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以为自己长大了,听见两个女儿在乾清宫外徘徊不肯离去。他只觉得小孩子一时兴起,不能当真,更不能顺着她们,不然惹得她们顺杆爬,真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了,那才是真尴尬。
于是,他听到消息只当没听到,手一挥示意小魏子退下。自己继续把户部尚书叫出来谈军饷的问题。
国家缺钱不是一天两天了,随着战争的持续,缺的钱从小窟窿一下子成了天坑。北方打了胜仗,太皇太后说要稿赏三军,乘热打铁鼓励士气。结果玄烨回去找户部和兵部一商量,出问题了。
明珠很霸气,皇上要稿赏三军,没问题啊!我这儿出人,我自请代表兵部去大西北犒赏功臣。可是,问题出在户部尚书的身上,户部两手一摊,朝廷连年赤字,皇上您又不是不知道。
原本占朝廷赋税三分之一的两江三省受三藩之乱影响,赋税几乎为零。东北各省勒紧裤腰带,表示自己出钱又出人,帮皇上您和俄国鬼子打仗,您还问我们要钱?
要知道,目前的八旗兵,百分之九十九出自东三省。真正根正苗红的满族人才多少人?全族人,带上八十岁老头加上襁褓里的娃娃,全体出动,也不够半场莫斯科保卫战消耗的。
他们能支持多大场面的战争?所以,可想而知,这场全面战争,真正消耗的民脂民膏来自何处。
玄烨现在头疼的问题,是他早就知道自己的钱袋子空了,却还要装大气,还要不遗余力地表示,自己和朝廷会全力支持这场战争,直到获得胜利。
因为,此刻的他已经是骑虎难下,输不起了。无论是北边还是南边,当他想尽办法,压榨完了自己智慧,自此出台新政策,甚至搭上了自己的亲弟弟之后,他当然更加渴望胜利。
如果此时退缩了,放弃了,那他之前所有的豪情万丈,信心十足,所有的付出都将打水漂。他不甘心。
然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给他讲的祖父和曾祖父的故事,那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故事,给了他很大的触动。
像每一个普通男孩一样,玄烨也有自己的英雄梦。小时候,他希望成为巴图鲁,希望父亲能够因此而赞美他,他没有成功。
长大后,他为了获得赫舍里的一句肯定,发奋考科举。结果放榜日,得知自己进了全国前三,回头一看却发现人去屋空,不见佳人芳踪。
没错,他是杀了鳌拜,打败了议政王大臣会议,是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是,他从没觉得自己像一个英雄。
没人崇拜他,没人敬仰他。从开始到现在,他所获得的所有的赞美,都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的头衔,他的衣服。
不得不说,发现赫舍里不爱自己,对玄烨的打击是颠覆性的。他开始明白,自己从别人那儿获得的一切关注,关爱,赞扬,都不是因为他的人。是因为“皇帝”两个字。
赫舍里比那些虚与委蛇的人好些,她表达爱的程度始终控制在同一水平线上,并不因为相处的时间长而增多。
因此,美梦一瞬间就醒了。没有迷茫,没有挣扎,就像是一个在浅水区学游泳的孩子,自觉得心应手了,某天闯过禁区线,一脚踩空,才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井底之蛙。
当然,这个比喻其实不十分恰当。因为泳池边,上有救生员。就算一脚踩空也死不了。但是,被赫舍里宣布不爱的玄烨,却是当场死亡,连死缓都没有。
这种被雷劈中的感觉,使得玄烨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我一定要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哪怕把我自己称斤卖了,豁出命去,我也要胜利。
坚决不被你,以及你们,不被所有表面上阿谀奉承,骨子里看不起我的人看扁。我要胜利!铁了心的玄烨抓着户部尚书不放,勒令他一定要想办法筹到足够的军饷。
可怜户部尚书不是六千,不能眨眼间用白纸叠出几千万两银子来解皇上的渴。所以,眼前皇上急得头发都掉了,他也只能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此刻的他,多么希望有人能够进来救救场,哪怕是插个话,把话题岔开都是极好的。好不容易盼到了小魏子,没想到只够他避难几分钟,出来继续还得受煎熬。
“请皇上体谅,奴才实在是无计可施。”某人一躬到底。玄烨皱眉:“赋税进项,全在户部掌握之中。你怎么说起这种推脱的话?”
