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畏被雨水淋了个透,随着徐经到了画舫上换了身轻薄的衣物又接着与他们玩闹。
从皋桥一路到阖门,一日下来,甚是劳累。虽是暖秋时节,却也免不了受些风寒。次日无所事事地在房里卧着了。
不过比起他来,被连累淋了一场大雨的徐经倒是病得更厉害一些。
唐子畏拿了卷话本在手上,半倚在床头。夜棠端了盆热水来给他擦了擦脸,又置了一方桌在床前,上面摆了些果脯和茶水。
做完这一切,夜棠将毛巾拧干了放在唐子畏手边,才道:“少爷,那我先出去了。”
“去吧,一会儿若是子重回来了,你便说我在房里读书,莫要他知道了。”唐子畏手中册子翻了一页。唐申如今在忙着第二家唐记酒楼的修整事宜,也像个真正的当家人了。
“是。”夜棠低眉顺眼应了一声,退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灶房的窗口里往外冒着缕缕青烟,苦涩的药味在院里弥漫开来。夜棠匆匆走向灶房去看药,李全却叫住她说外面有人找。
夜棠出门一看,一辆双匹马拉的马车正停在唐家门口那狭窄的巷子里,马车一侧的布帘拉开,窗口处露出徐经苍白的脸。
“徐公子,你怎么来了?”夜棠一惊,连忙见礼。
徐经朝她摆了摆手,腼腆地笑道:“我昨日受了风寒,想起唐兄也与我一道淋了雨,有些在意便来看看。唐兄身体可还好?”
“少爷有些着凉,没什么大事。”夜棠答道。
“我不便进去,以免过了病气。这里备了些参茶和药品,还有几本诗集书卷你给唐兄送去。”徐经说着轻咳了两声,接着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小童,手里抱着一摞包装精美的盒子。顶上还放了一个金线锦缎的小布包。
徐经道:“那金袋里是串挂坠,昨日见你便觉适合,我今日带来了。你试试?”
夜棠惊讶地瞪大了眼,有些犹疑地伸出手,解开那小金袋,从里面拿出一条珠串银坠。纯银的坠子有半个巴掌大,精雕细琢,正中镶嵌一点翠,夜棠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拿过比这更好看、更金贵的东西了。
她手有些颤抖,将那挂坠戴到脖子上,手指抚着坠子的边缘,抬眼看向徐经,“徐公子,这太贵重了,我……”
她咬了咬唇,想还回去,又舍不得。
“很适合你。”徐经抿起唇冲她笑了一下。
“谢谢徐公子。”夜棠心里一热,忍不住垂眼避开他的视线,伸手想去接过那小童手里的东西,却被后者避了开来。
“让他帮你搬进去吧,”徐经鼻子动了动,似乎嗅到了什么,道:“这是药香味?”
夜棠看着那小童走到门前,听徐经问话,顿时一惊,“少爷的药!”
她匆匆向徐经施了一礼,跑进门去了。
徐经见她走了,也放下步帘,卧回了车内的软榻上,安静等着那小童回来。
唐家院子里的树摇落一地黄叶,随着这些叶子落地的,还有一个黑布蒙脸的人。只见他身手矫健地从树上下来,穿过后院不过两息,翻窗落地,到了唐子畏的床前。
“你来了。”唐子畏抬眼看到来人,将手中的话本放到一边。“还蒙着脸作甚,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刺客?”
黑煞瘫着一张脸取下蒙面的黑巾塞到衣襟里,走过来坐在床边,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里有毒。”唐子畏道。
“噗!咳咳……”黑煞嘴里一口将吞未吞的茶水全喷了出来,一边从身上掏药一边对他怒目而视:“谁又给你下毒了?有毒的茶你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有毒的茶我为什么还要放在这里,当然是骗你玩的。”唐子畏见他样子好玩,笑了一下。
黑煞却还犹自怀疑:“你不会下了毒还让我以为我没中毒,为了让我替你验毒所以诱使我不吃解药然后毒发身亡吧?”
