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蝉坚持要给自己弹曲,宋铮淡淡一笑,“既然苏大家看得起宋某,那宋某还是点《采莲曲》吧。”
尧玉坤调笑道,“小郎,你还是换一个吧,来曲《凤求凰》也不错。”
“尧大哥说笑了。”宋铮摇了摇头。
苏蝉一直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今日座上众人,莫不露出魂授之色,惟独这位状元郎,云淡风轻,像是一点也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令苏蝉大为好奇。婢女芸儿在外边的张场,苏蝉自然不知晓。朱佑瞻对她来说,不过是众多追求者之一。她甚至不记得曾推脱过朱佑瞻一次,更不知道已经得罪了宋铮。
徐明轩知道宋铮对苏蝉没有好感,不过,苏蝉长得漂亮,琵琶技艺精湛,他一直还是颇为欣赏的。现在能多看两眼,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尧玉坤等三人却有些讶然,这状元郎小小年纪,却能视美色如无物,果然不凡。
婢女芸儿觉得宋铮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心里有些气愤,不满地瞥了宋铮一眼。至于雨花楼的女酒保问香,则心里有点小惊喜。一是确认了眼前的少年就是今年的武状元宋小郎,二是这状元郎似乎对苏蝉不怎么在意。你苏蝉固然名动江宁城,可状元郎还曾对我笑了一下,你有这个待遇吗?而且我还听过状元郎点评兰花图,你苏蝉也无缘听到!想到这里,问香又看了看宋铮,自然是越看越爱了。
苏蝉幽怨地瞥了宋铮一眼,轻轻拨动了一下琵琶弦,开口唱道:“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风起湖难度,莲多采未稀。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琵琶声音缠绵,音韵优扬,配合着苏蝉动人的歌喉,这一首《采莲曲》仿佛让人置身于优美的江南风光之中,那清风小船,荷丛白鹭,以及动人的采莲女,吸引着人们流连忘返。
宋铮也暗自赞叹,不说苏蝉此人,只论这琴技歌喉,确实是难得的佳品。
“好!”刚刚歌罢,赵东昌和肖占吉齐齐赞了一声,拍起了巴掌。尧玉坤和徐明轩则一直用手轻打着拍子,颇为享受,现在也看着苏蝉,点头表示赞赏。惟有宋铮嘴角上翘了一下,再也没有其他动作。
苏蝉有些失望,禁不住问道,“状元郎,不知奴家此曲,可否中意?”
“还不错!”宋铮应付了一句。
这一次,连尧玉坤也看不下去了,笑道,“苏大家此曲可谓精妙,是尧某平生仅见,称得上‘冠绝一时’了。”
“多谢这位爷赞赏。”苏蝉微微一弯身,“只是奴家技艺粗陋,难入状元郎法眼。”
这话里带着一丝怨气了。
宋铮皱了一下眉头,他自认也没对这苏蝉失礼数,只是没有像别人一般逢迎罢了,为何她却纠缠起自己来?宋铮本想再讥讽一番,却想到今日是自己请客,还是不闹僵得好。
“苏大家冤枉宋某了。宋某方才也是沉浸曲中,畅游江南风光。苏大家技艺,自有公论,何需宋某评点?”宋铮微微一笑,“今日是宋某请几位大哥喝酒听曲,他们才是今日贵客。”
宋铮先是赞扬了苏蝉一番,接着提醒她,不要把矛头对着自己,照顾好我的朋友,才是你的差事!
尧玉坤等人听了,自然高兴。赵东昌和肖占吉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仿佛要告诉苏蝉,今天是状元郎亲自请我们,你的眼里不能只有宋铮一人。
苏蝉脸色一变后,很快便笑道,“那还是请几位爷再点个曲子吧。”
尧玉坤刚才点了《采莲曲》,现在不好再开口。赵东昌和肖占吉,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些淫词滥调,哪懂得什么正经曲子,所以也不敢开口。
略等了一下,宋铮便道,“苏大家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尽管唱来,我们兄弟洗耳恭听便是。”
“那奴家再弹奏一首《阳春曲》,可好?”
“《阳春曲》?”赵东昌讶了一声,“可是‘阳春白雪’里的那个‘阳春’?”
这货也识字,再加上“阳春白雪”四字太有名,赵东昌自然知道。宋铮对此不以为奇,不过,这个问题令人发噱。尧玉坤又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乱说话。”
“赵大哥说得不错,这《阳春曲》,正是取自上古传闻中的‘阳春白雪’。”宋铮帮着圆一下场。
赵东昌一听,又挺了挺腰,看了尧玉坤一眼,意思是,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令尧玉坤哭笑不得。
宋铮接着介绍道,“《阳春曲》系南朝梁时沈约所作,与《赵瑟曲》、《秦筝曲》、《阳春曲》、《朝云曲》合称《江南弄》。另外,梁武帝也曾作《江南弄》,包括七支曲子,刚才苏大家所唱的《采莲曲》,便是萧衍所作的七支曲子之一。”
“状元郎虽为武科,没想到对这乐史了解如此详细,小女子佩服之至。”苏蝉眼露异彩。
宋铮笑道,“南朝至今,已经五百余年。传下来的曲子,有词而无调。苏大家所唱,怕是后人演绎的吧?”
