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张栓,二十五岁,出生在那座只有在地图上才能看得到边际的大山中。
可在所有地图上,连故乡的名字都看不到!
再先进的导航,也指明不了回家的路。
然而,他要回去。
为了那群如同活在世外的人,他要回去!
在同学质疑、导师惊诧的目光中,他依然选择回去。
他们不懂他的世界,不懂他的坚持!
就这样,他打点行李,带上大学生村官的聘任书,踏上回乡的路。
火车、汽车,驴车、步行,终于在一个星期后,看到了那一座座在他记忆中从未改变过的大山!
方才,还在想着最后手机有信号的地方,看到的那则笑话:
几个大一的学生在比谁家偏僻。
一说:他家住在村里;
一说:他家在山里;
又一说:要不是爬了一年的山,他现在已经大二了。
这情况,他深有同感。
可就当他看到那熟悉的大山时,这些搞乐的笑话,却显得那么刺眼!
心中唯余沉重!沉重到他无力改变!
在这份沉重面前,他的坚持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甚至让他产生转身离去的想法!
仿佛,这一座座熟悉的大山中,潜藏着摄人心魄的大恐怖!
他的心,乱了……
那搞乐的笑话,也出来作乱,扎在他的脑海中兴风作浪,乱人心志。
这里太偏了……
村村通,通不到这里;
无处不在的国家电网,在这里留出空白;
铁塔集团,对这个穷山恶水无能为力……
没有网络,没有电。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纷乱的念头,啃噬着他的坚持,催促着他:回去!回去!回到那个灯红酒绿的大时代!
外面和这里就是两个世界!
现在他踩在两个世界的交汇点上。
前进,是心中所念,恩比天高!
后退,是荡漾红尘,辉煌大世!
他的心,乱了……退了……
坚持,被藏于深山丝毫不得见的大恐怖消磨,未战先怯!
但是,还有一丝念头将他钉在原地,不曾后退。
可能是它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疯狂膨胀,愈发壮大!
终于它冲破他的喉咙:“我回来啦”
一瞬间,啃噬着他的坚持的隐形魔障被打破,不见踪影!
看着眼前巍峨壮丽的大山,恍如隔世。
回声在山间荡漾,如同碎裂的魔障,随风而落,融入眼前的高山、河流,终不得见!
他的心,终于安了……定了!
一步一步在山里走着,沿途青山绿树,虽然没有城市中的霓虹多姿,却也有繁花点缀,颇为养眼。呼吸间,也少了城市中污浊的气息。
离村里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发不安。
五岁时,父母被狼咬死了,尸骨无存,此后便开始吃百家饭长大。
在村民的集资下,得以上学读书。
由于学校离村里太远,也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才会回去一趟。
每次回去,都有村里人赶着驴子来接,开学时,也是村里人来送。
后来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他也慢慢长大、懂事,可以负担起自己的生活。
这一接一送,便是十多年,直到他高中毕业。
考上大学,去了首都,一晃便是四年。
四年中,忙着学业、挣钱,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交通不畅、信息闭塞,村里的消息,一无所知。
一去四年才回来,本应该高兴,可他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
刘大爷的谆谆教诲、张伯伯的呵责斥骂,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状元郎、唯一的大学生,哪个不是对他殷切期望,盼他走出一个好前程。
现在,十数年寒窗苦读,终于学有所成,却放下高薪、名誉,回到这个穷乡僻壤!
上大学临走时,乡亲们的叮咛犹在耳边;
不求任何回报,只愿他这个状元郎有个好前程,不愿他为钱财伤神而默默付出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这个大学生是村里二十多户人,供出来的!
此时,他背弃了所有人的期望!
他的心,又如何能安的下来!
哪怕是为了改变山里的困境,他依然心怀愧疚。
山里,就这样,看似不远,真赶起路来,才知道路远。望山跑死马,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临近傍晚,才靠近村里。
一个穿着脏的已经看不出来面目的衣服的女人,在道边放着两头牛。
和以前一样,脸上乌漆嘛黑、已经看不出来肤色;头发永远和杂草一样,时不时有虱子蹦来跳去。
从张栓记事起,她就是这幅打扮,这么多年除了脸上多出来些皱纹,没有任何变化。
“江嫂,放牛累。”张栓打招呼。
“啊啊”
江嫂是个哑巴,大概四十多岁,虽然和他年龄差距甚大,可不知道是怎么排的,确实是称呼嫂子。
至于名字就不知道了,似乎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任何叫过她的名字。
没有文化,不会写字,也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久而久之,人们就把她当做傻子一样对待。
但他认为江嫂不傻。
小时候淘气,捅了马蜂窝,幸好江嫂发现及时,把他保护在身下,虽然体味很臭,却也让他逃过一劫。
山里马蜂毒,江嫂的头、手肿的透明,在床上迷迷糊糊两天,才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放牛。
村里人,都是这样,生病了全凭自己熬,熬过来就继续干活,熬不过来便是命该如此。
“江嫂,晚上到刘大爷家吃饭,我给你做好吃的。”
“啊啊”
张栓听不懂她的意思,摆了摆手,继续前行。
与四年前相比,村里破败了不少。
许多土坯房,都塌了,完好的、看着像是有人住的,也只有十几座。
特意绕路,回老宅看了一眼,本就破败的房屋,如今是面目全非,院墙也只剩下一尺有余,屋中更是长出了一棵桐树,十多米高、枝繁叶茂。
也亏得这棵桐树庇护,老屋才没有坍塌。
拐过弯,才又见到一个人。
“栓子回来啦,来来来,让小爷看看。”
说着,便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往前跑。
他叫田群,是个木匠,五十来岁,论辈分张栓得叫爷。山里的辈分,就是这么奇怪,而且是啥就得叫啥,改不得。
早些年摔断了腿,落下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