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元好问,宋铮吩咐李伢将全部邸报都搬到了后院中,开始一份一份地翻看,并随手记下来一些信息要点。
元好问比宋铮早来两个月,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信息渠道,知道的消息也比宋铮多。宋铮要迎头赶上,必须马上了解清楚高层的各种情况。
在接下来的三天,宋铮借口身体不适,需要将养几日,所以没有外出驿馆一步。他不是看旧邸报,就是到会贤楼喝茶吃饭,借以探听各种消息。
大理、西夏及吐蕃,在怀来驿都有长驻使节,级别都不高。对于宋铮这位齐使,大家也只是相互认识一下。西夏使节对宋铮敌意甚浓,而大理和吐蕃使节,有见于蜀国与齐国的关系,亦没有亲近的意思。
大齐和吐蕃隔得挺远,暂且不说,而大齐的广西南路却与大理相接。不过,由于山水险恶,更甚于蜀道,历代大齐人对大理也不感冒。反倒是蜀国与大理比较亲近,茶、马及铜器贸易往来不绝。
宋铮也不刻意接交,始终保持淡然如水的状态。
郎伯岩和郎伯川两人均派人到紫气苑,送来了不少茶、锦等用品,虽然本人没有到,问候却十分殷勤。宋铮自然写信一一答谢,绝不失了礼数。
九月初八,郎伯岩传来请帖,请齐使宋铮赴太子府重阳晚宴。宋铮知道是怎么回事,九月七日傍晚,梁乙越带领着约七十余人的大使团,到达成都。
蜀国是西夏长年的的盟国。当年西夏入侵关中后,亦曾想打过蜀国的主意。然而,蜀路难行,西夏很快把精力集中到大齐身上,兵出潼关。在这种情况下,西夏与蜀国修好。这些年来,西夏与大齐势若水火,与大金时好时坏,与蜀国却一直非常和睦,使节往来不绝。
现在,尽管西夏实际上已经分裂了,但蜀国依然给予梁乙越足够的礼遇。不但派一名礼部侍郎亲迎梁乙越于绵州,太子郎伯岩更是出成都城二十里迎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十分隆重。
只所以如此,一是西夏与蜀国一直彼此以重礼相待。二是面临金齐入侵关中,梁乙越所在的梁家一直势图让如今分裂为三的各方西夏势力联合,共同对抗齐军和金军。梁家在西夏势力极为庞大,是仅次于皇族的第一大家族,也只有他们有能力站出来说合李元庆、李元魁和李喜。梁乙越是老国舅,在西夏算得上德高望重,也当得起蜀国隆重相待。第三个原因就是,蜀国的平章事,也就是宰相安胄,主张援助西夏,而安胄也是太子一系的重要支持力量。
任何朝代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铁板一块儿,蜀国亦不例外。安胄虽然主张援助,却不主张直接出兵。而蜀国枢密使赵炎则希望蜀国军队直接参战,合力保住西夏。当然,这两人均有私心,军方若直接参战,必将攫取大量战备物资,趁机挤压安胄的职权,而安胄希望这种援助控制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
安胄和赵炎虽然在方式上有所不同,但都是主张援助西夏的。也有主张先坐山观虎斗,比如,参知政事(副宰相)包亨,则表示蜀国并不要急于援助,先观望一段时间。若大齐真有入侵汉中之意,可以联合大金,限制大齐。
正是由于众说纷纭,所以,战事爆发一个多月来,蜀国始终没有定下来应该怎么做,连蜀帝郎正淳都跑到青城山修道去了。想来是想等北方局势明朗一些后,再作打算。
不管怎么说,蜀国还是要在礼节上做足功夫。此次太子府设宴,名义上是与各国使节共同过重阳节,实际上是为欢迎梁乙越。宋铮虽然名气不小,但还不足以让郎伯川如此大摆筵宴接待。
————
宋铮与元好问共乘一车,共同前往蜀王宫东侧的太子府。中间经过武候祠,宋铮令马车稍驻,在车上观望了一会儿,这才继续前行。
元好问笑道,“宋兄,诸葛武侯天纵奇才,却未能一统汉室。不知是何缘故?”
宋铮沉默半晌,幽幽道,“当年天下三分,蜀国最为弱小,内修不足,反勉力用兵。武候六出祁山,使国力更为凋弊。且关羽失荆州,东吴故难以入川,西蜀又何以出关?”
“守成之地,非争霸之所。”元好问看着远去的武侯祠,“蜀国再富,也难以影响天下大势啊。”
谁才能影响天下归属?宋铮与元好问心知肚明,一旦关中战事平定,真正的对决只有在大金与大齐之间展开。
太子府紧依蜀王宫而建,富丽堂皇,除了在规制上逊于蜀国宫,里面的一应摆设用度,一应宫中。宴会之所便是在太子府最为高大的正殿。
到达太子府门前时,蜀国礼房郎中乔东阳与给事中薛启孟等一干官员正迎候在那里。薛启孟见到宋铮,极为高兴,连忙向乔东阳介绍。乔东阳与元好问看来很相熟,先相互问候了一句,便转向宋铮。
大金与大齐的使节同时抵达,谁先谁后,让乔东阳很为难,还好薛启孟反应还算及时,作了一个手势,“两位大人,请!”
