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启孟与宋铮均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向奉节城内行去。马都十分高大,一看就非蜀地所产。考虑到蜀国与西夏的关系,这些良马的来源就不言而喻了。不过,如此神骏,应该属于广阔的草原。窝在这多山的奉节,有点“生不逢时”。
苏蝉与小芸则坐在一辆马车里,车厢窗帘却是垂着,似乎对这座山城没有什么兴趣。连宋铮故意招呼她也几乎不应,让宋铮颇为奇怪。
“奉节,得名于诸葛武候。先主刘备卒,武候奉诏于此。唐人因其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故以奉节名之。此地而东便为瞿塘峡,风光之秀美,想必宋兄已经见识过。”
薛启孟既已折服,态度自是谦恭。刚才那个狂狷的探花郎不见了踪影,而是变成了执礼有加的蜀国外交人员,细心地为宋铮介绍着奉节的自然风物。
“不错,纵有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塘两岸山。特别是云蒸霞蔚,猿啼鸢鸣,尤为令人动心。小弟经过时,每每思忖,莫不是上天将一块仙境降落在人世间了?”
薛启孟哈哈一笑,“宋兄此言倒是有趣,不过,这景色却是不假的。”
宋铮也很好说话,两人很快称兄道弟起来。
闲谈间,众人进了奉节城。迤逦向此,行了盏茶工夫,一座高大的府邸出现在眼前。府邸依山而建,占地足足四五十亩的样子,院内房屋错落有致,在府外便能看见。尤其是其中一座石塔,建在半山坡上,高七层,八角飞檐斜刺半空,甚有气势。
刚刚翻身下马,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中年文士便迎了出来,远远便拱手道,“薛学士,这位可是大齐使节?”
薛启孟忙道,“正是,此为大齐使节宋铮宋大人。”
“久仰久仰,在下奉节知县娄敬,尊二殿下之命在此迎候!宋大人、薛大人,快快里面请。”
蜀国早就知道了宋铮一行的人员构成。早有其他人迎过来,将护卫的大齐军士带到了别处。而苏蝉亦被带到不远处的一所别院休息。张崇和祖杰一起,跟着宋铮进了府中。
府中建筑,除了迎门漫坡上的一处正殿外,其余的全是根据山势而巧妙布置,且种了许多花草树木。虽然已至秋季,依然郁郁葱葱。
娄知县将宋铮先引进旁边的一间房子中,安排人送上香茗。“二殿下正在演武场,请宋大人安坐稍候,在下去请殿下。”
过了一刻钟左右,宋铮听到外边许多脚步声响,隐有甲胄摩擦的声音。祖杰和张崇都禁不住向宋铮靠了靠。宋铮却摆了摆手,“无妨,想是二殿下刚才演武场回来。很快就会召见了。”
果然,片刻之后,娄敬传话,二皇子在正殿接见齐使。
整了整官服,宋铮在薛启孟陪同下,出了房门,转而来到正殿门口的台阶下。只见门口上面的台阶上站着八名高大的军士,手执长柄刀枪,枪尖刀刃,雪亮照人,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看到这个架式,祖杰和张崇连忙上前一步,从左右紧贴住宋铮。薛启孟身子一晃,不由得拿眼神去瞄娄敬,娄敬却紧趋几步,走到门口处,大声道,“齐国使节到!”
“传!”一个嘹亮的声音传出,十分威严。
宋铮拍了拍祖杰和张崇,“你们且留在这里。”说罢,他踏上台阶,一步步向着殿门口行去。速度不疾不徐,沉稳有度。薛启孟却有些紧张,袖口里的拳头紧握着,与宋铮同步而行。
经过那八名高大的军士,宋铮目不斜视,直接望向了殿内正中的男子。男子二十八九岁,却蓄了半尺长的黑须。一身绯色朝服上,绣着一只四爪金龙,那龙头张着大口,直冲着宋铮。这一刻,男子正低眉耷拉眼,小口嗫着茶水,一点也没有往这边看的意思。
在男子两旁,各有八名全身甲胄的蜀将端坐在那里,双手置于大腿处,相互对望,无一人向宋铮方向看。
宋铮暗地里摇头,郎伯岩怎么和初见薛启孟时一个德性?摆阵势吓唬人啊?小爷见过多少大人物,怎会怕这些?
