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平行番外02
十月初二, 锦州飘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雪。
两辆装潢华丽的马车停在沈宅门前,引来往邻里都忍不住纷纷探头。这么点大的巷子,两日前里头发生的事, 也大差不差传个遍,眼下众人望着那身姿英挺的京都贵胄,都忍不住心下唏嘘。
怪不,怪不沈家那小丫头长得不像爹不像娘,俊不像一般人……
这桩事, 不是贺忱将沈时葶一人带京就能解决的, 沈家一家也有个交代。
是以,沈延、孙氏与沈望同坐后一辆马车。
沈时葶站在前头的马车旁,频频后望, 这两日哭得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副怯生生的模样。
贺忱站在一旁, 伸手过去,“我扶你上去。”
他不是看不出来, 她想与她阿爹同坐车。
但她迟早要去贺家,对沈延的依赖,也终归要改改。
沈时葶回过神,朝他摇摇头, 自己抓着车璧爬了上去。
这路上, 车厢内都一阵静默,沈时葶坐稍远, 很显然,对她而言,贺忱是陌生的人。
贺忱将桌几上的叠蝴蝶酥推上去,他知道她喜欢这个。
“吃吧, 垫垫肚子。”
小姑娘看过来,小心翼翼地拿了块,还同他道谢。
贺忱又给她倒杯茶。
他从桌柜底下拿出两本书,递过去给她。
是两本医书孤本,本就只收在宫中的典籍司,可谓是世间难求。
果然,眼看过来,小姑娘的眼就亮了,嘴里的蝴蝶酥甚至都忘嚼。
贺忱轻笑,“给你的,家里还有很多,等你的屋子修葺好,就给你放进屋里。”
之后,这车厢里便传来书页翻动的簌簌之声,以及贺忱时不时与她探讨两句有关医学的问题。她年纪虽小,但确实是颇有天赋,或者说,沈延教不错。
外头,驾车的高寻忍不住轻叹。要知道,为了能与阿葶姑娘说上话,他们小将军来的路上,可是不眠不休地翻好几本医书呢。
但是确实很有成效,起码这路,她愿意开口喊他哥哥,尽管声音很小,也愿意与他说她小时候的故事,有时候,甚至也会好奇地向贺忱打听贺家。总之气氛十分轻快。
为了迁就沈时葶,京的这趟路程放缓,慢悠悠地走五日才到京都。
贺忱牵着她的手,往含平巷的方向去。
沈时葶看眼对面的“陆”字,随贺忱走向贺府。
府门打开的瞬间,有人高呼道:“大公子!”
紧接着,廊下道玄色身影赫然出现于眼前。
沈时葶顿时往贺忱身后藏了藏。
贺凛似是等久,惊喜道:“大哥。”
贺忱朝他抬了抬眉梢,“阿爹阿娘呢?”
“正厅候着,等许久。”他说罢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这个亲妹妹,生很是精致,非要说像的话,她的眉眼倒是与贺忱是如出一辙的柔情似水。
他道:“阿葶,喊我二哥哥。”
沈时葶嗫喏着唇,却是将贺忱的手拽得更紧些,整个人都贴在贺忱的大腿上。
四目相望中,贺凛然地道:“没事,以后再喊吧。”
他将匣子里的枚白玉坠子挂在她脖颈前,坠子侧刻着三个字——贺时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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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回沈时葶的事毋庸置疑,但如何安置贺敏,却成大难事。
岑氏是个心软的,何况她拿贺敏当亲生女儿养了十年,最掏心的疼爱都给她,如今虽心疼流落在外的小女,却也不忍心就这样将贺敏给沈家。
此事抉择不下,僵持整整两日,直到大理寺的人上贺府扣了孙氏,且来的人,还是大理寺卿董鸣。
贺禄鸣不解,“是谁请了董大人来?”
贺忱毫不意外地看贺凛,贺凛则是大大方方地认。
他朝岑氏道:“阿葶手背上的烫伤怎么来的,阿娘知道吗?”
岑氏怔怔落了座,再不提要将贺敏留下之事。
这么扣押,孙氏干的糟心事传满京皆知,谁都知晓贺敏的亲生阿娘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便是为她好,也必将她送锦州。
贺敏随沈家走的那日,沈时葶从后门追出去,望着马车缩影,她问贺忱道:“我以后还能见到沈家阿爹吗?”
贺忱揉揉她的脑袋,应她道:“逢年过节,你若是想见他,或是想写信给他,都可以。”
小姑娘咬了下唇,心下的忧虑都刻在了脸上。
她极小,极小声地问了句:“那阿爹阿娘,会喜欢我吗?”
她问的是贺禄鸣与岑氏。
初来乍到,有这样的顾虑倒也无可厚非。贺忱垂眸,对上她那双惴惴不安的眸子,失笑道:“我们阿葶这么好,阿爹阿娘怎么会不喜欢你?”
十岁的姑娘经不起夸,两只耳朵当即红下。
贺忱正欲再多说些甚的时候,巷子口一道身影横冲直撞地往侯府跑。
是四卫营统领庞倦的手下。
贺忱眉心蹙下,喊住他道:“蒋参军。”
那人立马刹住脚,大喘着气道:“将、将军。”
“怎么事?”
