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钟乐岑整个人都埋在了图纸堆里,写、算、画、思考。沈固坐在一边默默地擦刀。离开部队的时候,枪,当然是不能带走的,但他悄悄带走了自己的军刺和双刃短匕。当然,这也是违规的,但管仓库的人睁一眼闭了一眼,不管怎么说,这东西其实在市面上也能买到的。
柔软的绒布滑过合金钢刀身,发出细微的声音,然后是拆卸弹匣的轻响。钟乐岑揉揉已经酸疼的眼睛,觉得脖子似乎已经僵得不会动了。沈固低头拆枪,淡淡地说:“不要着急,还有时间。”
钟乐岑疲惫地用手捂住眼睛:“我还是没能弄清楚。这不只是四灵阵,似乎还是个养阴阵。可是阴气又不完全集聚在阵中,到底到哪里去了?”
沈固放下枪站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按摩紧张的肩头:“你想太多了。”
钟乐岑茫然仰头望他:“什么意思?”
“现在我们最要紧是做什么?”
“制服睚眦,破掉四灵阵。”
“那你有破四灵阵的办法了吗?”
钟乐岑皱眉想了想:“这个阵法身兼两用,不过,如果只是要破四灵阵,并不难。”
“这就是了。知道我们出任务的原则吗?如果你不能全部完成任务,就尽量去完成最要紧的部分。我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破掉四灵阵,防止睚眦冲出大厦任意伤人。”沈固的手指在钟乐岑颈后用力一压,“放松点。只要能除掉睚眦,我们就算完成了任务。”
钟乐岑疼得叫了一声,随即却觉得颈后松快多了:“可是,我怕万一考虑不周出什么事,你——”
“担心我?哪怕有九成九的把握,你也永远不会猜到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要做好准备,然后随机应变就行了。”
钟乐岑把他的话想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沈固觉得手底下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睡一会儿?”
钟乐岑在他的按摩下渐渐放松下来,眼皮确实有点沉了,刚想点头,沈固的手机就响了。周文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好像有人进大厦里去了!”
金玉大厦后门不远处,一个下水道井盖翻了起来,旁边洒着一摊血,已经干涸了。发现情况的保安紧张地解释:“因为这个井盖在花坛后面,我们都没注意,还是走过来看见血才发现的。”
沈固转头问钟乐岑:“会是睚眦?”
钟乐岑摇头:“不会。周律师取点血样去化验吧。不过确实有东西或人从这里进出过金玉大厦是真的。我们得赶紧进去看看,如果再让睚眦跑了,那就真的糟糕了。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周文连忙点头:“准备好了。我买了十箱蜡烛,还有五斤朱砂和黑狗血,够不够?”
钟乐岑虽然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笑:“足够了。”
天色昏黑。金玉大厦周围开始点点闪烁着烛光,排出复杂的图案。每根蜡烛旁边用朱砂混和着黑狗血画一个圈子。因为靠海,风还很硬。但蜡烛插在圈子里烛焰却是稳稳当当,晃也不晃一下。钟乐岑慎重地叮嘱:“如果一根蜡烛要燃到头,一定要换上新的,绝不能让一根蜡烛熄灭。”
周文连连点头。周围的保安都是他特别叮嘱并且给了一笔钱的,所以也是个个抖擞精神,纷纷保证没有问题。钟乐岑回头看一眼沈固——沈固随随便便地站在他身后,却让人觉得那么稳当可靠,似乎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撑住。钟乐岑握了握拳:“我们进去!”
自动门打开,然后再关上,把海风和夜的喧嚣都隔绝在门外。大楼里还亮着灯,却是一片死寂。钟乐岑手里提了一袋蜡烛,在大厅正中摆了一个圆圈,然后用混和着朱砂的黑狗血在圈子中间涂画起来。最后掏出一张剪成燕子形的小纸片,放在符咒中心。就看那张白色的纸片渐渐被浸染成微红,从圆圈中心飘起一种类似烤肉的香味。
沈固右手提枪,左手按着插在腿边的军刺,警惕地环视四周。但是直到钟乐岑把符画完,电梯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
钟乐岑也皱起了眉,重新审视圆圈中的符咒:“没有错。龙嗜烧燕,睚眦虽不是龙,却是龙子,如果闻到这味道,一定会出来的。”
沈固再次侧耳静听:“确实没动静。”
钟乐岑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断然说:“去电梯井,它不出来,我们就把它的本体玉先挖出来再说!”
电梯是不敢坐,沈固和钟乐岑走楼梯到了1号电梯井。不过只看了一眼,两人就都愣了。电梯井底部的水泥地被切割开来,翻着几块水泥板,露出的泥土明显是被人挖掘过。沈固拔出军刺挑了几下,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
钟乐岑眼睛四处扫视,忽然抽了一张符纸出来点燃,在电梯井四周的墙壁上熏了熏。铁灰色的墙壁上浮现出一点点的金光,不过符纸一熄灭,金光也就消失了。
“大鹏明王咒。”
“大鹏什么?”