“这《采莲曲》新调,正是我家小姐亲自填写的。”芸儿对宋铮早有所不愤,当即挺胸道。
挺什么挺?再挺也是个飞机场!宋铮暗道。尧玉坤却拊掌而叹,“我只是听人说,苏大家所唱《采莲曲》极为有名,没想到是苏大家亲自谱的调子,能再现当年风韵,姑娘当得起这‘大家’二字。”
这一下宋铮也有些讶然,能给前人之词谱曲,倒也不难,难的是曲调要与曲词相配。苏蝉所唱,词与调相得益彰,确实有几分才华。
“苏大家果然才华满腹,宋某倒忍不住想要听听下面的《阳春曲》了。”话虽如此说,宋铮却语气轻缓,倒显示不出急切之意。
芸儿面现得色,苏蝉却蹙了一下眉头,轻抚了一下琵琶弦后,唱起了《阳春曲》:“杨柳垂地燕差池。缄情忍思落容仪。弦伤曲怨心自知。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
沈约的《阳春曲》,不过是借“阳春”二字之名罢了,写的却是怨妇之思。由苏蝉一唱,如泣如诉,更显幽怨。说起来,此曲并不适合在眼下的场合演唱,苏蝉却唱了出来。
宋铮只知道沈约写过《阳春曲》,却不知道曲子的内容。现在听苏蝉一唱,便不太乐意了。他也明了苏蝉的意思,估计自己一直对苏蝉不冷不热,她有借曲埋怨自己之意。宋铮不由得暗骂,小爷又不想与你调情,你埋怨个屁啊。
苏蝉刚刚唱罢,宋铮便笑道,“苏大家,宋某游历之时,也曾见人作过一首《阳春曲》,不过没有曲调。既然苏大家善于谱曲,不若由你为其配调,唱上一唱,如何?”
“但凭宋公子吩咐!”苏蝉面如春风,盈盈颔首。
宋铮开口吟道,“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苏蝉的脸立即不好看了。宋铮所说,的确是《阳春曲》,不过,是历史上元朝的姚遂所作。描写的是一个老翁回忆平生,久历风花雪月,膝下儿孙见多,这一辈子人世沉浮,早已历经风浪了。苏蝉自然不知道姚遂,不过这词里的意思,却听得出。
宋铮之意很明显,小爷我见过世面,别给我来这一套。
今天这个场合,宋铮本意是让苏蝉唱点欢乐一些的曲子,大家和气一堂,你好我好她也好。为此,宋铮还夸赞了苏蝉一番,并给她机会,让她拿出擅长的曲子来。唱应景的曲子,本来是歌伎最拿手的本事,没想到这苏蝉不识抬举,三番两次使出风月手段,撩拨宋铮。宋铮本对她心存芥蒂,这一次自然不客气了。
“怎么?苏大家认为这首《阳春曲》不好?”宋铮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盯着苏蝉。
苏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宋将军的诗甚佳。只是奴家连奏两曲,身子有些乏了。还望各位爷见谅!”
居然使起小性子来了,宋铮略感痛快之余,也不想太过分了,于是便笑道,“既然如此,苏大家就……”
话还没说完,就见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大声道,“蝉儿,我到竹篁馆寻你不见,没想到你原来在这里。”
来人年在二十许,身量高大,宽目长颊,一身上紫色华服,带着几分醉意。在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粗壮的家丁。
靠门口而坐的徐明轩,见到此人后,脸色大变,带着几分怒意,“逄霆,原来是你!”
那人也看到了徐明轩,先是一愣,接着嘿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破落户。你不去水月坊,来这里作什么?”
水月坊是真正的青楼,比雨香楼还要大上数倍。与雨香楼的高端路线不同,水月坊的妓女人数众多,有名动江南的花魁,也有一两银子可以过夜的低等娼妓。由于规模大,所以,水月坊被称为江宁第一青楼。数年前,徐明轩的红颜知己唐琬,在抄家之后被水月坊弄去。当徐明轩打算为其赎身时,逄霆横插一脚,坏了徐明轩的好事。以至黄岳闻信赶来后,把唐琬强买去。唐琬自毁容貌,黄岳一怒之下把她送进了济慈阉,当了尼姑。
可以说,若无逄霆,徐明轩早已经与唐琬走到了一起。对于逄霆,徐明轩自然恨极。现在逄霆提到水月坊,自是暗含讥讽之意。
“你这个畜生!我宰了你!”徐明轩大怒,一脚便蹬了过去。眼看逄霆就要中招,他身后立即闪过一名大汉,一把将徐明轩推开。
徐明轩一个趔趄,撞到了桌子上,手肘上沾满了油。
宋铮见势不妙,迅速离座,一个闪身便来到了徐明轩身前,扶起了他。
“没事吧?”
“没事。”徐明轩甩了甩袖子。
“交给我吧。”宋铮转过身子,大声喝,“不请而入,岂君子所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