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其后
萧重钧登基之后, 封怀恩县主为公主。
怀恩县主住在妙华庵中, 她的母亲寿真公主代她接旨谢恩。
怀恩与皇帝的私情在宗亲和宫中早已不是秘密,而随着这一道旨意,终于宣扬得天下皆知。京中百姓无不津津乐道。从前太上皇就是各种艳闻多的, 如今看来太子不遑多让, 之前有与燕王妃的传闻,如今一继位就破例封了怀恩公主。
民间传说怀恩公主与新帝两情相悦, 可惜为太后不喜,硬生生拆散了。皇帝甚至为了怀恩一直留着皇后位置,还与太后闹翻了。可惜怀恩公主伤透了心,已经一心遁入空门。
怀恩不管外界纷扰, 只在妙华庵安静度日,准备在妙华庵求剃度受戒。妙华庵的净惠比丘尼也曾是高门女子, 主持妙华庵已经多年。
寿真公主每隔几日就去一次妙华庵, 但每一次怀恩都不见她。
在庄严宝地,寿真公主还不敢用强抢人,只能慢慢磨。又是给庵中捐香火钱, 又是请师父为她说情,如此磨了一个多月,怀恩公主终于点头, 见了一次母亲。
寿真公主一见怀恩头发还在,还没有秘密受戒,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她一见怀恩立刻抓住她的手,开始说起皇帝登基之后宫中的变化, 最重大的事情当然是顾太后又被禁闭的事情。她说到得意处,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怀恩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等寿真公主说完了,她只行一礼,道:“我还在修行中,母亲若没有其他事情,就先回吧。”
寿真一把抱住她:“我的儿!你没明白吗?你不必再怕太后了,皇帝又封了你公主又禁闭了太后,都为你做到这程度了,你还要他怎么样?你还躲着他做什么?”
怀恩公主笑了,她说:“不明白的是母亲。我躲的不是圣上,而是母亲。”
寿真公主一怔,怀恩已经挣脱她的怀抱,她又说了一遍:“圣上禁闭太后,实是天威。我却不愿这么对母亲……”
寿真气得浑身发抖:“难道是我碍着你了?”
怀恩不再说话,转身就走。寿真拉不住她,她已经完全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段了,她走得那么快,寿真根本追不上她。
怀恩转头就疾步走去净惠师父房中,她一进去就跪下求师父度她出家。
净惠正在做功课,见她如此,只是摇头,道:“公主心还是不静,又如何出家?”
怀恩道:“我已经决意舍弃这一切。”
净惠淡淡道:“我看不见。”
怀恩公主在妙华庵已经过得十分简朴,但仍有四个侍女伺候她,照顾她起居日常。从这一天起,怀恩连这四个伺候的人都不要了。日常一切都亲自动手,与其他比丘尼一起同吃同住,以表决心。
她起初不惯——她过了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从不需要自己整理被褥,或是舀水洗菜。而在妙华庵中这已经是最轻松的活计了。但她学得快,又坚定,不到一个月,就把洗衣做饭这类事情做得有模有样了。
如此又过了半年多,怀恩再一次去求净惠。
但净惠仍不愿为她做仪式,因为怀恩太刻意。
“公主是逃来的,是逼着自己舍弃,看透,不等于悟到。”净惠平静道。
怀恩几次被拒,心中怅然。就在这一天,皇城中传来了钟声——太上皇驾崩了。
怀恩听闻消息之后一夜难眠,她终于明白了净惠师父的意思,她还没有彻底斩断对红尘的迷恋。天亮之后,她与净惠师父一番长谈,之后离开了妙华庵。
太上皇的丧事完了之后,怀恩决定出京去。自从她在妙华庵与比丘尼同吃同住,寿真就真当她疯了,也不管她了,从此母女形同陌路。好在她有自己的俸禄,她的父亲也为她置办了一些产业,她不需要太奢华,只是安全地出去游历还是能做到的。
在国丧时候,她与萧重均有一次见面。此时距离他们最后一次幽会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怀恩再次看到他的时候,竟又微笑起来——她还以为她对着他会笑不出来。
但她笑得很快乐。因为她想起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她勾引了萧重均,然后抛弃了他。
