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太在玉澹宫住下, 花了两天时间才把整个玉澹宫看完。袁家从前做的是小本买卖, 方老太太连朱门大户都没去过几次,这一年袁家陡然沐浴皇恩,她乍一进宫, 看什么都稀奇新鲜。
这宫中的一桌一椅, 一碗一碟,都好像不是她从前知道的东西了。就连女儿, 也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袁莲华送进宫的时候还小,他们就指望着换点银子救急。进了宫,姑娘的吃用也不用愁,将来还能存一笔钱, 若是放出来,许人也容易。
方氏那时候也想过, 闺女样子长得俊, 进了宫万一被贵人看中了呢?那不就是一家子都飞升了?方氏把这话和家门口老邻居一说,邻居就笑话她:“你快拉倒吧。你家莲华也就在街坊里算有姿色,但能和宫里的娘娘比?那些娘娘, 可都是嫦娥天仙一样,皇帝看宫里的娘娘都看不过来了,还看你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宫女?”
被邻居这么一糗, 方氏只拍手着手道:“好,好,好!将来等我们家发了财,你老儿可别来沾光!”
话虽这么说, 方氏也只是嘴上不饶人罢了,并不是真笃信女儿能在宫中有什么名堂。之后过了好几年袁莲华在宫中都没动静,袁家人也就渐渐没了念想,只要她在宫中平安就好了。
去年皇后失宠之类的事情,袁家人一概不知,他们还琢磨着袁莲华进宫有好几年了,如今家中日子也平稳了,是不是该找找人托个话,花点钱让袁莲华从宫中放出来。正想着这事情,忽然袁莲华承宠的消息就从天而降,砸得他们喜不自胜。
如今的袁莲华,土气已经全看不到了。方老太太打量自己的女儿,只瞧见她容光焕发,华服裹身,一头乌发上金钗闪耀,浑身珠光宝气。哪还是那个家住穷街陋巷穿不起新衣的小姑娘。
方老太太心中暗道,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样一穿戴,谁能瞧得出来谁出身贫贱,谁出身富贵?
不过这话她不敢直接开口说。因为袁莲华如今身边的人太多了,她有些怯。这些人围着袁莲华,一口一个信女,一口一个娘娘,说话都是声音又好听,又能说会道,个个口吐莲花一般。
方老太太又好几年没见自己女儿了,也生怕惹女儿不高兴,刚刚问了句“信女”的话,她就觉得袁莲华有些不高兴了,不敢再多问多说。
等到了这天晚上,来看贵妃的,看方老太太的客人都走了,玉澹宫才算清净些。贵妃吩咐下去:“晚上就我们娘俩用饭,不要太铺张了。老太太也累了,弄个简单些的小宴就好,口味清爽些。”
结果这简单的小宴,就有七八个宫女伺候她们两个人,方老太太暗暗数了数,光是冷菜就有十六碟,后面她干脆不数了。她也看出来了,贵妃这不是在故意摆排场,宫人真不以为这是什么大席面。
用过了饭,贵妃才能与方老太太单独说一会儿话。
方老太太进了宫之后,心就砰砰跳。这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就指望着她的女儿,还有女儿这肚子里的龙种。
“娘娘这一胎,可得坐稳了的。”老太太念叨了好几遍,又惊叹宫中种种奢华,走哪都有那么多人伺候,她担心人多杂乱,反而扰了贵妃养胎。
袁贵妃道:“这宫中都是如此。母亲住个两日,就惯有人伺候了。”
方老太太听女儿这么一说,立刻笑道:“是了,这原是富贵的好处。我怎么倒缩手缩脚起来了。”
她告诉袁贵妃,家中得了赏赐之后,换了新宅子,也买了许多仆人伺候。只不过仆人不像宫里的宫女,个个都这么聪明机灵罢了。
方老太太就说等回去,要再买一批更好的丫鬟,不能小家子气,要不然怎么能显出贵妃娘家的气派呢。
方老太太并不懂得这宫中许多关系,什么皇后,太子妃,有哪几方势力,她想不到那么深。她只知道袁莲华是皇帝的女人,只有扒住了皇帝,袁家才有源源不断的富贵。
所以说来说去,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住,一定要生下来。
“皇后有没有找过你麻烦?”方老太太压低了声音问袁莲华。
袁贵妃微笑着摇摇头:“皇后如今在两仪宫养病,很少出门。没有精力管这些事情。”
她已经知道顾皇后是被软禁在两仪宫,而并非什么养病了。但这些话她不必对母亲说,省得把人弄糊涂。
方老太太就道:“唉,你还是要小心。她毕竟是皇后,就好比一家正房。从前是她最得势,如今皇帝心头上只有你,还有了小儿子。她怎么会不嫉恨?”