轻咳了一声,宋铮迈过门槛,高声道,“齐使宋铮,参见蜀国二皇子殿下!”说着,他前行数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郎伯岩喝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到一边后,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摆了一下手,“齐使不必多礼,看座吧。薛学士,你也坐。”
旁边很快有人在左右各加了一把椅子。宋铮道了一声谢,径直坐在右边的椅子上。
“我大蜀与齐国久不通使,不知宋大人为何而来?”郎伯岩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飞快地扫了宋铮一眼后,又把茶水端起来,似乎喝水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宋某来意,先前我方蜀关右路兵马使范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是为了齐蜀两国商定盟约,相互通商。”
“盟约?通商?”郎伯岩哈哈一笑道,“大齐自太祖始,数次用兵于蜀,双方不通正使多年,为何到了现在,却想与我大蜀定盟?”
“很简单,兵戈一起,劳民伤财,于两国均不利。若两国定盟,相互罢兵,并互榷场交通有无,于国于民,均是好事。”
“哦!原来是这样!”郎伯岩玩味地觑着宋铮,眼神里全是戏谑之意。
宋铮不为所动,依旧面沉如水端坐在椅子上。
“听说大齐正在攻打我蜀国的世代盟友大夏国,却派使来蜀国通好,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儿啊?”
宋铮正色道,“党项人占据我汉人关中之地,又屡次派兵挑衅,进攻我大齐,我大齐对西夏用兵,天经地义。且今年关中大旱,关中饿殍遍地,大齐为解救关中汉人百姓,不得不为之。”
“无……”郎伯岩差点骂出来。宋铮一语双关,拿汉人和党项人矛盾说事,也是在讽刺郎伯岩,你们蜀国同样是汉人,却任由党项人蹂躏关中,实在是汉人败类。
“怎么我听说金国也在进攻西夏?齐国与女真人合攻关中,岂不亦大谬哉?”薛启孟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连忙反驳。
“合攻关中,那又怎么可能?我们是与金国和亲,也增加了边市互通有无,但对关中用兵,哪会合谋?关中饥馁,对于金人来说,那是趁火打劫,而我们则是救民于水火,哪能一样?”
“宋大人真是巧舌如簧!”郎伯岩轻笑道,“不管如何,这份口才,本王还是很佩服的。”
“二殿下过奖了。在下哪有什么口才,不过是心中有正气,说出的话自然有些道理。正所谓,‘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郎伯岩哈哈一笑,“宋大人,你这浩然之气倒是颇为厉害,听说能与薛学士对句而不落下风?”
“卑职惭愧!”薛启孟连忙深施了一礼,脸色都变红了。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宋某对薛兄十分佩服,这巴山蜀水,的确是人才辈出之地啊。”宋铮想缓和一下气氛,毕竟从自己一进殿门,谈话氛围就不太好。虽然是因为郎伯岩主动挑衅,但作为专业的外交工作者,在不受辱的前提下,还是要争取和平的。
宋铮想和平共处,郎伯岩却没这个打算,他的眼皮一挑,“说到武无第二,我倒想起来,好像宋大人不但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以文武双绝名动天下。既然本王和我帐下诸将有幸见到宋大人,总要请教一下大齐第一人的风采。”
“这个……还是不要了吧?宋某一路行来,早被滚滚江水吓得不清,现在没有缓过劲儿来。别说请教了,连是不是能拿得了刀,在下都没把握。”宋铮虽然话说得很软,身板却挺得很直,嘴角也翘着,浑身一股傲然之意。
郎伯岩哪会看不到宋铮的表情,他眼里寒光一闪而过,又大笑道,“宋大人说得真有趣。也罢,晚上本王摆宴,为你接风洗尘。大人且痛饮一番,明日再请你指点一下我帐下儿郎。”
说罢,不等宋铮回答,便起身向殿外走去,显得十分霸道。
宋铮嘴角抽动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冲着郎伯岩的背影拱了拱手。
当天晚上,郎伯岩大摆宴席,请的却是奉节当地的士绅名流、文人学士,白日里的那些武将,一个也不见,让宋铮大感惊讶。
文士喝酒,自不需要舞枪弄棒,但斗诗传令还是难免的。在喝了几杯后,宋铮亦现轻狂之状,与薛启孟谈文论词,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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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伯岩喝到了一半的时候,便离开了宴席,在换了一身黑衣后,他在两名家丁的陪同下,偷偷从后门转出了府邸,现身了另一处院子门口。这里,正是苏蝉的居住之所。
屋子里传来琵琶声声,如泣如诉。郎伯岩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透着烛光的窗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再无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这首抒情短章缠绵悱恻,苏蝉为其配上了曲调,如同涓涓溪流,萦绕盘旋。郎伯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向前走了几步,正欲去推房门,却听到了最后一句。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再也一动不动。
那一句,原本是“却话巴山夜雨时”,苏蝉却改了两个字,“却话”变成了“再无”,诗中的思念亦变成了绝决。
良久之后,他紧咬着牙关,满面阴霾地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