“皇上恕奴才不敬之罪,奴才以为,赋税一事,只有两种解决途径,一是开源,二是节流。但是开源一途,已经被诸位大人联手否决了。而这节流,依奴才之见,内廷开支已经节无可节了。”
可不是么?自从去年,皇后生日不搞生日宴之后,皇上万寿节也取消了群臣献礼,以及大宴宾客的传统,真是节俭到奴才们都得上当铺了。
如今,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相继以各种理由吃起了常素。导致内廷上下不能不跟风。就这种情况下,再节省又能挤出多少银子呢?这些话,都尽在不言中了。
玄烨的眉头皱得死紧,户部尚书的画外音他又怎么能听不出来呢?他也知道,国库和他的内务府都已经被这场战争压榨得只剩最后一滴血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咬紧牙关,把这最后一滴血挤出来。
但是,谈何容易啊!眼见再逼下去,尚书大人就快悬梁自尽了。玄烨挥挥手:“罢了,让朕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这一句话,让这位大人仿佛听见了特赦令,招呼都不敢打,袍子一撩,加快脚步退了出去,一到门外更是健步如飞,几秒钟就没了人影。
玄烨疲累至极,倒在椅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小魏子见户部尚书走人,连忙进来。一见皇上累成这样,他也心疼。上来轻声说:“主子,歇一歇吧。”
玄烨拿手在额头上一搭,人慢慢往下滑:“朕累了,歇在这里吧。”小魏子知道他是在说糊涂话,哪儿有可能堂堂皇帝坐拥佳丽三千,不睡卧房睡办公室的道理?
心里明白,嘴上他却是从来都不会劝,说皇上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行的。这就是做奴才的技巧。他很自然地一躬身:“如此,请皇上稍候片刻,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准备。”
玄烨的脑子半浆糊状,根本没听见小魏子说了什么。不多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这是做什么?”
小魏子指挥着一群太监宫女,把皇上平时睡的榻给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女,抱着毯子捧着扇子。所幸现在是夏季,所幸军机处离乾清宫并不遥远,所幸宫里的劳动力资源丰富,能让小魏子这么立竿见影地把事儿给办了。
玄烨却是被他惊到了:“谁,谁教你们把这东西搬来的?朕说歇一会儿没说睡这儿,谁要你们自作主张的?”众人吓得瑟瑟发抖,都把目光集中在小魏子身上。
小魏子这才不急不躁地说:“无论皇上您是睡一会儿,还是睡一夜,这里都不是正经休息的所在。做奴才的,总想着主子能够睡踏实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玄烨听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行了,回乾清宫。”小魏子面色不变,一抖拂尘:“皇上起驾!”出了军机处,照例是一排溜的明黄伞盖,玄烨坐在步辇里,满脑子剩下两个字,弄钱。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呢!
此时已经差不多该用晚膳并请安了,玄烨拖了户部尚书的堂,人家是奴才,别说提出加班费了,连工作晚餐都没敢提。
玄烨自己都没心思吃,最近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加上天热,加上心情不好,导致他基本没什么食欲,吃什么都觉得寡淡,喝什么都像喝白开水,吃什么都觉得像在嚼木头。
所以每天吃饭都像是在例行公事,完成任务一样。小魏子刚才说歇一歇,其实等于是说皇上您又该吃晚饭了。玄烨懂,只是他不饿,也没心情。
军机处离乾清宫很近,近到玄烨还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就已经到了目的地了,迎接他的,当然是两位公主略带抱怨的请安声:“皇阿玛……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玄烨又被吓了一跳,她们怎么在这里?眼神习惯性飘向小魏子,却见他迫不及待地低头并把浮沉举高。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在军机处,他向他汇报过两位公主求见。当时他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就把人打发了。
如今,两个孩子就在眼前,他却再也硬不起来心肠了。“你们怎么在这儿?等了多久?”玄烨一边从步辇上下来,一边问。“回皇阿玛的话,已经有一个多近两个时辰了。”语嫣是姐姐,这会儿当然是她先开口。
语嫣也不甘示弱,马上接茬:“里面的奴才说,皇阿玛您在处理政务,儿臣不敢打扰所以只能等在这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