袁贵妃道:“母亲放心。我这宫中的人,都是向着我的。再加上又皇帝庇护——我所能仰仗的,全都是皇帝。肚子里这个,先不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儿,其实也不是坏事。”
方老太太喃喃道:“是男孩,一定是男孩。”
袁贵妃但笑不语。
方老太太最关心的还是皇帝对袁贵妃的宠爱。她小心问道:“皇帝对你……还和之前一样么?如今你有孕在身,不方便伺候,可得小心些,别人趁虚而入了……”
袁莲华笑着叹道:“母亲以为这宫中和普通人家一样,只有几个陪房丫鬟,几个小妾么?这后宫三千,哪个不是皇帝的女人。我一开始,不也就是个小宫女。皇帝瞧中了谁就是谁了。”
方老太太一听她这话就急了:“怎么,难道只能这样听天由命么?万一哪个小……”
她本想说小浪/货,突然觉得不妥才住嘴。
袁莲华道:“母亲这话,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在这宫中,若是只凭姿色,没有其他些不同于别人的东西,皇帝又怎会一直宠爱我?其实这次,我要母亲进宫来陪伴,除了是为了照顾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方老太太不解,她不明白自己能怎么帮女儿固宠。
袁莲华娓娓道来:“母亲可知道皇帝一开始注意我,就是因为我这名字与生辰?生在佛诞日,又名莲华,正合了皇帝的心意。”
方老太太啧啧称奇,道:“你这小名,是你爷爷给取的,也没说为什么。如今一看,真是巧了。”
袁莲华就在方老太太耳边耳语几句。
她说:“既然皇帝看中的是我这一点,我又怎能让皇帝失望?”
袁莲华还记得她第一次承宠的早晨。皇帝搂着她,称赞她的容貌,又说她像观音座下玉女,又问:“你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
她其实平日除了做上头分下来的事情,休息时间就是做做女红,与人闲聊,偶尔凑钱喝点酒。她不爱看书,勉强认得字,诗也没背过,与皇帝谈琴棋书画是谈不了的。
她又直觉这时候若是说了实话,那实在是太无聊。她当时真是灵光一闪,也许是受了皇帝夸她的那句话的启发,她说:“妾平日里,若有闲暇,就抄经诵经。”
这话不是真的,只不过她有个相熟的老嬷嬷平日喜欢诵经,还说她与佛有缘,给她讲些佛经里的故事,也教过她诵经。但她不耐心学,只是敷衍一番。
没想到这时候竟派上了用场,她一边绞尽脑汁回忆以前学过的几句佛经,一边将话编圆了。幸好皇帝当时没有太过追究,只是一听到她的回答就十分高兴,连声道:“是么?你果然是笃信佛法么?”
见皇帝高兴得满面泛红的样子,袁莲华就知道自己赌对了,她心中虽然忐忑,生怕皇帝看穿她其实对佛经并不通,但她还是没有改口。
袁莲华在心中暗暗向上天祈祷,我佛慈悲,她从今往后,都会虔诚礼佛,只要得了皇帝宠幸,不管让她花多少香油钱都行。
之后她跟随皇帝回到京中,封为昭仪,在玉澹宫住下。她指明了带走行宫中那位老嬷嬷,说是陪她诵经礼佛。可惜这位老嬷嬷年事已高,从京郊来到宫中住得不惯,没来多久就病亡了。
袁莲华心中很是烦恼,只好问身边人,要她们推荐个人,好陪伴她诵经的。来玉澹宫伺候的嬷嬷,可与行宫那些老嬷嬷不同,一个个都是人精。她们比皇帝对着袁莲华的时间还长,一开始也许瞧不出,但过了段时候就看出来了,袁昭仪就是在投皇帝所好,并不精通佛经,甚至连一般人都不如。
但她们也不会戳穿这一点——若是从前顾皇后还在时候,光是凭这一点,她们就可以把袁昭仪诋毁得体无完肤,让她几日之内就失宠。顾皇后会论功行赏。
但如今戳穿了,对谁有好处呢?皇帝不高兴,袁昭仪失宠,她们这些下面人也捞不到任何好处。
所以,她们不但不会戳破袁昭仪,还会帮她出谋划策,让她在皇帝面前装得更好。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果然没过几个月,皇帝就对袁昭仪迷恋越深,再加上袁昭仪有了身孕,皇帝更将之视为上天恩赐,佛祖开恩,将袁昭仪升为贵妃。玉澹宫人人都赏赐丰厚。
如今袁贵妃已经有了地位,有了孩子,看似圆满,但还没有到一劳永逸的时候。她还要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还要牢牢抓住皇帝的心,不能让皇帝在这时候移情他人。
她还是离不开身边嬷嬷的指点。这其中袁莲华最信任的嬷嬷,就是一个姓邵的嬷嬷,邵嬷嬷生得慈祥模样,原来是一位老太妃身边的人。自从顾皇后出事之后,皇帝就将顾皇后从前重用的人都清理了一番,有杀的,有流放的,有贬的,有放出宫的。将顾皇后的势力全部冲散了。
