依稀可闻怪异的竹叶调从里面传来,事实上并不好听,于他而言却是天籁。
他就那样站在竹林外,过了许久之后,忽而转身走了,始终没有踏进去一步。
第二日一早,周延璟便上门拜访。在见到谢夫人之前,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谢弈只与他说了谢夫人要见他,其余丝毫未提。
周延璟当时见得谢弈面色沉沉,还以为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心中也不由得踹踹。
到了谢府后,由下人引着,穿过前庭,沿着抄手回廊去往正堂,谢夫人在那边等他。到了地方,见得谢夫人面色比之以往更加严肃,周延璟心中更是忧虑,却未失了礼数,拱手做礼,“子安见过伯母。”
谢夫人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子安,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事与你相商。”
周延璟顺从的坐下,“伯母请说。”
谢夫人视线落在他身上,仔细打量一遍后,才继续道,“子安,你家中的那些事,我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如今老夫人已经成了那个样子,说来已经没什么问题,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从今往后,无论大小事务,你可自己做得了主?”
周延璟点点头,“但凡我自己的事,或是与我相关的,我都能自己做主。”
他话音落下,就听谢夫人说,“子安,你可想娶阿瑶?”
周延璟微微瞪大了眼,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谢夫人,“伯母,你……”
谢夫人不等他说话,继续道,“子安你也知道,阿瑶是我们谢家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贵姑娘,若不是你与她确实有这缘分,她的婚事我不会这么轻易就定下,总是要好好相看相看的。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阿瑶她嫁给你我很放心。但我还是想要跟你说,阿瑶她不是非你不可,日后切不可因此而怠慢她。”
周延璟闻言,认真道,“伯母请放心,我必定不会让阿瑶她受哪怕一点委屈。”
谢夫人便点了头,“我今日找你来,是想与你谈你跟阿瑶的婚事。昨日我让大夫给阿瑶诊过脉,后来大夫与我说,阿瑶她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谢夫人话没说完,就见周延璟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面上是不敢置信的表情,手脚一时无措,不知往哪里放,混乱间打翻了手边的茶。
青花瓷的茶盏落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茶水溅得四处都是。
周延璟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谢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延璟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谢夫人,又扭头望向静心堂的方向,虽然这是在屋里他只能看到门与墙,但脑子里恍惚浮现出那道纤细曼妙的身影,犹在眼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重新看向谢夫人,几次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吞吞吐吐,“伯母,阿瑶她……我……是真的吗?”
谢夫人瞪他一眼,“我还能哄着你玩不成?!”
周延璟一贯冷静自持,此刻却是忍不住露出傻笑来,眼里仿佛都带着光。
……
这日,楚琤誉收到来自永定侯府的奏请,恳请他为永定侯世子周延璟与谢太傅的孙女晏瑶赐婚。
看到奏折的一瞬间,楚琤誉愣了,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微微眯起眼,面色也沉了下来,就那么坐在书案后,盯着那份奏折看了许久,最终勾起唇,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来,将奏折搁置在一旁。
于是周父就这样等了一日又一日,始终不见回复。而后终于硬着头皮往宫里跑了一趟,准备当面跟皇上说这事,结果却被告知,陛下有事出宫了。
……
楚琤誉的确出宫了,来了谢府。
进了门后,轻车熟路的径直往静心堂而来。
这一次,没有再听到那奇怪的瑶琴与竹叶声。他穿过苍翠的青竹小径,来到竹林中的小小阁楼前,远远便见得瑶光坐在屋前的一丛湘妃竹旁,双腿盘起,单手托腮,眼睛看着前方但是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了过去,站在她面前,她这才回过神来,一双漂亮迷人的眼微微瞪圆,面带惊讶之色,“楚先生,你怎么来了?”
楚琤誉居高临下的看她,“谢姑娘既唤我为先生,我自然是要尽到先生的义务,来视察一下你的学业。”他说完,顿了顿,又继续道,“今日的字,练了吗?”
瑶光:“……”
楚琤誉一见她这表情,就知道答案了。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这段时日以来,你的字总算稍有进步,切记要持之以恒,不可松懈怠慢。”
“多谢先生教诲,学生记下来。”瑶光忙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向他行了一礼,恭敬回道。接着便回了屋里,研墨铺纸,提笔练字。
楚琤誉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而后便准备往她身后走。
瑶光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且如今她与周延璟的婚事几乎是定下了,往后只要按部就班的来,她的任务就一定能完成,是以她不想再节外生枝,于是在楚琤誉伸出手之前,叫了他一声,岔开话题。
楚琤誉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微微眯起眼看了她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阿瑶是何时知晓朕的身份的?”
瑶光垂下眼,“有一日在祖父的书案上瞧见了陛下批阅过的奏折,字迹与先生的一般无二,我便知晓了。”
楚琤誉赞道,“阿瑶当真聪慧,深得朕心。”
这话,算是在暗示了。
瑶光只当没听懂,“多谢陛下厚爱。”
接着便听楚琤誉道,“前几日永定侯上了折子,求朕给他儿子赐婚,不过朕把那份奏折压到了案下……”他说及此,视线落在瑶光面上,仔细看着她的反应。
少女微微垂眸,纤长卷翘的睫毛扑闪,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琼鼻樱唇,肤白如玉,这无疑是一张精致完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不过在他的注视下,她面上的情绪没有分毫变化,既不惊讶,也不担心。
楚琤誉却是更添几分兴趣,“阿瑶,若朕许你妃位,你可愿入宫?”
