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滑铁卢
这几天,苏一玮的事情比较多,活动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早上,他要到火车站为5000名输往海滨市的劳务人员送行;下午,又要为车改的事组织召开各单位一把手会议;明天要到几家大企业去搞调研;后天又要去参加安居工程的修建规划会。
苏一玮赶到火车站,广场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有送人的,也有被送的,送人的大部分是家长,被送的基本上是他们的子女。看着一幕幕告别的场面,苏一玮的心不禁为之一颤。
这次一共输出5000名,将来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第一批输出的,大都是城镇户口的独生子女,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第一次出远门,从北方到南方,能不能适应?家里不放心,他也有些担心。大部分的父母都赶到火车站来送行,看着有的家长一边抹眼泪,一边叮嘱孩子的样子,苏一玮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最初敲定这件事是基于安置待业青年的工作来考虑的,他觉得现在待业青年一年一年在增多,而就业门路又很有限,大批待业青年无所事事,成天游手好闲,不仅给家庭带来了压力,也给社会带来了隐患。如何安置他们?让他们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干,这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不是他这个代市长能够解决的,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为他们铺路搭桥,把他们输送到经济发达地区去磨炼,去体现他们的人生价值。然而,当他目睹着这一幕幕分别的场面,却感到了内心深处的刺痛。如果我们西川经济发达了,他们会找不到工作吗?他们会背井离乡吗?固然,外出闯荡能够磨砺人,也能够开阔人生的视野,但是,如果一味地劳务输出,这只能算是这个地区的悲哀。古时多战,哪个国家战败了,就给战胜的国家输出劳动力,对于输出国来讲,这将是莫大的耻辱。虽说今非昔比,此非彼也,但是,其中暗含的道理却也相似,那便是经济弱小的趋附于强大的,落后的趋附于先进的,贫穷的趋附于富裕的,北方趋附于东南沿海。
送行仪式上,市劳动局局长请他为大家讲几句话。他走上简易的主席台,面对着5000名外出务工人员,面对他们的家长,动情地说:“各位青年朋友们,今天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为你们送行,我的心情和你们的家长一样,既高兴,也难过。高兴的是,你们终于有了一次外出的机会,可以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锻炼自己,磨砺人生,体现人生的价值。古人说得好,好男儿志在四方。趁着你们年轻,到外面闯荡闯荡,对你们以后的人生必有好处。当然,我们也担心,你们能不能适应南方的气候,能不能适应那里快节奏的生活?我想,这是对你们意志的一次大考验,如果能战胜自我,能经得起考验,必定为以后漫长的生活道路打下坚实的基础。我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会做到,也能做到。同时,也希望你们学有所成,将来再回到自己的城市,自己的故乡,来改变我们经济落后的面貌。等我们西川的经济强大了,我们的工厂增多了,不愁我们的子孙后代找不到工作,也不愁吸引不了外地的青年来我们这里打工。”
苏一玮的话一讲完,整个广场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有的家长竟然抹起了眼泪。
回家的路上,苏一玮一直在想,他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从安置了这么多待业青年的角度说,他做了一件有益于西川老百姓的事。但是,从长远的发展来看,从西川的将来看,这无疑是西川的一次滑铁卢。作为一市之长的他,真有点愧对西川父老,但是,他又不得已而为之。
他又想起了丁有声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些天来,他的脑子里始终徘徊着丁有声的影子。他由此想到了生,想到了死,想到了活着的意义,也想到了舍与取,更想着趁自己在位时,干几件有意义的事,不求千古流名,但求今生无憾。
下午召开各单位一把手会议,主要是讨论确定在西川市推行公车改革的事项。
这一个阶段,苏一玮多次组织召开了市长办公会,成立了公车改革领导小组,他任组长,刘东阳和李家昌为副组长,几经讨论,拿出了一个公车改革暂行办法讨论稿。这次就是要提交大家讨论,在广泛征求大家意见的基础上最终形成方案,然后贯彻实施。
会议由苏一玮主持。看大家来齐了,苏一玮才说:“现在开会。在开会前,我有必要再强调一下纪律,我们每次开会,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迟到,过去如此,今天仍然如此。你们诸位都是单位里的一把手,我不知道一个不守时的领导,如何带出一个纪律严明的队伍?你们都是领导者,我不再多说了,点到为止,下不为例。另外宣布一条纪律,请大家关了手机,有什么事回去打。”苏一玮说着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关了机,然后放到了桌子上。过去已经养成一个坏习惯,每次开会,领导在上面讲,有人却在下面用手机同别人讲。苏一玮非常反感这一点,这像个啥?简直像个生产队,哪像政府官员的会议?他有时候也说几句,可是,说得轻了,他们不在乎,说得重了,他又觉得犯不着,一把手都不说,怕得罪人,我又何必招人烦?现在不同了,他是代市长,该说的就得说,看不惯的陋习就得让他们改。