这位邵嬷嬷虽然是宫中老人,但与顾皇后毫无关系,所以皇帝才安心放她在玉澹宫伺候,算是一个大管事。
邵嬷嬷平日除了管管玉澹宫的那些小宫女,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指点袁昭仪,教她如何说话,如何读佛经,如何引用。
皇帝常常要袁莲华诵经给她听,有时候他累了,会躺在榻上,要袁莲华诵经为他解乏。袁莲华之前只会念那么一篇心经。后来邵嬷嬷指点过她,教了她一番,她渐渐能读一些妙法莲华经了。虽然经文涵义她还是半懂不懂,不知道该如何引用,但这也无妨皇帝对她的看法。真正谈论佛经的时候,袁莲华就让皇帝说,她只要随声附和就行了,皇帝只会觉得她虚心又懂事。
这次方氏进宫陪伴,邵嬷嬷也给贵妃出好主意了。让方老太太也做出虔诚的样子。这才显得生出袁莲华这样的女儿是天赐。
袁莲华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
她虽然说不清楚,但她心中和明镜一样。她知道皇帝在她身上看到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而是另一种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相信她与上苍,与佛祖有说不清的联系。因为他是皇帝,所以只有他才能得到的一种东西。
她问过邵嬷嬷,这种只有皇帝才配有的东西,到底该叫什么。邵嬷嬷笑了笑,说:“该是叫祥瑞吧?”
袁莲华恍然大悟,她点头道:“不错,正是祥瑞。”
所以她可以说话不如宫中其他人文雅,可以举止没有那么优美,但她一定要坚持一点,就是她虔诚佛法这一点。只要这一点不破,她在皇帝心中就是与众不同的。有再美的女人,再聪明的女人,也无法取代她的位置。
袁贵妃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氏到了玉澹宫,次日就开始陪着袁贵妃礼佛。说是如今袁贵妃身子不便,方氏代替她跪拜礼佛。
很快,玉澹宫中就说贵妃母女二人都是虔诚谦逊的人。方老太太来了也不到处游玩,大吃大喝,只是安静陪着贵妃,手上串珠不离手。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中,自然是十分高兴。他对袁莲华道:“果然是这样的母亲,才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袁贵妃道:“老人家担心我,只怕我身子太倦了。”
她对皇帝依然是十分温柔,并不因为有孕就撒娇有脾气。皇帝因此越发觉得她好。
“你身体看起来虽然好,还是得小心。”皇帝温和嘱咐。
他虽然不能要袁莲华侍寝,但还是时不时会来玉澹宫,光是看看袁莲华,他心头都觉得自己身心更轻快些。
袁莲华宫女出身,身体很好,有孕几个月,并不见身体有大变化,只是面孔更圆润了些,腰稍粗了些。这也让皇帝十分高兴。他几个孩子,都是从小身体不够好。尤其太子,从小多病,身体不够健壮,皇后怀的时候,就吃了不少苦。
但这个孩子似乎看起来不同,袁莲华怀得这样轻松,说不定能生下一个很健壮的孩子。他有时候过分沉迷这种幻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并不是第一次迎来孩子了。他虽然子嗣不算繁茂,但也有十几个孩子出生过,活下来的也有好几个。
但这次袁莲华怀孕到底不同……这两年他以为宫中不会再有女人怀孕了。虽然这事情是肯定会发生的,但他一想起来多少有些闷闷不乐。袁莲华有孕,他大喜过望,心中更是得意。
这时候袁莲华不要说让她母亲进宫陪伴,哪怕是要她全家女眷都进宫陪伴,他也会准的。只要她能平安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没想到方氏来玉澹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真就只照顾女儿。皇帝心中更是对袁家有好感了。
又过几日,袁莲华才安排母亲见了一次皇帝。方氏规规矩矩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打量方氏,见她生得整洁,穿着朴素,就向袁莲华道:“你母亲来了,怎么也不做几身新衣?”
