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个风清露爽的好天气,萧徽卸红妆着袍襦,背着偌大的书袋煞有介事地混迹于泱泱学子中入了太学。有上皇与永清标榜在前,近年来两京内不乏士族女子踏出深闺于太学中虔心求学。女子求学的风气虽然未形成气候,但在太学中如萧徽这般随万绿丛中一点红已不罕见,顶多因为相貌太稚气引得来往儒生新鲜地回眸两眼。
萧徽身份究竟特殊,与众多师兄弟混迹一堂终是不妥,太学广厦三千独辟一处讲堂给她也是无足轻重之事。连着听了两天王氏二兄弟的《春秋》《笔经》,这二人的讲解与她从小在聂少傅那聆听得又有大不同,重温一遍熟读的课本倒也不觉得枯燥烦闷。
下了学萧徽抱着书本晃晃悠悠地往吴道玄的乌舍去,拖拉了数日终于得了那位先生回还的信儿,架子摆得倒挺大她砸咂舌边走便估算着凉州那边萧幽是否接到了她的信。出神间,有人拉着细嗓儿幽幽地唤她:“三娘~”
鬼叫似的吓了萧徽一跳,挑眼望去白玉华表后缩着鬼鬼祟祟的两人,其中一人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拉在旁:“放手!我都被你拖下水了,还不放手!”
萧徽忍俊不禁地迎了上去,暖暖叫了声“阿兄”,那头的萧辉立时嘚瑟上了朝她直招手:“来来来!这儿人少说话方便!”待她走近了啧啧称奇地将人好一通端详,“我怎么觉着你嫁人和没嫁人一般无二啊,矮矮个子细细肩,风一吹倒似的。”
萧瀚思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动动你的白菜豆腐脑子,三娘才入宫几日又不是田埂上的春草见风长!”他掸掸扯皱的裹衣博带,皱眉看着萧辉低声问道,“大爷与大娘在幽州心急如焚,官家走去的消息他们不放心,向我们连发了好几封信问你好不好,奈何我与萧辉无品无衔入不得宫。上皇待你如何,二位圣人呢,太子他……”他隐忍地咽了咽怒气,“你且放心,大爷已经往长安去了,哪有将太子妃弃于东宫不顾的道理,也不怕被谏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萧辉迟钝地看着萧徽,起初同样是义愤填膺后来渐渐笼起愁云:“三娘你不要瞒我们,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你若想哭便哭好了,这儿只有我们兄妹不妨事的。”
萧徽浅浅笑着,心下既是动容又是酸楚,如果是从前萧徽在此刻的孤寂无助中得到兄长们的安慰一定痛哭出了声吧。她踮起脚伸手捏住萧辉的脸颊拉了拉:“兄长且宽心,我在宫中很好,无论上皇还是二圣待我同骨肉没有什么分别。至于太子……”她狡黠一笑,“不是太子将我留在东都,我又如何能与你们见面呢。”劝不动惨淡的萧辉,她无奈地朝着萧瀚思笑了笑,“我说得都是真话,太子他……怪瘆人的,离我远些也好。你今日回去立马写信给我父亲,请他老人家稍安勿躁,我与太子有两年之约,但两年如白云苍狗谁也料不到日后如何。”
萧瀚思像从未见过她似的看着她,良久道:“我知道了,大爷那边我会去信将你在东都的处境交代清楚。大爷还要我叮嘱你,你如今已是太子妃,我们不能时常碰面,尤其是在宫中即便在上皇面前也务必要时时谨慎。宫中最要人性命的不是一刀一枪,而是一字一言。”他顿了一顿,”当初三言堂中嘱咐你的事若有契合时机便可着手了。”
萧徽端着大袖微微一礼:“三娘谨遵父亲教诲。”
萧辉满头雾水地看看萧瀚思与她:“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语,我为何听不懂?”
萧瀚思执着卷起的书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懂对了,三娘还有课在身,别耽搁她了。”
萧辉一把夺去他书卷:“今日你们要与我说个明白,大爷究竟要三娘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好啦兄长!”萧徽轻拍了拍他后背,将话题岔开,“过不久即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你们二位一个文试一个武试还不去好好复习。我呢,你们也知道吴道玄那位先生的脾气,确实耽搁不得。此别过,我有半月可出宫,若真有事总有办法见面。”
她执意打马虎眼,萧辉气急败坏却又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眼睁睁看着她晃晃荡荡的身影逐渐为葳蕤竹叶覆盖。他呆呆地怔愣了片刻,吐出字来:“三娘和以前不一样了。”
萧瀚思面色古怪:“确实不太一样了……刚刚她说话的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像个截然不同的人一般,”他头皮有点发憷,与萧辉对视一眼,吞吐道,“你有没有觉得像上皇?”