“大鹏明王。又名金翅鸟,以龙为食,据说一日间能食龙五百条。睚眦是龙子,对金翅鸟也要望风而逃。有人在电梯井里用大鹏明王咒拘走了睚眦,本体玉也被挖走了。”
沈固突然想到那只啄瞎保安眼睛的怪鸟:“是不是飞出大厦的那只鸟?”
钟乐岑摇头:“不。这金光是大鹏明王咒留下的遗迹,仅靠咒语是请不来大鹏明王本体的。而且大鹏明王本体如果出现,这一个广场都不够容纳。看来,睚眦是不在这大厦里了,我们准备的东西也用不着了。”
沈固琢磨了一下:“你懂这个什么明王咒?那为什么不用?”
钟乐岑苦笑一下:“我与佛家无缘。一切道法我可以过目不忘,唯有佛家真言无论如何也记不全。”
沈固奇怪道:“难道不能照着抄?”
钟乐岑笑了:“心中无佛,照抄何用?如果只是画得像,那不如复印更精确。”
沈固摇摇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就好像一拳打在一团棉花上,精心准备的所有东西都没派上用场,不免让人心里有点沮丧。
钟乐岑拍拍手上的纸灰:“还有4号梯呢。我们先去2号梯把那块玉挖出来看看再说。”
两人说着踏出电梯井,沈固突然瞥见墙根下面有一块黑色的毛皮,巴掌大小。沈固用军刺挑起来,发现上面还连带着血肉,像是从什么动物身上活生生撕下来的:“这个,像是狗皮。”
“狗皮?”钟乐岑用一根手指摸了摸,“有人带着狗进来?”
沈固仔细搜索着地面:“不对,如果是从狗身上生撕下来的,怎么地上没有血,外面的保安也没听到狗叫?”
钟乐岑沉思着说:“也许被睚眦吃了?不过黑狗血是驱邪的,睚眦一般也不会吃这东西。”
沈固把那块狗皮用塑料袋装了起来:“先装起来,回去再说。”
2号电梯井里没什么异常。沈固拎起手电钻,把水泥地面钻开几个眼。原来电梯井底部的水泥层其实并不厚,下面就是泥土。沈固翻了翻,从里面拎出一块浅红色的玉石:“这个颜色倒是少见。”
钟乐岑用袖子抹去上面的泥土:“这其实是一块较厚的玉皮子,纯正的红玉是很稀有的。”
沈固凑过来看着玉面上的图案逐渐显露出来。那上面是一只在他看来很像公鸡的鸟,只是头上顶的不是鸡冠而是凤冠。钟乐岑把泥土擦干净看了看,忽然又用袖子用力去擦。沈固诧异:“怎么了?”
钟乐岑擦了几下,停下手来再看,叹了口气:“九头鸟。”
红玉上有微黑的几团沁色,模模糊糊地分布在朱雀的脑袋两边,果然像是多出八个小头来。钟乐岑用手指摩擦着那几团沁色,叹息:“九头鸟,又名九凤,相传曾为天狗咬去半个头颅,此后时常有脓血滴落,若滴落人家家中则为不祥。因为曾被天狗咬过,所以怕狗。进来的人带了狗,就吓得它逃了。不过,如果不是阳燧,它也没能力显形。”
沈固拉起他:“这个先别管了,赶紧去4号梯先把那东西挖出来再说。不过我们进来这半天了也没什么动静,该不会4号梯的玉也被人挖了吧?”
4号梯的地面没有动过,钟乐岑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四处看。沈固迅速掀开水泥,把里面的玉挖了出来。黑漆漆的一团,两人蹲在那里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图案。正在面面相觑,沈固忽然听到头顶上风声一响,他迅速抱住钟乐岑滚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闷响,地面似乎都在震动。沈固回头一看,好家伙!一座肉山掉在电梯井底部,看起来至少得有一吨重的样子,这要是被砸在底下,也就成肉饼了。
饶是沈固见过世面,这下也愣了:“这是——”只说了两个字,那座肉山拉长,前端张开一个无底的黑洞,对着沈固和钟乐岑就扑了过来。沈固抬手就是一枪,子弹钻进肉山里,打出一个小坑,但丝毫阻挡不了肉山的前进。沈固抱着钟乐岑又是和身一滚,肉山啪地一声砸在他们两个刚才躺的地方,又不动了。
沈固刚才已经看清楚,这东西简直就是一大块新鲜肉,还带隐隐的血丝,只是表面像是包了一层透明的薄膜,轻微地起伏着像在呼吸。但是除了前端刚才露出的那个黑洞之外,没眼睛没耳朵没鼻子,什么都找不到。这会儿肉山微微地抖动着,忽然之间,沈固觉得耳膜在微微震动。并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只是一种震动的感觉,他刚刚想到“超声波”这个三个字,肉山已经一跃而起,又向他们的方向扑了下来。而在它跃起的时候,一个弹头从它的身体里掉出来,刚才打出的凹坑已经平复了,并且没有任何痕迹。
沈固拖起钟乐岑就跑:“这东西是用超声波定位的!”