袁莲华柔声道:“母亲说穿我的旧衣就好,还行动方便些。她不是奢华的人,不惯享受。”
皇帝道:“你还留着你的旧衣服?”
袁莲华道:“一针一线都不敢乱丢。”
皇帝于是越发心疼,又给玉澹宫许多赏赐。
玉澹宫这边的动静,宫中其实都在看着。有两个说了袁贵妃闲话的宫妃都被贬斥了。其中一个就是金泉公主的母亲方昭仪。方昭仪从前是顾皇后的手下,家中兄弟都为顾皇后做生意的。顾皇后事发之后,方家被抄家,家产被抄没。
方昭仪因为有金泉公主,在宫中还能过下去,就是比从前手头紧许多。她比顾皇后稍好一点,皇帝没有彻底禁她的足。
方昭仪在袁莲华封为昭仪的时候,早就酸得不行了。等到袁昭仪又册封贵妃,又有怀孕的好消息传来,方昭仪又气又嫉,她只恨金泉公主不是个儿子。
从前金泉公主还能和安平公主一起玩,如今安平公主直接出宫去了。金泉公主只能在宫中。方昭仪越想觉得不平,她要生个儿子,再不济也可以像许婕妤那样,至少有个指望。
她咒骂袁贵妃的话只敢在心里说,还不至于当着人面骂。但听说袁贵妃的母亲进宫陪伴,她不得不陪着笑脸又去玉澹宫巴结一回。
回来之后,她终于忍不住道了一句:“从前宫中怀孕的多了,母亲进宫伺候的,也只得这一个。”
就这一句话,也传了出去。皇帝立刻将方昭仪贬为了方美人,命她闭门思过,与顾皇后一样禁足了。
旨意下来,方昭仪哭了个昏天黑地,抱着金泉公主问今后该怎么办。金泉公主本就是个心冷的,对她生母只是不耐烦,冷冷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娘娘不懂么?”
金泉公主不能像安平一样出宫甩开一切,她也没想过出宫。她只是立刻投贵妃所好,亲手抄经,又绣了一幅心经,都是为了讨好袁贵妃。对方昭仪却不闻不问。
方昭仪没了娘家支援,又受了皇帝传话训斥的羞辱,金泉又如此,她一时没想开,就寻了死,一根白绫结束了性命。
方昭仪这一死,皇帝只嫌晦气,贵妃这头正在怀孕养胎,这时候宫里却死了人。除此之外,他对方昭仪的死没有其他想法。
只是皇帝没有想法,宫中其他人未必都心如止水。
本来袁贵妃有孕,就已经让整个后宫都十分敏/感了,这时候又死了一个方昭仪。除了玉澹宫,其他宫妃都分外紧张起来,生怕这时候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一件事。
因为方昭仪死前已经被贬为美人,所以葬仪也仅仅按照美人来办。又因为不能打扰贵妃休养,免得破坏玉澹宫的喜气,最后办得十分潦草,静悄悄就完事了。
金泉公主本来想费心讨好袁贵妃的,这下也用不上了。方昭仪一死,她热孝在身。玉澹宫不会收她送的东西。
皇帝并不是不知道整个后宫除了玉澹宫,都战战兢兢,但他并不在意。他现在眼中只有玉澹宫,只有贵妃和他们的孩子。
他甚至对各宫都这样安静十分满意。除此之外,他唯一的好奇就是皇后这时候在想什么。
他之前去看顾皇后的时候,两人不欢而散,他当皇后是个疯子。但他心里清楚,皇后并没有疯。
所以这件事情才有意思,皇后知道了袁莲华怀孕,会怎么想。他一想到她,就希望她为他发疯,为这件美妙的大喜事嫉妒成狂。
他想过她应当是表面镇定的模样,但心里的火已经将她的胸口烧穿。她要死不能死,还痛得叫不出声。
方昭仪下葬的那天晚上,皇帝宿在玉澹宫。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因为这件事情自尽的女人,不是方昭仪,而是皇后。她容貌还是年轻的样子,但神态成熟,她看着他,并不是伤心,也不十分愤恨,她说:“我只是忍受不了了。有欲心者无解脱,我要解脱了。”
皇帝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袁莲华还睡在他身边,面容恬静。他静静想着这个荒谬的梦,最后还是自嘲笑了,皇后不是方昭仪,她忍受得了。
次日一早,皇帝还是忍不住问了问两仪宫的近况。他还是想知道皇后怎么看待这事情。他能趁此机会羞辱一番皇后也是好的——他将她镇死在两仪宫,而他已经有了新人,还会有爱儿诞生。
皇帝将一直监视两仪宫的内侍召来,问:“皇后最近有什么异动么?”