她在妙华庵的时候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但是回想起这一年来她做的这些疯事,她忍不住笑了。
看到她的笑容,萧重均也笑了。
这似乎很不合时宜——他们都在为太上皇戴孝,不应该这样相视而笑。
萧重均却如释重负一般,说:“看到你气色还好,我就放心了。”
怀恩给他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因为做了许多杂事,修长的手指上有几道细小的伤口。庵里的比丘尼说是因为她的手太嫩了,所以才会这样容易留伤口,等做习惯了,手也不容易受伤了。
萧重均低头看着她的手。那几道伤口并没有让她的手显得丑陋,反而平添一种飒爽的感觉。
怀恩慢慢说:“我想,人心大概也是如此……磨得粗粝一些或许是一件好事。”
萧重均越发觉得她可爱,但他也知道他不能将她留在这个笼子里了。
国丧之后,怀恩就准备动身。她临行前家里人没来送行,安平和燕王妃却来了。
怀恩虽然没有出家,但仍是居士身份,不饮酒不吃肉,只能以茶代酒招待她们。
怀恩与燕王妃顾清沅虽然往来不算多,但是王妃从前在宫中时候,也是一起玩过的。她欣赏过王妃的书法,也一起切磋过。只是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
安平拖了燕王妃一起来,是来做说客的。
安平开门见山就问怀恩:“为何不能留下来。”
在安平看来,如今在皇帝和怀恩之间的障碍全都没有了。太上皇驾崩,顾太后被禁闭,寿真姑姑也老实了许多。怀恩经历了这么多,而皇后之位还空着。大家都说皇帝还在等怀恩公主。
怀恩看看安平,忽然笑出声:“妹妹,你真这么想的?”
安平一向被人说机灵鬼的,冷不丁被怀恩嘲笑,她脸色涨红了,道:“我这是为你和圣上好!我就怕你们心里还想着,都不愿意说开。”
怀恩道:“放心。圣上与我,早就说开了。”
她与他曾经脉脉不得语,也曾经缱绻缠绵。过去了就都过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完全属于她,虽然那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她毕竟抓住了。
安平安静了下来,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余的事。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顾清沅。
“果然还是被你说中了。”
她提议要来劝说怀恩公主的时候,清沅就阻止过,说怀恩公主不会动摇的。
清沅笑笑,她也听说了怀恩这大半年在妙华庵的事情,心里既欣赏又佩服怀恩。
上辈子的怀恩可没有这么精彩。上辈子怀恩在萧重钧选定太子妃之后,也郁郁寡欢了一阵子,生过病,也曾动过出家的念头,但寿真公主拦住她。她只能作罢。订过一次婚,但未婚夫婿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寿真公主悔婚。怀恩又想出家,还是被拦住。
萧重钧登基之后,怀恩就没有再进宫请安过,她只是时常在寺院中小住。清沅上辈子最后一次听到怀恩的消息是说她打算自己盖一座尼姑庵。
所以清沅觉得这辈子的怀恩更可爱。她虽然也还是在要不要出家这件事情上反复犹豫,但她至少摆脱了寿真公主,至少这时候她想趁着年轻出去游历。还有有关萧重钧,清沅觉得怀恩得到的肯定要比上辈子多。
清沅问怀恩公主一路上的安排,要去哪几个名胜。
怀恩公主道:“目前只定了两处。打算一路走一路看。王妃有什么推荐么?”
清沅想了想,道:“我在霖州有一座书院,若公主不嫌弃,可以去观赏一番。书院建在山上,面对晋江。今年开始书院要广揽书生贤士,还要编撰文集,已经搜集了许多孤本。公主去了,既可以尚敬,也可以看书。”
怀恩公主笑道:“我听说过王妃有书院。可是……”
清沅说:“公主若前去,我一定会让人安排好。让公主尽情游玩,不受打扰。”
霖州是顾太后的老家,近年有顾泽行代清沅在霖州细心打理,已经将顾太后在霖州的气息冲淡了许多。怀恩在那里不用担心受到亲顾太后一系的人的打搅。
怀恩终于道:“王妃一向周到,我并非担心去霖州的安排。只是我如今这样,走到那里都会有非议,恐怕对王妃书院影响不好。”
清沅摇头笑道:“既然走到哪里都会有非议,那公主不如干脆随心所欲,不用在意俗人。”
安平也道:“这话说得好,我爱听!”