等大家关了手机,他才说:“今天召集大家来,重点就是讨论我市公车改革的试行方案。我之所以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主要是这次去海滨招商引资对我的触动很大。我从我的老同学、海滨市市长刘信明那里了解到,海滨市共有六百多辆公车,公车改革后,每辆车可节约10万元,全市一年节约6000万。西川当然无法与经济发达的海滨比,他们的工资数额远远地高于我们,仅一个司机一年的工资福利加起来就是八九万,我们的只有两三万。当然,他们给在职公务员的补贴金也高,正处级每月的车补就相当于我的工资,这些我们做不到,但如果就按这种比例算下来,至少也能节约5万元。5万元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全市三百多辆公车,算下来也能节约一千多万,对于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地区,一千多万能做多少事呀。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是一份全国人大代表的调查报告,我不妨念给大家听听。调查显示,每年一辆公务车的运行成本( 含司机工资、福利) 至少在6万元以上,有的甚至超过了10万元。地方公车消费占财政支出的比例在6%~12% 之间,有的地方甚至更高。公车私用的现象严重,公车使用中,办公事的仅占三分之一,有三分之一的是领导干部及家属私用,还有三分之一属于司机私用。同时,公车使用效率极低,造成了非常大的浪费。资料表明,社会其他运营车辆每万公里运行成本为8215元,党政机关则高达数万元;每辆出租车的使用效率为公车的5倍,而运营成本仅为公车的13% 左右。这份人大代表联名提交的提案还提到,威海市于2004年9月进行了公车改革,是全国第一个进行公车改革的地级市。威海市有公车350辆,车改后节约交通费用1800万元,平均每辆车节约资金近5万元,节约比例近41%,改革成效显而易见。同志们,这些调查数据,也许更能帮助我们痛下公车改革的决心。现在有的部门领导工作上不攀比,却在公车上攀比成风,你买一辆奥迪,我就想办法买一辆比你更好的,超编制、超标配备使用轿车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这种屁股底下的腐败,已经到了非遏制不可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苏一玮有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的表情。从每一张脸上,苏一玮看到了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也看到了对他的尊重。他接着又讲:“公车改革目前有三种形式可供我市借鉴。一是取消公务用车,按职务发放交通费用补贴;二是取消各部门公务用车,实行集中统一管理。由政府组建公车出租公司,按企业模式运营管理,向公务人员按职务、级别和工作需要发放公车券,超额自负;三是保留各单位现有公务车,但车辆报废后不再换购新车,逐步取消公务用车。由政府引导,成立专门的出租汽车公司,保障政府部门的公务用车需要。经过市长办公会多次讨论,又广泛听取了社会各界的意见,我们将要执行的是第一种形式,除了公检法这些特殊的单位之外,其他的处级单位要统统纳入公车改革的范围之内。现在,就请车改领导小组副组长刘东阳同志宣读《我市公车改革的试行办法方案》。”
刘东阳看了一眼苏一玮,点了一下头,就开始宣读了起来。他刚念了一句,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手机响的方向看去。只见白金本掏出手机看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笑说:“不好意思,有个重要的电话。”说着拿到外面去接。苏一玮感到一阵不快。他觉得白金本这样做,明显地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他为什么会这样呢?苏一玮突然想起上次给关天宇讲过,想把白金本调到气象局去当局长,这件事是不是通过别的渠道传到了他的耳朵中,他由此对自己有了看法,故意而为之?按说,这样的话只是他与关天宇两个人的谈话,关天宇不可能告诉白金本的。是不是关天宇与卫国华交流意见时,说出了他想把白金本调到气象局的事,卫国华又把这件事传给了白金本?这样也有可能,因为他早就知道,白金本是卫国华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事事护着白金本,就像他护着赵守礼一样。这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要公开地向我叫起板来,那我也绝对不会客气。
无论如何,不管白金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他既然目中无人,敢在公开场合挑衅我,那我也决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要是不把他这种嚣张气焰压下去,镇不住他,以后谁还会把你当回事?谁还会在心里服你?
苏一玮这样想着,白金本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刘东阳快念完了,他才悄悄地走了进来。苏一玮便突然打断了刘东阳的声音,冲着白金本问:“白主任,你的电话打完了?”
白金本一看苏一玮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先自怯了三分,就悄声说:“对不起,刚才有个重要的事情,接过后我就把手机关了。”
苏一玮说:“关了干什么?你可以随时接听呀。如果你觉得你的事比我们的会议还要重要,你完全可以不参加会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见他没有回嘴,就又说了起来,“谁给惯下的这种坏毛病?目中无人,你不尊重你自己,也不知道尊重别人。别人在上面讲话,你在下面接手机,成何体统?你们一个个都是领导,都是管人的人,如果你组织会议,你的手下都在接听电话,你又作何感想?”苏一玮不说则已,一说就不由得激动起来,但是,他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回头对刘东阳说:“好吧,你继续宣读。”
人往往就是这样,批评人的时候,自己虽然痛快了,但是无形中也跟着别人生了气。
刘东阳宣读完后,大家讨论了一阵,苏一玮一看快到下班时候了,还有好多人没有发言,就宣布下午继续讨论。散会后,苏一玮来到办公室,一查电话,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他一一翻看,突然看到了省城的一个电话号码,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再一细查,豁然一惊,这不是冯副书记办公室的电话吗?