内侍回答:“还是一切如常。”
皇帝又问:“皇后知道了贵妃有孕的事情么?”
内侍犹豫了一下,道:“宫中到处都在说这事情。也传到两仪宫去了。是送菜去的宫人与两仪宫宫人闲聊时候说了出来。皇后应当已经知道了。”
皇帝微笑道:“是么。皇后还是没动静么?”
他想了想,吩咐下去,说是因为佛诞日快到了,又正好是贵妃生辰,都是喜事,宫中再颁赏赐。各宫都赐酒菜,给两仪宫也赐一桌好宴。
宴席送到两仪宫。两仪宫众人都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何皇帝为何突然会给赏赐,还是这样一桌好酒好菜。大家甚至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来颁赏赐的宫人解释道:“圣上说快到佛诞日了,又是贵妃生日。今年又正好贵妃有孕,值得庆贺,所以特意赏赐席面。”
皇后领了赏赐,她面色沉静。她之前已经知道贵妃怀孕的事情,所以不算意外。她没想到的是皇帝居然还要这样特意羞辱她一下。
不过难得有皇帝派来的宫人来,顾皇后这时候不是要面子的时候,羞辱不羞辱的,她并不在乎——在她被软禁在两仪宫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面子和尊严可言了。
她情愿这时候多套些话。于是叫人伺候酒宴,一边慢慢用膳,一边与内侍闲话。问他宫中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内侍不敢多话,只捡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幸好顾皇后没有问玉澹宫的事情,他也省得为难。
“宫中其他人都好么?祁太妃还好么?”皇后问得很随意。
祁太妃就是那位历经五朝还活着的老太妃。大家都说她能活到一百岁。听皇后这么问,内侍立刻答道:“祁太妃身体康健。前段时日才做了寿。”
皇后微笑道:“可惜今年我没能亲自去看她。”
她目光一闪,看出了内侍的犹豫,就追问:“怎么了?有人不好么?是许婕妤?”
内侍忙道:“不是许婕妤……是方美人。”
皇后道:“方美人?是方昭仪么?”
内侍就道方昭仪因为失言,被贬为了方美人。
他没说缘故,只说了方美人急病去了。
顾皇后已经知道了这里面的蹊跷。方昭仪一向身体健康,“病”得可真不是时候,居然在袁贵妃最炙手可热的时候被贬为美人,才被贬为美人没两天,就“急病”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内侍正要告退,顾皇后叫住他,道:“我写一张字条,谢陛下赏赐。若是陛下问你,你就拿给陛下。”
宫人端来纸笔,顾皇后起身写了一句话,叠好给了内侍。
内侍并不敢看皇后写了什么,就匆匆回去复命了。
皇帝正在书房中,准备要去玉澹宫袁贵妃处。他正准备起身换衣服走,去两仪宫的内侍来复命了。
皇帝立刻叫进来,问他皇后都说了什么,看起来如何,一个字都不放过。
内侍把话一句一句复述给皇帝听。
皇帝问:“她听到方美人急病,怎么说了?”
内侍答道:“皇后并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皇帝似乎有些不相信,又像是有些不满足,道:“她没说别的了?”