瑶光听到这番话,其实并没有多意外。从猜到楚琤誉身份的时候起,她心里就是有数的,不可否认,他的确有在认真教她书法,但也绝非单纯的只想当她的先生,因为他好美色,而她又恰好有绝顶的美貌,不过之前没有挑破罢了。
现在楚琤誉看似在征求她的意见,其实就没想给她拒绝的机会,因为他是这天下的主人,他开了口,如何容许拒绝?
不过瑶光实在是对帝王的后宫没兴趣,跟一群女人抢一个男人,拼个你死我活,这样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她还有任务在身,鬼知道进了后宫,还能不能完成任务?要多久才能完成?要付出什么代价?
一连串的问题,想想就够了。
但如何拒绝,这是个问题。瑶光想了许久,才开口道,“回陛下的话,阿瑶不想。”
“哦。”楚琤誉意义不明的应了一声,微微眯起眼,眼神看起来有几分危险。
接着听瑶光又道,“陛下之才华,令阿瑶钦佩。能得陛下厚爱,也是阿瑶的福分。不愿入宫,是阿瑶太贪心,因为这样,陛下就只会是阿瑶一个人的先生,独一无二。”
这话当然是托词,楚琤誉也知道,但不可否认,这个貌美的小姑娘很会说话,这一番说话下,拒绝的同时又不忘恭维他,听起来很受用。
“过来。”他面上带着笑,朝瑶光勾了勾手指。
瑶光咬着唇,略微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阿瑶,你很聪明,也很幸运。”楚琤誉说着话,忽而伸出手将她拉在怀中,下巴搁在她头顶,“谢太傅是两朝重臣,又是朕的先生,而朕也不是昏庸无道的君王,做不出强行纳了谢家姑娘为妃的事。”
“所以,从此以后,朕就只会是你的先生。”
他说完便松开了手,而后转身,拂袖而去。
然后第二天,周父请旨赐婚的奏折,便得到了回复,御笔朱批,一个准字。
瑶光与周延璟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因为她有孕在身的缘故,婚期比较仓促,挑了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也就是一个月后。
谢夫人与周延璟的母亲曾氏几经商议,敲定了大大小小的事宜,又请了太京城里最好的绣娘,赶工绣制龙凤呈祥喜服。
所有人都忙得不行,瑶光反倒是成了最清闲的一个,且一日三餐瞬间丰富了几倍。曾氏但凡有空,就会到谢府来看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周延璟其实也想来,不过被谢夫人已经曾氏给拦下了。他的心情,既喜又带着焦虑,只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恨不得一睁眼一闭眼就到成亲那日。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他与谢弈本是知交好友,唤谢夫人为伯母也已经许多年了,但是娶了瑶光之后,一切就都要变了。他得改口叫谢夫人祖母,与谢弈也不能再以平辈相论,要叫舅舅……
这种感觉相当的复杂。
……
一转眼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再有几日,便是瑶光出嫁的日子。
阖府上下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唯有谢弈,随着喜事将近,他的神色日渐低沉,后来甚至把自己关在小院里,也不出门。
谢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可奈何。
……
瑶光这段时间以来实在是被照顾得太好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是怀孕的缘故,还是心理因素,她总觉得自己可能又长胖了……
这样堕落的日子过久了,也是会无聊了,她于是挑了个众人都不注意的时机,从小院里出来,一路避开下人,穿过曲水回廊到静心堂来。
青竹小径依旧,小小楼阁掩映在苍翠的竹林间,清风吹过,细长的竹叶彼此摩擦,沙沙作响。
屋子里的笔墨纸砚,并非是她最后一次来时的样子,估计有人动过,至于是谁,答案不必想也知道,因为这府上也就她跟谢弈两个人会来这里。
瑶光进去,想看一看谢弈都写了些什么,到了书案旁,见得雪白的宣纸之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都是同样的两个字——阿瑶,起初笔迹清晰又条理,渐渐的,开始潦草,从字迹的变化,可以大致猜测出书写之人心态的变化。
瑶光有些微愣。
忽而听得屋后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
瑶光回过神来,问了一声,“谁?”
不见回答。
她便出了屋子,绕到屋后。
只见翠竹倚石处坐了一个人,玉冠束发,白衣青衫,是谢弈。他的身旁,歪歪倒倒几个酒坛子,手里还拿了一个,半倚着石头,温润的眉眼微微眯起,神态可见带了明显的醉意。
瑶光走到他身边,半蹲下身,柔声问道,“舅舅,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谢弈闻言,身体可见的僵了一下,而后睁开眼看过来,眼神有些迷茫,继而转而惊喜,最终却是只余自嘲,含糊自语道,“我果然是……喝太多了吗,都出现幻觉了啊……阿瑶……阿瑶……怎么可能……哈哈哈哈……”
瑶光记忆中的谢弈,一直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失态,又联想到方才屋里书案上,那写满了她名字的宣纸,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她微微抿着唇,又叫了谢弈一声,“舅舅……”
话音才落下,忽而被拥入一个带着淡淡酒香的怀抱。
男人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有些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瑶……阿瑶……就算你是假的……就算是……我也还是想要抱着你……我以前不明白,现在才知道,酒真的是好东西……”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笑了起来,灼热的呼吸喷在耳侧,只觉得有些酥痒。
“这幻觉是如此的真实……我甚至能感觉到你身上的温度……阿瑶……你就像是真的一样呢……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该有多好啊……我曾想过无数次,像这样抱着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能这样抱着你……我就满足了……”
他笑着,但是那种笑容,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开心,只会跟着一起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么么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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