“阴谋论。”唐子畏翻了个白眼。
黑煞也回过味来,想想还是吃了一颗自制的百解丸到嘴里。反正不过是净化排毒的功效,腹泻几次忍忍也过去了,万事还是小心为妙。黑煞沉着脸仿佛预见到肚子里马上要开始的翻江倒海,暗下决心以后绝对不碰这家伙的任何东西。
“你赶紧说,这次到底什么事儿?”黑煞问道。
唐子畏见说到正事,神色一整,道:“黑煞,我想你这次得跟我去一趟京城。”
“京城?”黑煞一怔,接着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去不去,你忘了我可是被你们推出来当了替罪羊的,那杨家在京城要是抓到我不得整死我啊?还跟你一起,那真是方便了他们一次抓一双了。”
唐子畏眯起眼,“你要毁约?”
黑煞心里一抖,面上却是义正辞严:“我不是早说过了,威胁到我生命的任务绝对不行!”
“是吗,那你可千万别动,也别笑。”唐子畏眼里凉凉的,看黑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知道刚刚你喝下的是什么吗?”
“你又想骗我?”黑煞说着,心里却开始打鼓。
“你可曾听过‘含笑半步癫’?”
“没听过。”黑煞一脸警惕,这听名字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吃了‘含笑半步颠’的人,顾名思义,绝不能走半步路,或者面露笑容,否则会全身爆炸而死。此药除了毒性猛烈之外,入口如同茶叶一般微带苦涩却香气扑鼻,在人死之前还给他清风扑面的口感和关怀,实为上等好药。”
黑煞听他一番话,听得面色发白,差点没骂出声来。
“这天下哪有这般毒-药,你是想诈我!”他瞧着唐子畏,只见后者面上微微笑着,一双眼睛如寒潭般静而深邃,脸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你大可以试试,不过若真死了,我也是会觉得可惜的。”
黑煞面色忽明忽暗,犹豫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我和你一起去京城,可以了吧。”
唐子畏展颜一笑,“很好,那我们十二月出发从水路走……”
“等等,你解药先给我再说这些!”黑煞一脸的不满。
被他打断,唐子畏语音一顿,随手从手边的盘子里拿了一粒果脯塞到黑煞嘴里。黑煞没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下意识缩了一下,以为是解药,将那果脯含入口中。
嚼了两下,黑煞拧起了眉头,“这是梨脯。”然后他才反应过来,“你果然是诈我!”
“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们不如少说点废话?”唐子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怕是已经大气不敢出了,黑煞却不同。他眼珠子一转,道:“虽说我已答应,但你让我陪你进京定不会是想让我在一旁给你当个招财童子吧?若是期间让我做事的话,总不能还让我杀你几次让你抓吧?咱可不能按赌约这么算了。”
唐子畏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道:“你想如何?”
黑煞一听,来了神了,“你看我这几年因为你都没了生意,刺杀又总是失败,活得也挺不容易,到现在娶媳妇的钱都没攒够……”
唐子畏懂了,手指点了点床铺,说道:“我也不亏待你,每月十两,算是我雇用你的工钱。”
“这价钱也算公道。”黑煞点了点头。
唐子畏如今的处境他看在眼里,若唐子畏说个四、五两之类的,他还打算同唐子畏讨价还价一番,实在不行也能勉勉强强接受的。毕竟从前的他除了那些杀人的大单子,平日里抢抢钱也差不多这个数,不想唐子畏开口便翻了一倍。
黑煞咧嘴一笑,看向唐子畏道:“我喜欢你这样的!放心吧,此去京城,除了威胁到我身家性命的,其他你说什么我都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唐子畏点点头,黑煞此人虽看上去不靠谱,但答应的事一向不会更改。他当年既然不会因为自己出双倍的钱而背叛杨元彬,如今也不会因为别人而调转枪口指向自己。至于更多的,唐子畏一开始便没期待过。
他将去京城的时间、路线大致与黑煞讲了一遍,让他早做准备。
黑煞表示明白,走到窗边,打算离开时,却看到窗外檐下一只白鸽,正站在蓄了昨日雨水的脏兮兮的小碟子边上喝着水,左爪上还绑了只信筒。
黑煞眨眨眼,探手便是一抓!
