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的头疼得厉害,在客房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到背后轻手轻脚躺过来了一个人。
他的体息,我再熟悉不过,此时却不敢转过身去,身体僵硬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枕头濡湿一片,他自后面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发丝之间,呼出的气息令我阵阵发颤。
我没有挣扎,闭上眼,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感受着他,体会着他,舍不得这样的气味和温度。黑暗中,月色下,他的呼吸声混着海潮拍打沙滩的声音,将我单薄的身体收纳怀中。
“我明白的,Cece。”他小声地说着,嘴唇划在我的后颈,“你要离开,但你依然爱我,我明白的。”他叹了一口气,“我家4个兄弟姐妹,我未曾体会过独生子女的感受。但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只是,舍不得你……”
被他触碰的地方激起一阵的战栗和细密的汗珠,我狠狠地把头埋在枕头里,咬着唇无声地哭泣。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他?虽然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可我的爱情,全部是他啊。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的。”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我父母,真的答应让我们订婚了,就在你走后答应的。”
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在搅动,刚想要转身,又听到他埋头在我身后说,“但是有一个条件……结婚后,他们希望你不要工作。因为娶你,已经让我的家庭受到了许多质疑,他们没法接受你再出去抛头露面。我尽力争取了,但他们说如果你坚持工作,只能要我必须再娶……”
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听见他再叹气道:“婚后工作,是我答应过你的事,可我争取不了了,一直拖着没有告诉你,但现在终于可以说了。可是,Cece,我争取不了,并不代表我不爱你。”
我静止不动,感觉到原本浮动的希望停了一下,然后黯淡下去,黯淡下去,化为喑哑的一个点。
在这个世界,有些问题总是不需要证明的,比方说幸福总是这样短暂又易碎,即使人们再认真,再小心翼翼。
静静地,穆萨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抱着我,在潮水拍打声中,哽咽着说:“我爱你,Cece。”
说完,手臂轻轻从我身上抽离,后背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远去,脚步声若有若无。
我心中惶恐,所有的骨髓经脉仿佛被抽空,终于无法承受,返过身去抓住他。他慢慢地回头,瞬间,我们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疲惫。
经历过那么多,如今,我们都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只余下深深的眷念和无奈。太多挣扎的过往,归于现在,反倒有种释怀和平静。
没有什么事是一蹴而就,所有的选择都是一步一步积压而成。压抑沉沉,淹没了我们原本清亮的瞳仁。谁都想要最纯粹的感情,但现实,总在予人残酷的考验。
“穆萨……”我抓住他的皮肤,声音有些抖,“你可能并不想听,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无论未来怎样,你永远会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第一个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因为你,我才真正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感觉,或许会有绵长的痛苦,但你给我的快乐,也是世上最大的快乐。”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松懈,我慢慢地放开了手,认真地说,“穆萨,就算将来我们无法厮守,我也会一直在心里……为你保留那个最特殊的位置。”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从无力渐渐转为温柔,在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晶莹的光。缓缓地,他坐下来,重新抱住我的身体,良久,闭上眼轻声说:“Cece,你对我意义,就像我对你一样。我不后悔。”
心底升起细碎切肤的疼痛与感触,仿佛有无数的话欲喷薄而出,可临了又觉得字字艰涩。
这种情绪,太过深刻太过蚀骨,失却了准确表达的可能。但我知晓,我们都懂得。
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留,可留不可久。命运将我们原本互不相干的生命丝丝缕缕编成了一个血红的图案,却也带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成长和感悟。
窗外,月光朦胧,游踪如缕。
接下来的手续,穆萨陪着我一起办理。去了公司,去了银行,去了使馆,一点一点地脱离这城市。提前结束迪拜的工作,会付一定的违约金额。若是在留学期间,因着奖学金的发放,这违约金会稍高一些;但如今已经呆了三年有余,还不算太多。回国以后,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还。
收拾好行李,买好机票。他送我离开,在一个金灿灿的黄昏。
城市的摩天大楼像一只只空间巨兽,被玻璃藏了起来。我终于也像许多在迪拜来来往往的人一样,踏上的离开的行程。最初来到这里时的惊叹与渴望渐渐都化成了尘埃,随风飘走,回归沙漠。
这里是太多人的美梦,变一切不可能为可能,阳光、沙滩、海水、欲望。但迪拜于我的意义,同大多数人不一样。我在这里遇见了穆萨,他让我的生命发亮,疼痛与快乐都来源于他。我深深地感激这座城市,没有它的开放与禁忌,便没有我与穆萨这段情。
这是再多风景也无法代替的壮阔与体悟。
汽车内,一片凝滞而深重的沉默。
“Cece,”开着车,穆萨突然开口,“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嗯。”
“待会……”穆萨有些犹豫,“待会到了机场,我不下车。好吗?”