怀恩也笑,她点点头,应下了清沅的邀请。
怀恩出去游玩了五个月之后到达霖州,正好燕王夫妇也在回封地的路上途径霖州。萧广逸,清沅与怀恩一起游览书院,在书院看藏书,并参加了两次诗会。怀恩做了几首偈子,也算尽了兴。
之后燕王夫妇向北回宁州,怀恩往南去。只是怀恩离开霖州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个人。他叫宗雁行,宗氏也是霖州本地大族。宗雁行与清沅的大弟顾晟是同窗好友,才十八岁年纪,比怀恩还小几岁。
少年白玉郎,在诗会上见到公主就失了魂魄,一夜为公主写了十二首诗。
怀恩在京中,不是没有见过诗人,但霖州在她印象中,总还有些古朴乡气。她没想到这里的少年比京中的诗人更大胆。
他生得好看,谈吐虽然有惊人之语,但还留着赤子之心。怀恩与他通过几次书信之后,终于邀他面谈。
他们一直聊到半夜。公主终于累了,卧在榻上,用手撑头,微笑着问宗雁行:“你没有听说过有关我的传闻么?”
宗雁行终于红了脸,他说:“听说过。”
怀恩饶有趣味:“你觉得如何?”
宗雁行坚定道:“一定是圣上负了公主。”
怀恩不喝酒,但这时候她竟然有几分上头一样的醉意,她低声说:“你太天真啦。”
她带着宗雁行在外面又同游了半年。半年之后她要回京,宗雁行回霖州。
她对宗雁行说:“你在霖州已经有文名,只是一个人若要名满天下,就一定要来京中。等你将来来京,再来找我吧。假以时日,京中一定会到处都传唱你的诗。”
宗雁行发誓,等来日他进京考取功名,一定会求娶公主。
怀恩笑道:“傻小子,别说这么俗气的话。我又不是贫寒孤女,要等你的功名享福。”
宗雁行失笑,他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辱没了公主。
“那在重逢之前,我能为公主做什么呢?”
怀恩微笑道:“把我写进你的好诗里。”
之后几年怀恩与宗雁行一直书信往来,但见面的时候不多。有一段时间宗雁行的父亲去世了,他要在霖州处理宗族事务,颇是烦恼一段时间。还有一次宗雁行临时随族中长辈来京,而怀恩公主又出去游玩了。他们聚少离多。
皇帝病重时候,怀恩并不相信会有大事发生,但宫中几次来请她。甚至连曲昭仪都派了人来,请她进宫看一看皇帝。
怀恩犹豫了几日,直到听说燕王夫妇从宁州动身回京的消息,她才终于决定进宫。
当天正在皇帝身边侍疾的是曲昭仪,一见公主来,她立刻起身迎上来。
怀恩还想与她见礼,曲昭仪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太用力,握得怀恩有些疼。
“圣上这会儿睡着,一会儿才行,公主等一等……”
怀恩就坐下耐心等待,曲昭仪看着她,忽然又下泪。
“公主不后悔么?”曲昭仪语气中不甘与伤心纠结在一起,让人听着就心堵。
怀恩不说话,她只是看着萧重钧,淡淡道:“他明白我。”
曲昭仪掩面退下。
又过了许久,萧重钧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一眼就看到怀恩,微笑起来。
怀恩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出去玩了好久啊。”萧重钧说。
“三哥,我回来了。”她低声回答。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萧重钧又问,“母后说……姑姑不让你来……我弄破了你的头……姑姑生气了……”
怀恩笑着往下掉眼泪。皇帝在说胡话,说到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
“三哥,我回来了。”她又轻轻说了一遍。
萧重钧点点头,他似乎又清醒过来,他看着怀恩的神色变了,他说:“怀恩,你如今开心么?”
怀恩点点头。
皇帝笑了起来:“那个宗雁行……上一次其实他应该考中了,但朕把他踢下了榜。朕有些不高兴……等朕走了,他就可以中了……让他风风光光去娶你……”
怀恩微笑道:“三哥怎么也说这么俗气的话……”
他们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怀恩才离开。
回到府中,怀恩趴在窗边又哭一场,这时候霖州的信来了。
她来不及擦眼泪就去看宗雁行的信,她看着看着又笑了出来。
那信上只有一首诗,那首诗里有她,而且是一首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