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很晓得这些倌人的苦楚,联想自身,不禁有些慨叹:“天下的人,有几个能光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都少不得屈从本心,见机行事,你瞧那些富贵的王孙公子整日挥霍无度,散漫使钱,殊不知他们上面也有高堂父母管束,及至入朝做了官宦,还有朝廷倾轧,即便没有这些,还有那悠悠众口。更有倒霉的一件,若他们只顾任情恣性,一日挥霍完祖业,穷困潦倒,还不是要受人白眼。所以说,人只要活着一天,便都得被拘束着,人人如此,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情。”
薛黛林见她小小的年纪,说出这么一篇堪透世情的话来,不由得不诧异非常,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点头笑道:“若不是你这么矮的个子,我一定要疑惑你的年纪。难得你这么小的人儿,就能说出这么一篇有情有理的话来。待将来再经历几年,只怕你就要成一个人精了。”说着忍不住抚了抚宝珠的小嫩脸一把,笑着道,“还长得这么个周正的模样儿,也不知是怎么生出来的?”
宝珠的小脸被她那么一摸,不觉脸上泛起红晕来,她上世贵为大长公主,这世又是一个千金小姐,身份贵重,何曾有人对她这般无礼过?脸上被这一下摸,怎好意思。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薛黛林知她害羞,也不逗她了,只是看着她的模样儿越看越爱,心里想着若是年纪再大些,倒可以认她做个知己,转念又一想,虽然年纪小些,见事却比许多大人都清楚,同他说话也有趣儿。便呆呆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把腰间系着的一条挑线香草阑边,松竹梅花岁寒三友的湖水绿潞绸汗巾子解下给她道:“这个就算我送你的礼物,以后你若得空想找我说话,只管来就是了。”
宝珠却没有接过那条汗巾子,不知道薛黛林是个什么想法,难不成真要跟她处相好不成?便笑得有点儿僵硬地道:“这是姐姐随身的东西,我和姐姐第一次见面,就拿这样东西送我,不太好吧?别人看着怕会对姐姐有看法?”
花楼里的姑娘处相好,哪一个客人不是在其身上花费无数的金银珠宝,有些即便金山银海地填上来,依然是白忙活一场。何况薛黛林又是花楼里的头牌姑娘,多少走马王孙,坠鞭公子欲加亲近而不可得。如今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这么要好,还赠送表礼。这让那些出了无数大钱的公子老爷们看在心上怎么过得去呢?心里那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儿就别提了,都狠狠地面色不善地瞪着宝珠。
宝珠被众客人盯着,心上也好笑起来。
薛黛林听了宝珠的话,又向四下里看了看,知道自己的做法有欠妥当,便把汗巾子一收,笑着道:“我是开玩笑的,瞧把你这个小孩子吓的。”
客人们看到如此,心里方好受些。
宝珠也舒出一口气,从前就知道薛黛林心气儿高,即使对着自己这个大长公主也一贯罕言寡语,恭敬却不亲近,不想竟然对男装的自己另眼相看。
直到这时候,那方才上楼禀报的护院才走下楼梯,对宝珠道:“对不住,赵大家刚才有事,等了一会才回报上了,赵大家请你上去。”
这护院这会说话却比开始恭敬有礼得多。
宝珠答应了一声,起身向薛黛林拱了拱手才走开上楼去了。
众人都有些诧异,没想到从不轻易见客的浮梦楼主人赵大家竟然接见了这么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就有好奇的倌人和客人向这传话的护院打听情况。
护院也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道:“我也不晓得她是什么人,赵大家为什么愿意见她。”
宝珠刚走到三楼,便有一个穿着素雅的女子款款走上来,对着宝珠道:“可是你要见赵大家?”
宝珠望着女子点了点头,这个女子她自然也是认得的,她叫红香,一贯跟在赵梦娘身边,并不是接客的倌人之流,因此也无倌人们那些旖旎风情,向来表情肃穆,同这醉生梦死的花楼有些格格不入。她领着宝珠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上房,敲门进去道:“赵大家,客人来了。”
说完这句,她又走出来,望了宝珠一眼,想要看出什么,但还是带着疑惑轻轻走开。
宝珠从敞开的屏门进入,就见一个女子坐在当中,穿着一身缟素衣裳,雅淡梳妆,云鬟雾鬓,山眉水眼,赵家飞燕无有其艳,洛浦灵妃无有其娇。
此女正是盛名在外的浮梦楼主人赵梦娘。
那赵梦娘看见宝珠的模样,也是呆了一呆,只见一个小小少年眉目清扬,粉妆玉琢,宛如月画烟描,虽然穿着普通,但是皓腕纤腰,体态玲珑,哪里是什么少年小儿郎,分明是个俏红妆。她平生所见美貌女孩无数,但这个女孩却是少见的国色,更有那一股清贵从容的气度,大异群芳。
明明是陌生的面孔,四目相对间,依稀仿佛哪里见过一般。
“你是谁?”不知不觉,这个问题竟然就脱口而出,然后蛾眉微蹙道,“我不认识你。”
宝珠此时也是心绪不宁,思潮汹涌,真是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竟然会以着这样一副面孔再见昔日姐妹?世事难料,天意难测。情绪起伏之下,竟然脱口唤出昔日的称呼:“云竹。”
赵梦娘心神一震,双目圆睁,强作镇定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宝珠只觉喉咙干涩,肺腑油煎,无尽凄惶,螺肠九回,蛛丝百结,心中有无数的衷肠想诉,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起。
昔日她们义结金兰,情如姐妹,最后被生死隔开,再见面时,自己身份改换,不知还能否重续旧谊。
她原本想抛开过往,重头来过,只是眼前困境,唯有昔日故人可解,无可逃避。微微一垂首间,终于把心情收拾妥当,微微笑道:“我是冯宝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