静了静,我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落在身上,笼出金色的轮廓。
刚来迪拜的时候,阳光灼热得让人睁不开眼。今次,却是柔和得让人不愿睁眼。害怕睁开眼,看见他的脸,泪水便会忍不住掉了出来。
三年多的时光,像是繁华一梦,却赋予了此生最深重的爱恋。
不知不觉,航站楼已在眼前,终点到了。
我们凝神相对,双手紧握。
迟疑良久,他问:“Cece,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你说呢?”
他盯着方向盘思索:“我不知道。”他抬起头,轻声说,“如果你再来迪拜,记得要找我。”
我的心头一痛,强装着平静,努力微笑着说:“你的公司不是有中国的业务吗?如果有一天,你要来中国出差,或者……”我顿了顿,硬生生把“来看我”吞下肚,继续说,“反正如果你来中国,也记得给我打电话……”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我的手捏了捏胳膊,没有说再见,打开车门,独自下了车。
他沉默着,也没有说。
离开穆萨的每一步,都显得那样遥远。
一直走到机场门口,他没有下车。我回过头,看到他的车依然停在远处,默默地遥望着。我们没有道别,或许两个人都不愿相信这段感情已经画上句号。
夕阳的光线漫漫洒在城市的角落,缓缓沉沉地移动,似乎不甘心就此消逝。
没有道别,便没有结束。可是未来会如何,我们都不知道。
我擦擦眼角,用力吸了口空气,努力克制住想要回去抱住他的冲动,咬咬牙,拖着行李进了机场。走了两步,泪水朦胧了眼眶,又忍不住转回头去看。
渐渐清晰地,我看见穆萨终于走出了汽车,站在车旁,远远地看着我,只是看着,不说话。暮色将整个他包裹在将尽的天色里,万千情绪,都沉淀在深深的眼眸中。
缓缓地,我看见他定定地望着我,用口型比了两个词“Iwill”。
如果他来中国,他会记得找我。
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的到来,有这么一句,便足够了。
泪如雨下,我隔着一定的距离望着他,遥想当年初见时他唇角勾起的温柔模样,如今已被遍历岁月与世事流转的沧桑无力所覆盖。迪拜繁华依旧,禁忌依旧,旧日气息依旧,只是我与他,已不能共处于此。
***
回到国内,恰巧还是招聘的季节。在外的留学生毕业两年内仍可作为应届毕业生,我很快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努力开始新的生活。
重庆的天气,潮湿温和,四季分明。穿短裙的女人,喝啤酒的男人,山高坡陡,绿树江畔。在这里,没有沙滩和海水,没有穿白袍的男人和穿黑袍的女人,到处都能吃到猪肉喝到啤酒,再也听不到一天五次悠扬的宣礼声。
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做礼拜,就像当初和穆萨在一起时那样。一天中的五个时刻,当做给自己一段静谧的休憩。我不再吃猪肉,虽然不包头巾,但夏天也会穿上长袖长裤,就当做防晒好了。无论怎样,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不管有多困难,多想念。时间一久,伤感就能慢慢冲淡,也许永远都不会消失,但是过一阵子之后会好一些。
妈妈在爸爸去世后生了好几场病,由于思虑过重引起的种种虚弱。往常什么都有爸爸撑着,现在似乎什么被抽空了一块,让她整个人都塌了下去,很久无法平复。我在的时候,她会开心一些,比从前更加依赖我。我庆幸自己陪伴着她,这份选择,有深深的遗憾作为代价,但是不会后悔。我没有尝试新的恋爱,也明白在未来,或许我再也遇不见穆萨那样的一个人,但他给我的感觉却可以藏在心里,守一辈子。往后所有的感情,即便如何缠绵,也不会再伤筋动骨。
我们都没再给对方打过电话。
有时候我握住手机,想要和他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不会拨打出去。久而久之,便也沉淀下来,不再去急躁。
我一直记得离开迪拜之前他对我的应答,认真生活,随其自然,相信如果有一天重逢,彼此能再度建立联系。
连翩后来同我和好了,她和嘉轶弯来绕去几年,最后修成正果,登记了结婚。她说:有过曲折、有过分离、有过领悟的感情,最后才让人珍惜。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尹千言和严华居然离婚了。而尹千言则告诉我:当初得不到的时候,觉得很新鲜刺激;得到了,落实到生活中的阻碍,便没了当初的热烈,只有现实和争吵。爱情最美丽的时候,应该是存在回忆之中。
我看着他们的爱情,有时候也分不清,那种热烈到近乎燃烧生命的爱情,到底是在一起比较好,还是不在一起比较好。
爱情可以是永恒的,因为残缺而永恒着;
爱情也可以是持久的,因为历尽荆棘而归于浅淡的幸福。
但我知道,无论在不在一起,穆萨他都在我的记忆里,未乘时光而去。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虽然永不复来,却不会消失至无。只要心依旧充满感激,一切就是值得的。
某天陪妈妈在商场逛街的时候,遇见了云宇树。他几乎与我同一时间回国,很快谈了新的恋爱,身边跟着一个吃雪糕的女孩子,听说又是他的学妹,钦慕他的厨艺,是个小吃货。
“你终于回归理智了,汐汐。”他笑着看我,瞧见小学妹正试着化妆品,转过头小声对我说,“你看,我恋爱速度快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要向前看!”