内侍忙道:“皇后向陛下谢恩。还写了一张字条,说是谢恩的话。”
他奉上给皇帝。
皇帝接过叠得小小的字条。他还记得这是皇后的习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还是良娣时候,说什么情话,不直接开口,写在裁得窄窄的字条上,然后折成漂亮小巧的形状。
那时候她做什么,他都觉得聪明伶俐,像小火点一样明亮。
他盯着手中的字条看了片刻,终于还是打开了它。
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于一切万物,随意自在。
这是无量寿经里的一句。给他留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她不把他的羞辱当回事。
皇帝一瞬间失笑,然后狠狠撕碎了那张纸条。
内侍垂着头,肩膀缩着,一动也不敢动。他本来就担心万一皇后在纸条上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但这也不是他管得了的。如果皇帝发现皇后的纸条他没有带到,只会惩罚更重。
皇帝摇摇头,道:“你下去吧。”
他突然失去了去玉澹宫的兴致,只想一个人呆着。
皇后看穿了他,知道他想看她发疯发狂。所以她故意留这样一句话,告诉他:我不在乎。
皇帝这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杂耍人。
他看过杂耍里有逗狮虎的人,这个杂耍人要用手段去挑逗老虎,激怒老虎,在老虎发怒扑过来的一瞬间从窄窄的笼子里逃脱,于是只剩下老虎狂吼,却抓不到他。
这个杂耍的意义就是看发狂的老虎,但是若玩得不好,那个杂耍人就会被开膛破肚——有时候老虎假装平静,它很聪明,不会立刻怒吼,等杂耍人想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顾皇后的心平气和不管是真是假,都令他难以忍受。
皇帝在书房中转了几个圈。顾皇后激起了他心中的兽性,这种时候他不想去贵妃那里。皇帝没去玉澹宫,就在天极宫,召了两个美人。
皇帝在书房中转了几个圈。顾皇后激起了他心中的兽性,这种时候他不想去贵妃那里。皇帝没去玉澹宫,就在天极宫,召了两个美人。
宫中这一日一日的诡谲气氛,皇帝可以不受影响,其他人却不行。尤其是东宫中的太子妃。
方昭仪之死,乔简简也有几分伤感。虽然身边嬷嬷劝她不必为方昭仪方美人难过,但乔简简看到她草草下葬,还是忍不住。更关键的是,金泉公主来她这里哭过几回。
金泉公主生得漂亮,又一向嘴甜,乔简简嫁入东宫以来,金泉公主比太子的亲妹子安平公主更显得亲热热情。
乔简简不是不知道金泉公主是有所图,但是她觉得这事情也不为过——金泉公主不像安平公主那么受皇帝宠爱,想要东宫多照拂她,无可厚非。
方美人一去,金泉公主就更无依无靠了。乔简简虽然碍于皇帝面子,不能给方美人厚葬,但是对金泉公主,她还是很大方的。
太子妃与谁来往,身边女官和嬷嬷都看在眼里。乔简简不清楚金泉的为人,宫中的女官怎会不清楚。
乔简简身边还是有几个品行端正的女官的,很快就委婉提醒太子妃,不要太过关照金泉公主,平日施小恩惠可以,但将来大事上万不可答应给金泉做主。
乔简简不太明白。她入宫晚,又不是时时盯着金泉,不清楚金泉的为人,只是眼前看到金泉,就觉得小公主楚楚可怜,还不如安平任性。
乔简简没有把女官的劝谏太放在心上。结果过了两日,太子就亲自与她说了这事情,叫她不要再过问金泉的事情。
乔简简心中一突,直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见到太子头一次这样严肃,她心中难受,不由为自己辩白了几句。
萧重钧知道乔简简还有许多事情要学,但宫中的事情太多太杂又变得太快,他只怕没功夫让乔简简慢慢学。有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悟,悟了的一瞬间,就都能看明白了。
这时候他只能强硬对乔简简下命令:“今后金泉的事情,你不要亲自过问了,也不要她来陪伴你。你身边有女官,都是出色的人物,金泉远不如她们。”
乔简简道:“我知道她过去是有顽劣的时候,但如今方美人也不在了……我才……”
太子叹了一口气,道:“你已经对她够好了。不必对她掏心掏肺,她不值得。”
乔简简突然明白了。她不是普通人家的长嫂,她是太子妃。金泉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是公主。她的扶助,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看出许多意思。
乔简简最近因为这许多事情,已经心情十分紧张了。其实用心抚慰金泉也有这个原因。她抚慰金泉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心情好点。
但这时候看着太子失望的神色,她也沮丧极了,只觉得每天做了许多事情,却不知道有多少是无用功。那些女官会不会觉得她这个太子妃太驽钝,太子又是怎么看她?