钟乐岑跟着他狂奔,气喘吁吁:“这,这是混沌!”
沈固很想说:什么馄饨,还饺子呢!这东西从外形看倒更像块发糕好吧?但是这个时候他也腾不出嘴来,后面小山一样的混沌已经跃到半空,沈固几乎都能感觉到它压下来的风声。他扯着钟乐岑猛一转弯,混沌砰一声撞到前面的一辆汽车上,登时把汽车撞成了一堆破烂。沈固则把钟乐岑压到另一边的一辆面包车侧面,两人紧紧地贴在车上。既然是用超声波定位,那么他们只好尽量把自己跟车贴成一体,让这座肉山无法从形状上分辨出来。
混沌安静了一会。沈固在钟乐岑手心里划字:“这东西怎么办?”
钟乐岑满脸无奈,轻微地摇了摇头。沈固刚刚皱眉,就见混沌忽然又张开了前端的黑洞,洞边上的肉现出一点褶皱,随即,混沌再次跃起,准确地对着他们又冲了过来。
“靠!”沈固拉起人就跑,背后那面包车当然再次变成牺牲品,“这也能分辨得出来?”
电梯这时候是万万不敢坐了。两人拐弯抹角地跑过停车场,爬上楼梯,从底层跑到一层大厅。身后传来混沌拉长的身体撞击地面和墙面的声音。一层大厅里树着三根装饰柱,还有前台和一人多高的盆景金桔,沈固不死心地拉着钟乐岑躲到前台的桌子后面。他真不信了,超声波从正面还能分辨出藏在后面的人?
混沌拉长的身体像一条放大了十几万倍的蚯蚓,昂起前半截身体,身上的肉微微颤动。沈固耳膜又感觉到那种震动,但混沌并没立刻采取措施,而是张开前端的黑洞,硕大的身体缓慢地转动,在大厅里划了个半圆,最后对准了沈固和钟乐岑的方向。沈固在它跃起之前就扯着钟乐岑蹿出来往二楼跑,一面说:“这东西肯定不只是用超声波定位,还有别的法子!”
钟乐岑的体力可没他好,气喘吁吁地说:“什么法子?”
沈固苦笑。要是知道,他早就想办法了,还跑什么?
混沌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累。沈固拖着钟乐岑爬了五层楼,那噼啪的撞击声一直跟在身后,虽然速度并不很快,但耐力惊人。钟乐岑喘着气,腿已经有点发软了。要是往常,五层楼自然不算什么,可现在是在挣命一样的跑,这一会儿胸口已经发疼了。
沈固一边跑一边紧张地思索。这样跑下去是不行的,就算他行,钟乐岑也不行。可是混沌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定位的?明明没有眼耳口鼻,除了超声波,还有什么?从刚才几次躲藏未果看来,混沌虽然没有耳目,却能听到声音。但是刚才在停车场和大厅里,明明两人两次都没发出声音,尤其在大厅里还是躲在前台后面,超声波绝不可能分辨,混沌开始也确实没有找到,但是后来又是怎么定位的?
爬上第六层,钟乐岑腿开始明显地打颤。天气本来已经很暖和,这样一跑两人都是大汗淋漓。钟乐岑被沈固拖着跑,呼吸喷在沈固耳边,热得发烫。
热?沈固心里忽然一动。六楼这一家公司好像正在搬家,门口堆着几个大纸箱和些塑料薄膜。沈固猛地拖着钟乐岑跑过去,把他按得蹲在地上,捞起一个大纸箱把他扣在下面,沉声说:“等着我!”
钟乐岑没头没脑被他扣在箱子里,只听外面悉悉索索,似乎沈固又用塑料薄膜包了几层。然后脚步声向着走廊另一头远去,竟是迎着混沌去了。只听砰一声枪响,钟乐岑急得想掀开箱子出来,却听沈固远远地喊了一声:“等着我!”随即混沌沉重的噼啪声又移进楼梯间,向着七楼去了。
走廊里又变得一片死寂。钟乐岑蹲在箱子里,心脏狂跳,跳得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竖着耳朵拼命地听,却听不到半点动静。忽然间头顶上嗡嗡作响,中央空调开始工作了。空调吐出热风,走廊里的温度渐渐上升。钟乐岑闷在箱子里,汗像水似的往下淌。空调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卯足了劲儿在发热,整个走廊里都充斥着这种单调的嗡嗡声,让人心里越来越烦燥。
钟乐岑握紧了拳头。这样蹲在箱子里其实很危险,如果混沌出现,他甚至连看都看不见。来金玉大厦之前他设想过各种玄武变化的可能,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会变成混沌——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各种书籍中也语焉不详的怪物。想到那始终响在身后的噼啪声,他有种跳起来冲上楼去找沈固的冲动,也有种逃出这大楼的想法。可是沈固说要等着他。
“等着我。等着我……”钟乐岑喃喃地念着,握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