“……”萧辉狐疑地反问道,“你见过上皇吗?”
萧瀚思老神在在地将手插于袖摆:“当年上皇来萧家省亲时我有幸目睹过天颜。”
萧辉嘁了声,煞是不屑地反问:“那时候你几岁,还记得住上皇言辞神态?”
萧瀚思挂不住脸,犹是不解地喃喃自语:“若非上皇,能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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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萧瀚思他们耽搁了一会,萧徽气喘吁吁赶到乌舍时案台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她心虚地朝着檐内探探头,清风过堂,白帷悠荡,竟是空无一人,连那日的白衣小童都不曾见到。
莫不是因她迟到气走了吧,她嘀咕着放下书袋坐于岸后,视线凝结在案头一碟金桔糖上,她咦了声看看左右没人,拈起一粒对着天光转动了一圈,喉咙动动又重新放回碟中。
“没有毒。”
凭空冒出的声音吓得她猛打了个战栗,雪沙般柔软轻飘的帐帷撩过光滑鉴人的地板,白色的罗袜踏着无声的步伐从她眼睑下闪过,眨眼隐没在了青色的道袍下,随之而来的是缕奇特的香火味,浓郁又缥缈,与来者一般。
萧徽的眼中掠过讶然,纷杂的念头呼啸而来,搅合得天翻地覆后又呼啸而去,她疑惑地看着对坐之人:“您是吴先生吗?”
青年男子似是很讶异她会有此一问,琥珀般的棕褐眼瞳里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和多余的情感:“不是,敦煌有处壁画他魂牵梦萦已久,不日前得到切实位置,此时正在去往的路上。”
他比她想象中的话要多,国师在许多人眼中都是遥立云端、俯瞰众生的存在,初见他是在很久以前,但交谈过的话萧徽认真地数了数,大概还没超过她的十指,她小心地以余光窥探他:“那您是?”
察觉到她观察的视线,男子研墨的手一顿:“玉清子。”
“哦……”她拖着软软的尾音,慢慢思忖着他突然出现的用意,仅仅是替好友授课,还是别有用心。她死得迷迷糊糊,活得也莫名其妙,事有反常必为妖,她这种应该是世人所称的妖孽。妖孽最怕什么,最怕的是降妖伏魔的天师,譬如玉清子此等“高人”。
“玉先生……”她恭恭敬敬地正式拜了一拜。
“玉清子。”他淡淡重复。
“……”萧徽有些头痛,舌尖艰涩地翻出三字,“玉清子。”
他嗯了一声,飘逸的袖沿拂过案台,墨已磨好,正襟危坐在上方:“你想学什么?”
上方投来的目光静如止水,她扑闪了两下凤翎似的睫毛,抿起嘴角:“先生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玉清子静静坐了片刻,象牙白的手指提起笔,羊毫擦过纸张发出细沙声响。
俄而,他置笔,萧徽闻声抬眼,哑然一霎,轻快活泼地问道:“先生画的是只孔雀?”
玉清子注视着她的反应,轻轻摇头:“妆台尘暗青鸾掩,宫树月明黄鸟啼。”
萧徽垂下眼眸,心上翻起惊涛骇浪,玉清子知道她的身份确实令她震惊不已,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世上真要有一人知道她的底细,非他莫属了。但她的秘密太过骇人视听,轻易托出着实草率,她轻声道:“若是如诗中所言,先生应画面铜镜而非鸾鸟。”
“镜中鸾,水中月,孰真孰假又有谁知。”玉清子逸然端坐,徐徐平缓的声音如落入箜篌弦中的珠玉,震出清灵余韵,“殿下说是吗?”
那一声殿下震得她神思动荡,对面的人双眸清明如雪全无半点瑕疵,对视良久她曼然掖了掖衣袖,款款从容地笑了起来:“都闻青鸾传佳信,看来古人所言不假。国师是从何知晓的?”(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