她越想越觉得心口不舒服,又有些头晕眼花。明明才是春天,天气还很冷,但她却觉得浑身发热,她想站起来给太子道歉,然后出去花园透透气。
但刚一站起来,她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殿下,我……”
她声音软绵绵的,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就往下栽去。她听到萧重钧的声音:“简简!”
她感到他抱住了她,她放心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乔简简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她立刻看向床边,太子不在。她有些失望。
宫女见她醒了,立刻上前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用些粥。
她摇摇头,问:“御医来过了么?我晕了多久?”
她身边的大宫女橙花柔声说:“娘娘晕了不久,后面是点了安神的香,让娘娘睡了一会儿。”
橙花又道:“娘娘可把奴婢们都吓坏了。太子也很着急。”
乔简简眼神亮了亮:“太子……着急吗?”
橙花点点头,说:“太子正在外面与御医说话呢。”
乔简简这才知道原来太子没有离开,是在与御医说话。她心里突然轻松许多,不那么酸涩了。
她起身要宫人端茶来,她饮了一口茶水,道:“扶我起来吧。我就是太累了。”
宫人扶她坐起来,还是劝她再休息一会儿。
正说着话,太子回来了。见他一来,宫女都退到一边。
太子在乔简简床边坐下,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乔简简看着他的手,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慢慢的,仔细握住她的手,好像万分珍重一样。
她心中似有所动,看向太子,问道:“殿下,我怎么了?”
太子温和道:“御医有些不定……几个御医都看了,说有可能是有孕了。”
乔简简刚要雀跃,太子就说:“但是我还是想要裴神医来看一看,他最近出宫,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乔简简已经笑了起来,她已经确信自己是有孩子了。事情就该是这样的。
太子也微笑了起来,道:“那你就更应该好好休息了。”
他又让她躺下。
乔简简躺下来,却不舍得眨眼睛,只是看着萧重钧。她不敢相信自己运气竟然这样好。大婚前,她的母亲最大的担心就是孩子的事情,都说太子身体一直不好。
没想到过完年他们就有孩子了。太子看得出乔简简现在有多开心,他不忍心泼她的冷水。刚才御医说她脉象很奇怪,又像是有孕,但也说不准,时间还太短,再等一个月就能确定了。
但这时候有这事情让乔简简休息一下也好。
“所以,金泉那边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这时候你的身体最紧要。”太子又提起刚才的事情。
乔简简也不为这事情难堪了,她爽快答应了太子:“我知道了。”
她心里有了新的大事,再也没有比这件大事更重大的事情了。
太子又叮嘱:“女官的话,不是要你言听计从,但你至少要学会兼听。”
乔简简低低“嗯”了一声。一缕淡淡的苦涩又涌了上来,她又想起来做太子妃这件事情是多么难了。但至少她将会完成其中的一项重任了。
太子见乔简简这样乖巧,也是有些不忍,他也盼望乔简简是有孕了,这毕竟是他的头生子。
他又陪乔简简坐了一会儿,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再次睡着才放开。
宫中没有立刻公布太子妃怀孕的消息,但太医院那边都是有记录的。这事情太子也亲自禀了皇帝。
皇帝也很高兴。这意味着他会在同一年又做父亲又做爷爷,是大喜事。
赏赐立刻送去了东宫,皇帝因为对袁贵妃开恩的事情,对太子妃也格外开恩,告诉太子,太子妃想见家人的话,就尽管放心。
太子将皇帝的恩赐告诉了乔简简,问乔简简怎么想。
乔简简仔细想了想,说:“父皇这样开恩,推辞了反而不好。我也不要母亲来东宫陪我长住,只要能见一两次母亲和姐姐就足够了。”
太子微笑着点头,乔简简就知道自己没有说错,一颗心放了下来。
千里之外的宁州,清沅先是收到了袁贵妃有孕的消息,之后又收到了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来的那天,庭院中正好有几株梅花开了。初春时候,花瓣都新鲜,清沅一早起来,打开京中的信件,侍女正为她梳头,她忽然放下信,只是怔怔看向窗外。
萧广逸正侧身在床上,入神地看着她,见她神色不同往常,立刻开口问:“清沅,怎么了?”
清沅勉强笑了笑�
��道:“东宫有喜事了。”
萧广逸笑了起来,他一眼就看穿了清沅的心事。他赤脚就下床,走到清沅面前,侍女让开,他从清沅身后抱住她的肩,吻了吻她的头发,低声道:“我不担心。我有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