那信鸽被他一把掐了翅膀根,咕咕叫着挣扎起来。被唐子畏听到,有些奇怪的望了过来,“它也将近一年没来过了,这个节骨眼上来……”
黑煞把鸽子抓到床前递给唐子畏,道:“那我先走了。”
唐子畏对他点点头,见他轻巧地跳窗离开后,这才将鸽子脚上的信筒解下,掏出信纸。皱巴巴的纸上仍是朱宸濠的笔迹,只是相隔一年变得沉稳厚重了许多,也好看了许多。
信上的字很简短,唐子畏一眼扫过,忍不住轻笑起来,“让我别去参加会试?”
他摇了摇头,懒得从床上起来找笔墨回复他三个大写的不可能,这么把空信筒绑了回去,递给鸽子一块稍小的果脯叼着,推了推它的尾部,让它飞了出去。
做完这些,唐子畏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重新靠回了床头。
……
“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
正所谓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眨眼十一月已过,满城的桂花都没入了土。唐子畏与祝、文、徐、张四人坐在院里,围着一张圆桌,头上满是成片的枯叶旋转着飘落。
“我先敬你一杯,此次入京,定要金榜题名,莫让人家看了笑话!”徐祯卿举杯道。
“好。”唐子畏应他一声,同他一并将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文徽明提起酒壶将杯子满上,道:“子畏,此去京城莫要惹是生非,若有什么事,便寄信回来。我们都在这里。”
“好。”唐子畏点点头,又喝一杯。
祝枝山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将酒壶提起,道:“我也要去广东兴宁县任职了,比不得你风光,却也没你那般凶险。子畏,你去京城是机会,可也莫忘了那杨家在京城等着你。还有,你与那徐经和都穆二人一道走便罢了,可别真掏心掏肺地把他们当至交了。”
“我知道,你也保重。”唐子畏拿起酒杯和他的壶碰了一下,“铛”地一声,把张灵的眼泪都给震了下来。
“唐子畏,你等着我,我一定好好读书三年之后去京城找你!”
“我不信。”唐子畏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在我们这些大才子的指导下,刚刚才勉强考上童生的人别凑热闹了好吗?”祝枝山也嘲讽地不留余力。
……于是张灵的泪更加汹涌了。
这次会试在来年二月,然路途遥远,唐子畏应了徐经的邀约,一同乘船从京杭大运河进京城,故而刚过十一月便急着筹备出发的事宜。
徐经置备了一艘内部分为两层的大船,可以载上十几人,于是唐子畏想了想,除了季童和黑煞外,将一直养在唐记酒楼后院马厩里的风牵也带了上。
至于夜棠,是徐经亲自邀请了来的。
家底颇为殷实的徐公子将船上一干人马的花销全给包了,唐子畏虽带着唐申给准备的一百多两银子,却全无用武之地。苏州同行的赶考举人不少,途中常有看到往京城去的船和小舟,少有与他们这船规模相当的。
船行半月有余,到达京城的时候,刚下过一场雪。
黑煞怕冷,里里外外裹了四层有余,缩着身子跟在唐子畏身后,没有半分江南第一快刀手的样子。季童也穿成了一个球,不过大抵小孩儿总是热度高些,跑前跑后帮着忙也不觉得冷的样子。
徐经从船上下来,穿着一件皮裘脸色还有些苍白。他身侧是都穆,身后跟着书童,还有两个随从带着他的行装。
“唐兄,我们先找间客栈安顿下来你看如何?”徐经出言问道。
唐子畏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一行人带着一匹马浩浩荡荡直接入住了最近的客栈。
将东西往桌上一扔,唐子畏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拎起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叹口气,站起来打算下楼让小二给泡壶热茶上来,走到门口,却听到隔壁的门口有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听不真切内容,却可以清晰地听出是徐经和夜棠正在门外交谈。唐子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那声音停了下来,隔壁的房间传来关门声。
他抬手推门想要出去,却在这时,敲门声恰好响了起来。
唐子畏改推为拉,将房门打开,见徐经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早已从外面凛冽的寒风中缓过神来,对他道:“唐兄应是第一次来京城,现下刚至申时,可想出去逛逛?”