我对他笑笑,并没有点头或摇头。看着他的小女朋友蹦蹦跳跳地上前挽住他,连妈妈也露出了笑容。
阿尤布给我打了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对方是个本地的女孩。他和她见过三次面,聊得挺愉快。
“恭喜你大婚啊。”我喜气洋洋地说完,迟疑了一下,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他:“那……穆萨呢?他还好吗?”
“正认真生活,做该做的事。”阿尤布说,“你认识他以前,他向来很懒,不爱做事,反正不愁吃穿。现在却变得勤奋,积极拓展公司的国际业务。Cece,其实你带给过他很多积极的力量。你走以后,穆萨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咬着下唇,屏住呼吸,问他:“什么话?”
“他说,假如没有遇上Cece,我或许会有另一种人生,顺着父母的安排,得过且过。但不管有没有结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宁愿与你相逢。”阿尤布笑了笑,“他这么一说,连我都有些后悔了呢。”
我笑着回击:“胡说,你的新娘还等着你呢。”下一秒,我在电话这头捂住嘴,眼眶不自觉地红了,却觉得万分欣慰,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地生活着。
人间三月的天气,有着轻薄的雨雾与微弱的晨曦,梧桐与银杏吐了新芽,细嫩嫩的甚是可人。情绪亦随之开朗起来,似有一些喜悦与希冀逐渐累计。
突然间,铃声大作。我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出了一个久违的名字,手指不禁颤抖起来。
思念的心绪堆垒、悠长的情谊升腾,蔓延了整颗心的喧嚣与宁静。
“Cece。”
那头传来他的声音,熟悉的、久远的、温柔如初的。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缱绻延绵。
------------全文完-----------
原型的结局。
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
她的父亲生病,她一点一滴目睹着父亲死亡的过程,恨自己无法尽孝,母亲则更加依赖她。这些,与正文故事相近。
不同的是,他担心她,立刻赶来了重庆,同她一起参加她父亲的葬礼,却弄巧成拙。
国内的一小部分*,是完全不允许参加非穆的父母的葬礼。但其实在阿拉伯,会宽容一些,可以参加吊唁,可以哀思祈祷,但不能做与*教行为相违背的事。
他在场,她为了顾及他的感受,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远远站着,不能哭丧、戴孝、烧纸、鞠躬、磕头、吃喝。
她母亲哭红了眼,远远地看着她,周围的亲戚愤然指责她的无情。
她无能为力,哭着,忍不住想要跪上去叩了几个头,或是给爸爸烧烧纸。
被他拉住手腕,轻轻摇了摇头说,别这样,心里虽然不相信真主,言行还是遵守吧,磕头烧纸,这些都不能做。
她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心如死灰。
知道从他的角度而言,这些的确是不允许的,但还是忍不住失望。
而在这之前,她已经知道,如果他们结婚,他的家人坚持要她放弃工作。小说里,我为了淡化冲突,把先后顺序调换了。
她远远望着去世的父亲,无法靠近,过往积蓄的疲惫一触即发,看着独自一人趴在爸爸遗像前哭泣的妈妈,想到以后妈妈去世时,墓前连个鞠躬的人都不能有,女儿只能远远地看着孤零零的坟头,何其悲哀。
他在这时候让她的遵守教义的言行,让她心寒。
她累了,向他提出了分开。
他最终同意,放她自由。
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过。
原本是打算就这样写的,可最后我还是省略了这一段,添加了最后两个人联系的那一段。只在这里用最浅淡朴实的语言描述出来,一是因为我不想再制造那么多宗教冲突和讨论,二是因为,最终还是想给大家留一个有念想的结局,不想彻底堵成悲剧。
细心的读者可能发现,帆船酒店里穆萨的纵容只限于心灵,但言行的守矩依然要求,所以穿黑袍包头巾忌饮食这些问题依然存在,与过去没有改变,此外,穆萨得知孩子流失时的指责、警局的惶恐、婚后不许工作,都是诱因,父亲的去世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
但我没有再去强调和提及这些,因为我想要制造一个假象,就是他们在一切最美丽、最接近幸福的时候破碎,没有信仰折磨的疲惫,彼此的爱意依然浓郁,两个人都有着对未来重逢的期望。
而不是像原型,深爱过后,身心俱疲地分开,重逢时,也不会再有念想。
还是心怀一点期待吧,对不对?这样我自己也可以好受些,想象他们是含着饱满的爱分离,并且向往重逢。
而留白的结局,是为了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或许,另一个平行世界,他们已经在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