宋铮与元好问相视一笑,把臂并肩入内,让乔东阳舒了一口气。
宴会之所便是在太子府最为高大的正殿内。还未至殿门,宋铮便听到梁乙越问候太子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小,却带着几分沙哑,还夹杂着一两声咳嗽。
“看来梁大人身体欠佳啊。”宋铮低声道。
元好问撇了撇嘴,“梁大人也够辛苦的。估计见到我们两个,没有什么好脸色。”
“我们尊老爱幼,不与他一般见识就是了。”当年梁乙越虽然比较抠门,但对宋铮也算不错,最后还想让宋铮到西夏去当官。宋铮溜之大吉,自然是失信了,心里还是有点歉意的。
“齐使宋铮大人、金使元好问大人到!”殿门前的太监一声尖细的高喊,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宋铮与元好问相互谦让了一下,还是宋铮首先迈进了殿门。
堂下是左右各有数排几案,两侧最前排是各国的使节和蜀国重要陪官,后面是使节的从属及低级的陪官。堂上,郎伯岩高居正中的位子,在其右侧是郎伯岩,左侧偏远处是两个女子。
刚刚扫了一眼,宋铮身躯暴震,两眼死死盯向了郎伯川左侧的一张桌子。那两个女子,一个是一身紫衣的紫月,另一个女子身着一身青色素衣,道髻高挽,面目白皙清瘦,却难掩那惊人的丽色,琼鼻樱口,如剪水般的双眸,正痴痴地看着宋铮,晶莹的泪珠在眼角堆着,随时都能涌出来。
“邕熙!”宋铮喃喃叫了一声,霎那间百感交集,竟一时呆在那里。
梁乙越亦是一愣。在宋铮进来的一刹那,梁乙越就感到面熟,待看到宋铮与李邕熙的神态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对于堂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彼此都见过,相互之间也熟悉。而齐使宋铮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大家都在争睹齐使风采。没想到,大齐使节第一次露面,居然是这副状态。
元好问连忙推了宋铮一把,低声连唤了数声“宋兄”,宋铮这才缓过神来。强迫自己不去看李邕熙,宋铮紧趋两步,向着郎伯川和郎伯岩施礼。
“宋先生来迟喽,一会儿可要罚词一首。”郎伯川笑道。
“但从所命!”
“好,先生快快入座吧。元大人,你也请坐。”
宋铮的位置在堂下右侧,与左侧的梁乙越正相对,均为最靠近郎伯岩的位子。元好问的位子紧挨着宋铮,其下是礼部郎中乔东阳。而在梁乙越身边,则是蜀国的礼部侍郎兼知礼房事刘殿威。
将宋铮和元好问置于梁乙越对面,倒颇有一些寓意。
强压下心下波动,宋铮看向梁乙越。
梁乙越比当时在大金时老了许多,不但脸色干黄,褶皱也多了。不过,两只眼睛却十分有神,不住地打量着宋铮,神色莫名。
掠过梁乙越,宋铮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身着武将服,踞坐在梁乙越身后。他身材高大,肩宽背阔,浑身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狂驼!”宋铮身子又颤了一下。他没想到,居然连李元震也跟来了。
李元震看着宋铮,突然伸了翘起了三个手指头,又扭头看了一下李邕熙。宋铮会意地微微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隔着衣服,李邕熙所赠的黑玉坠依然垂挂在胸口。
当初与李邕熙在一起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飘过,虽然他搞不清李邕熙为何穿着道服,但这个女子他是无法忘怀的。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各个桌子都满了。由于是宴请各国使节,蜀国核心的高层都没有出席,毕竟是重阳晚宴,并非十分正式的外交宴会。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实际上是为了欢迎梁乙越的。
“各位贵使!明日就是重阳佳节。诸位远离故土,为国事奔波,本王十分钦佩。故今日本王特设家宴,延请诸位。望诸位贵使开怀畅饮,但有佳作,本王莫不厚赐。”
“谢太子殿下!”堂下齐齐回道。
郎伯川虚按了一下双手,“夏国贵使梁大人,与齐国贵使宋大人,均为近日刚到,与其他人还不熟悉。劳烦乔大人先为诸位介绍一下。”
乔东阳从自己的几案后站起来,向着郎伯岩施礼后,一一为介绍起来。先介绍了一下郎伯岩和紫月。除了梁乙越、元好问以外,还有大理使节高会昌,吐蕃使节赞图,以及他们各自的重要从属。
介绍到李邕熙时,殿上众人都吸了一口气。李邕熙除了公主这一称号,还多了一个“玄清”的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