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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缘睡在卧房的外间,当中隔了一道琉璃屏风,因明日一早就要赶路,莲花生让他在楼里歇息,一来方便,说走就走,二来若有意外,也可互相照应。
修缘想起他说的话,与那日在乐坊镇,冯七口中透露出来的,大致也能对的上,然而心里却是百转千回,郁结不已。他睁着眼睡不着,死死地盯着屋顶,忽然有一种心似浮萍,半生蝼蚁的错觉,不敢相信,更不能相信!
若是信了,便是对前二十年的遗忘和鞭挞。
无端却想到秦远岫,江湖上如今流传的关于他的种种,不堪与耻辱,修缘只觉得比他自己的身世更离奇。从莲花生以襁褓相要挟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跟天一教大概脱不了关系,只是没想到,秦远岫也未能幸免。
若他真是宋进的遗孤,说起来,宋进也是为了保护谢青夫妇,才客死异乡,而谢青夫妇与他……修缘不敢再想,转身面对着琉璃屏风,却发现上面有淡淡的黑影,笔走龙蛇,一点一点挪动。
他本是背对着屏风的,忽然这一转身,似把那黑影吓了一跳,立刻便不见踪影。
而屏风后,莲花生的手慢慢垂下去。他方才,以指尖游走在屏风上,一点一点,一隅一隅,画出一个人的轮廓,当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修缘并未多想,闭上眼,却觉得耳边窸窸窣窣,痒得厉害,似有个毛茸茸的物件,顺着侧脸扫到了颈项间,睁眼一看,竟是红狐狸!
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喜忧。
若一切如莲花生所说,他与沈君联起来骗自己,是为了让他心中被爱恨纠葛,那又与这无辜可怜的小东西有甚么关系。
修缘想到此处,忍不住抓起红狐狸的尾巴,将它倒提着放在自己身上,抚住毛团的脑袋,动了动唇,无声道:
“刚才的黑影,是你么?”
火红色的毛团动也不动,乖乖趴在修缘身上,四肢伸直了,脑袋埋进他颈肩,蹭了两下,安心睡了。
一夜无话,清醒到天明。
莲花生带了六七个心腹,以及百余教众,浩浩荡荡出发了。
修缘骑着马,跟在莲花生身后,叶蓉与沈君一辆马车,其余的人尾随其后。
万重光在前方等着他们,天一教分坛密布各地,当然不会凭百余人之力,就妄想杀上望川宫,拿下凌九重。一路上每经过一处分坛,都有教众加入其中,默默跟随,为了不惹人注目,各自分开行动,只待汇集与浮屠山下后,一鼓作气冲上去,让对方措手不及。
一路平安无事,直走到距浮屠山百余里的苏州府河畔,莲花生抬手,命所有人就地扎营,歇息一晚。
众人忙着搭帐篷烤火,野外虫多,叶蓉等人一早就躲进了帐篷,还伸出头来望了望,对着莲花生道:
“教主早点歇息。”
然后便看向修缘:
“你也是,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呢,待会煮一碗红豆莲子汤,过来喝!”
修缘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看样子,这姑娘跟黄岐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心下苦恼不已。
莲花生却淡淡道:
“都早些睡下,明天赶路。黄岐与我一个帐篷,若万重光回来,与陆恒天挤一挤。”
叶蓉拉下帘幕,有教众送了烤好的刀鱼和野山鸡去,修缘一个人朝着河边走了两步,坐在河畔,忽然草丛里有动静,红团子蹦上他的腿,坐在修缘膝上,厚实光滑的毛发被夜风吹得轻轻浮动。
修缘抱着毛团,一言不发看向对岸,星星点点的渔火,洒在江上,明明灭灭,三五个人家,早已经熄灯,看不到河这头的热闹景象。
几个教众坐在一边,觉得稀奇,烤了些兔腿给他送去,嬉笑道:
“赤仙使今日好生奇怪,以往只黏教主一人,如今竟对首领也另眼相待。”
修缘接了兔腿和鸡脯,一点一点撕了喂给狐狸:
“大概是它吹风怕冷,要缩在我这里取点暖。”
毛团子哪里还像众人口中威风凛凛的赤仙使,简直就是一只听话的乖狐狸,就着修缘的手将一整个鸡胸脯吃完了,末了,还舔了舔他的手,用身子蹭了蹭他的脚脖子,然后又嗖地一声跳进他怀里,睥睨着去看刚才说话的人。
修缘吹够了冷风,回到帐篷里的时候,暖和得他脚步轻浮,毛团则呜咽一声,差点在他怀里打滚了。
他学黄岐的言行其实还不到位,所以为了防止出错,尽量少说话,在莲花生面前,只推说身体抱恙,嗓子不舒服。
莲花生倒是不在意,他用完晚膳就回来了,倚在帐篷角落读经书,见了他,只是略抬眼,伸手指了指:
“叶蓉送来的红豆汤。”说完,翻了一页纸,若无其事继续看下去。
修缘倒是渴了,一声不吭捧起碗,一碗热汤下肚,甜得他心头熨帖,眉眼也不自觉弯起来。
莲花生大概是用余光瞥到了,不知为何,将经书一扔,脸上虽然平平淡淡的,但明显情绪低落。
修缘偷眼去看他,白发散落在颈肩,衬得紫色罩衫愈发鲜艳,他用手撑着头,也在看修缘,看了半晌,却对狐狸道:
“阿呆,过来。”
狐狸歪着脑袋消化片刻,却始终不肯离开修缘身边,最后摇了摇伞状的红底白尖大尾巴,以示抗议。
莲花生起身,拎了它的尾巴,作势要把它扔到帐篷外,修缘忙一把抱住狐狸,胡乱编了个理由道:
“教主莫与它计较,赤仙使又冷又饿,冻了一整日,现下累了,只想歇息,未能领会教主的意思。”
莲花生看了他一眼,熄灭了蜡烛,二人在黑暗里躺下来,只有红狐狸睡得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