外面天光尚算明亮,唐子畏无事可做,倒也想看看这明朝的京城是怎么个模样,点了点头道:“也好。”
唐子畏身上棉衣未脱,又加了件披风在外面。本想叫上黑煞,想想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终是作罢。下楼时吩咐小二泡壶热茶替他送上去,唐子畏自己则和徐经两人出了客栈。
风牵被拴在门口,伙计还没来得及牵到后院里,唐子畏见了,便走过去抬手抚了两下它的脑袋。风牵微微垂下头来,顺从地任他的手搭在自己的鼻梁上。
徐经见了,问道:“唐兄将它带在身边,想必也是马之人,不如咱们骑马去逛?”
唐子畏难得脸上一红,道:“只是喜欢马,骑马我并不擅长。”
他前世也只是陪着别人在马场里骑过一两次,还是有教练陪同慢慢走的那种。到这个世界来,虽早早地有了一匹马,但这家伙一开始并不合作,养了它一年多才慢慢亲近起来,而上马又是一大难题。
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把风牵给整服了,只是不会被甩下来而已。若是上街,那定会酿成一场惨案。
徐经微微一愣,道:“那便走着去吧,找着地方再租辆马车?”
“如此甚好。”唐子畏点点头率先向前走去。
徐经连忙跟上,走在他身侧,“我们现在西直门处,听说这京城,东富西贵、北贫南贱,若要论最好玩的地方,还是在那南城里。这南城有一座画春楼,听说里面的姑娘个顶个的好……”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问你了,”唐子畏侧头瞥他一眼,轻声道:“我本不打算带夜棠的,你为何邀她同来京城?”
徐经面色一红,对着唐子畏似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道:“我对她有些兴趣,便未曾考虑太多。”
“有兴趣?”唐子畏听他这般说法,真不知当作何表情了,“那你还想去那画春楼?”
“这不一样,”徐经摇摇头,反倒说起唐子畏来,“我以为唐兄当是传闻中那样风流不羁,但这段时间以来酒喝了不少,却未见唐兄与她们有多亲近。我曾去见过徐素姑娘一面,她确实是世间少有的女子,一眼便将我看穿。可她却说自己并非是唐兄的良人。我有些不明白,为何唐兄如此优秀,身边却始终无人相伴?”
“这与你无关吧。”唐子畏听他说去找了素娘,只觉得一阵荒谬。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徐经直直地看向他,黑黝黝的眼珠子里很是认真:“我很崇拜唐兄,只是想更多的了解你罢了。若你不喜,我便不再多过问。”
唐子畏一双眸子微倾,迎上他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应了声:“恩。”
徐经垂着头,两手在身前纠结,“那我们还去画春楼吗?”
唐子畏:“……”
在这顷刻之间,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棕红的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驾马的人一身棕色厚缎披风在身后招摇,后面还跟着两匹,一左一右尾随其后,堪堪在唐子畏两人面前停下。
最前面那棕红的马儿扬天长嘶一声,口鼻中喷出团团白色的雾气。徐经吓得猛地后撤一步,唐子畏却定定地站在原地,双目如炬地望向那马上的人。
只见那人从马上翻身而下,一张年轻的脸上神色有些刻板,眉峰紧蹙,眼里却带着复杂的意味。
“唐寅,你不应该来京城的。”
唐子畏挑了挑眉,眼弯了起来,柔声道:“这话难道不是应该对你自己说吗,宁王爷,你不应该来京城的。”
唐子畏话一出口,朱宸濠身后的十一和十七对视一眼,有些犹豫该不该呵斥。转眼却看到一旁的徐经竟还呆愣在原地,顿时眼神一亮,同时向前一步冲徐经喝道:“宁王面前,竟不叩首相迎,你好大的胆子!”
徐经被他俩的大嗓门吓得一哆嗦,连忙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拜见宁王!”
唐子畏斜着眼一睨,慢悠悠的也撩起披风往后一甩,一只膝盖还未落地,便听朱宸濠隐含着恼怒的声音响起。
“你不想跪,给我起来!”
唐子畏只当没听出他的意思,一板一眼从地上起来,拱手道:“谢王爷。”
朱宸濠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听得十一和十七两人心惊胆战。
然而不过片刻,朱宸濠紧捏着的右拳便送了开来,他面色又恢复到平静的状态,只压低声音对唐子畏道:“你是在怪我?”
“我没有那么幼稚。”唐子畏摇摇头,说的倒是实话,“我只是不确定,如今的你之于我,到底朋友,还是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