苏一玮当上代市长后,虽也给冯副书记打过几次电话,向他表示过感谢,但是,也仅仅是口头上的感谢,实际行动上再没有表示过。他还想着,等这一个阶段忙完了,找个机会上省城再好好报答一下他老人家。听说省委郝书记要调到中央去,罗省长要当书记,而冯副书记有可能当省长。这可是一棵大树,是他生命中的贵人,他怠慢谁也决不能怠慢了他。冯副书记一般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凡来电话,必有要紧事。苏一玮急切地想知道冯副书记打电话找他有什么事,刚准备拨电话,有人敲门,他说了一声“进来”,进来的人却是白金本。苏一玮心里极为不高兴,你就是来找我,也要找个时候,就冷冷地说:“有啥事?”
白金本说:“苏市长,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今天确实是我不对,但是,我不是有意对你不恭的,请你别误会。”
苏一玮想着与冯副书记通电话,对白金本的到来本来就很反感,现在再听了他的这些话,更是反感。你早是干什么的?你早就应该知道你这样与我作对没有什么好处,是不是看斗不过我,后悔了,服软来了?为了不想让他再继续罗嗦下去,就突然笑了一下说:“哪来的误会,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也批评你了,只要你不记恨就对了。你也是一级单位的一把手,以后要多注意点自身的影响嘛。我还要接个省委的电话,今天就到这里,以后有空了再好好聊聊,好么?”说着,他站了起来。
白金本一听,马上站起来说:“好好好,那你忙,以后有空了再来拜访市长。”说完,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带好了门。
苏一玮微微调整了一下心态,才拨通了冯副书记的电话。
电话通了,苏一玮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嘟”声,心也随着那声音一起一落地跳了起来。是不是冯副书记下班走了?还是有什么人不方便接?
电话终于自动断了线,苏一玮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要不是白金本刚才耽误了时间,说不准冯副书记还没有下班。他看了一眼表,现在正好是11:56,这样一想,心里更是生起了白金本的气。真是个丧门星,他要不来,肯定能与冯副书记通上电话的。
他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电话突然响了。急急地向显示器瞄去,一看正是冯副书记的电话,心里一热,接起就说:“冯书记,你好!我是一玮。”
冯副书记说:“一玮,好久不见你了,最近好吗?”
苏一玮赶紧说:“谢谢书记的关心,我很好的。早上开会,不在办公室,刚才回来一看你来过电话,赶紧打过去,我还以为书记下班了。”
冯副书记便呵呵地笑着说:“刚才送了一个客人,正好错过了你来电话的时间。一玮呀,你一切顺利就好。我们就长话短说吧,我想问一问,你们西川的安居工程是不是承包出去了?”
苏一玮一听就明白了,冯副书记关心此事的目的不为别的,是想要点工程,便慷慨地说:“还没有承包出去,打算下个月投标。书记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可以给我们推荐一家。”苏一玮说过之后,深为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感到吃惊。这样的话说得多恰当,明明是人家要工程,自己却故意说让他推荐一家。这样一说,正好迎合了冯副书记的心理,给了他一个可下的台阶,也掩盖了敏感问题上的尴尬。
冯副书记听了果然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一玮呀,我还真有一个亲戚是做工程的,最近没有活儿干了,想让我找点活儿,我哪找去?到时候让他来找你,你不要顾忌我的面子,看看他的实力怎样,能让他承建就让他承建,如果不行,也没有关系的,千万别为难。一玮啊,什么时候来省城?你大姐还常常念叨起你,说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下次来了,一定要来家里做客,也好了却你大姐的一番心意。”
苏一玮手握着话筒,静静地听着,却不住地点着头,轻轻地应着声。等冯副书记说完了,他才高兴地说:“谢谢大姐的关心,下次去省城,一定去看望你们。书记,至于你的那位亲戚,你让他有空过来一趟,先对这里的情况熟悉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决不会为难我的。”
冯副书记说:“那好,这两天我就让他先去一趟,具体情况你们见了面再谈。那好吧,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了,我们都下班吧,有空再联系。”
苏一玮说:“好好好。”等冯副书记挂了电话,苏一玮听到了话筒中一阵盲音后,才挂了机。心里却在想,本打算这个工程绝对不搞暗箱操作,真正来一次公正、公平的竞标,看来,又搞不成了。也罢,给了他的亲戚,也算是对冯副书记的一种报答。不过,话说回来,能得到冯副书记这么高度的信任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如果冯副书记不信任你,他也不会向你说这些,恐怕你找上门去他也不接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