蒋参军如遇救星,丧着脸道:“将军,您若是不忙的话,可否移步京郊营地,陆子已连着闹了五日,我们实在没法子,这才想请侯夫人做主……”
贺忱指尖跳了下,梦里这时他不曾在这个时候站在贺府门前,也就不会巧遇前来告状的蒋参军,自然不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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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
下马,进到营地。
高寻跟上贺忱,忍不住为陆九霄辩解道:“主子,此事怪不子,是那庞统领,前几日在迎安大道喝醉酒,当众骂您来着,说您本事平平,若非生个好家,圣上又肯给机会,也不会有今日……换做是他,他也行。子听,便要与他单挑,这庞统领躲着不肯出来,子堵他五日了。”
诚然,庞倦骂要更难听些,否则也不至于让陆九霄连着堵五日。
此时,营帐前片狼藉。
躺着的,坐着的,捂着脑袋,捂着腰,个个哀叫连连,摆手求饶。
帐子终于被撩开,庞倦手握大刀道:“陆九霄!你别欺人太甚!”
那头,陆九霄脚下正踩着只手,闻言眉尾一挑,顿时松了力道,侧身笑笑,“啧,你早出来,我至于吗?”
他持长剑上前,朝庞倦抬了抬下颔,“试试,你要是连我都打不过,那你连给我哥提鞋都不配。”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最嚣张的时候,连眼尾那不经意流露出的神色,都透露着他骨子里的傲慢。瞧那下颔抬起的角度,都没将眼前的人当人看。
庞倦被气那双小眼睛都瞪大圈,他好歹也是个统领吧!
“成,成,你小子,我是怕伤了你这永定侯府金贵的子爷,你倒不领情!那就试试,别哭着叫娘就成!”
两边各退十步,拉开架势。
陆九霄不屑地挑挑眼尾,激庞倦一声怒吼冲了上来。
贺忱到时,便见高台上抹绯色横着身子,旋转的速度快人连他的衣角都看不清,整个人如只陀螺,剑刃直指庞倦就旋飞上前。
他停在原地,看陆九霄游刃有余地应对。
贺忱轻轻抿住嘴角,眼前浮现的是那个倚在莺歌燕舞的高台上,连眼尾都透露着颓废的男人。
与眼前这个尚还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握,“陆九霄。”
那边,陆九霄个晃神,正中庞倦一脚,捂着胸口往后退两步。
他忙站稳,扭头看来人。
无人的草场上,绯衣少年一言不发地跟在贺忱身后,直至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贺忱侧身看他,“为什么找庞倦麻烦?”
“我看他不顺眼。”陆九霄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就这样?”
“嗯。”
静默半响,陆九霄漠着张脸,“你想罚就罚吧。”
贺忱失笑,往后走几步道:“让我看看,你这几日剑法有没有进步。”
陆九霄抬眸,握紧手中佩剑,神色认真起来。
炷香后,“哐当”声,那柄佩剑从陆九霄手中脱落,结果自然是毫无疑问的输。
他握住右手手腕揉两下,郁闷地抿住嘴角。
对面的人收剑入鞘,忽然问:“阿霄,若是没有我,你还想练剑吗?”贺忱认真地凝视他。
陆九霄动作滞,莫名其妙地看他眼,“什么?”
“若是有日我不在了,你能好好练剑吗?”
似是对这话很不满意,陆子眉头紧皱,“你为什么不在?是谁又胡说八道,李二?我找他去。”
说罢,少年掉头就走。
“来!”贺忱叫住他。
陆九霄不不停住脚步。
贺忱重复道:“若是有日我不在,你拿好你的剑,好好练,好好长大,能应吗?”
陆九霄冷着张脸,像是谁欠他百八十万似的,嘴角也紧紧抿着,大有种“你个字都别想从我嘴中撬出”的意思。
男人神色沉下,“我不要个只知道跟着哥哥的弟弟,你若没本事独当面,往后这剑不练也罢。”
四目相望中,陆九霄攥紧手心,弯腰捡起落地的佩剑,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知道”。
贺忱松了脸色,搭着他的肩往外走,“行,跟我去。”
二人经过迎安大道时,贺忱下马,停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上。
陆九霄狐疑地跟上去,见他给小贩递上两枚铜板,忍不住提醒他道:“师姐不爱吃这些。”
贺忱弯了弯唇,“给阿葶买的,你还没见过她吧。”
陆九霄“哦”声,他对贺家的姑娘提不起半点兴趣,想到贺敏那叽叽喳喳的模样就烦得很,连带着对这个新的也无甚好感。
倏地,高寻从后头追来,压低声音,气喘吁吁道:“主、主子,坤宁宫起火了。”
贺忱手上动作顿,与高寻走到一旁。
高寻咽了口唾沫,“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不是我们干的,但有太监发现了条通胤国公府的密道,圣上震怒,皇后被幽禁。”
可这放火一事,本是贺忱两日前所筹谋,梦里这时,坤宁宫并未起火,更不存在密道暴露……
所以,有人与他做同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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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帝确实是个多疑之人,坤宁宫那条通胤国公府的密道,足以证明皇后这些年都与李家有所筹谋。
至于筹谋些甚,毋庸置疑,自然是东宫储君之位,未来的皇位。
这事并不体面,宣武帝未对外宣扬,而是以皇后身子不爽利为由,命其居宫休养,并将凤印交给贤妃。
转眼,十月十三。
役都传来战报,西瀛来犯。
酉时,黄昏的余晖落满皇宫的台阶。
宣武帝如既往宣了贺忱觐见,说了与梦中如出一辙的话:“忱儿啊,西瀛屡屡来犯,朝中无人可用,朕只信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