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徽辨不出玉清子话中真假,但看他神情肃杀料想也没有糊弄自己的必要,他们一行出夏州已有段距离了,若是普通绿林匪盗不会按捺到此时不动手。恐怕真应了玉清子的言下之意,他们是有备而来。
“快些赶到灵州,免得夜长梦多。”灵州已在安西都护府管辖之下,不论是哪一方人行事多少要收敛些,玉清子回眸看了下车马,“否则一旦动手,以臣之力大概仅能护住殿下你全身而退。”
萧徽嗯了声,顿了稍顷后道:“如若真有万一,请国师务必先要保住旃檀的安危。”
“那你呢?”玉清子脱口而出。
萧徽直视向前的眼眸里含着一丝明厉,柔软的唇线抿成坚硬的弧线:“我?我是已死一次的人了,不会再死一次。”
玉清子将她的侧颜纳入眼底,她在宫中是须精心呵护的名贵鸟雀,放出宫中便瞬间成为翱翔天穹的海东青。
良久,他低低应了个好,即便这个好字非他所愿。
行程骤然加快,即便不明所以的绿水她们也感知到了无端紧张起来的氛围,马蹄声伴着车辙的骨碌声轧过碎石遍布的官道。这儿的官道疏于翻修,马车奔腾起来犹如颠簸在惊涛骇浪上,旃檀受不住大声哭闹了起来,萧徽丝毫未理,只是哭了陪侍的绿水与惊岚哄劝了半天,仍不见起效。玉清子听着后头旃檀的哭闹声,忍不住道:“殿下去看看吧。”
“今次我去看了,下次他仍会如此。”萧徽不为所动,面冷如铁,“我能护他一时,不能护他一生。”
她话里的决绝令玉清子陡然不安了起来,而萧徽却是不再开口。盘桓已久的阴云终于洒下靡靡细雨,沙沙雨声浸湿衣衫,方才的夏热顷刻间一扫而空,风钻入*的薄衫里如针刺骨。奔驰的车厢已安静下来,约莫是旃檀被哄睡了过去,萧徽却仍是紧绷着双颊,突然勒紧缰绳环视着周匝地形:“太静了。”
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墨发白肤,沉郁的瞳眸里映着嶙峋道路,耳廓里回响着滔滔水声。他们此刻位于一处关险之地,左侧是巍巍山崖,而右侧则是从遥远山脉绵延而下的千里怒河。水上风声嚎啕,催起一波又一波滔天白浪,萧徽不自觉地靠近山壁两步:“国师既是能掐会算,眼下可能算出吉凶来?”
随着她的举动,身后车马几乎是同时避到山崖之下以免突遭山上奇袭。
她的神色不像玩笑,玉清子眼观四方竟是认真地回了她一句:“凶时凶相,不宜久留。”
萧徽反倒是笑了起来,一鞭甩在马身:“那依国师所言,快马加鞭而去。”
她话音未落,抖筛似的雨声里突然掺入了疏密不一的马蹄声,自后向前直冲他们而来。萧徽他们未作半分停歇,一行车马风驰电掣地沿着山壁之下狂奔向前,后方人马宛如幽魂紧追不舍,约行数丈萧徽冷不丁道:“精兵悍马,怕不是我大业人。”
马蹄声愈行愈近,萧徽回首已能窥见影影绰绰的人马,遂当机立断霍然调头奔至马车旁,挑开帘子伸出手去:“来,阿檀。”
旃檀浑浑噩噩地缩在车中,下意识地将手伸出,萧徽咬紧牙关用力一带,奈何这副身子养得金贵从未习武手上更无几分力气。好在惊岚眼疾手快,在旃檀背后一推一托,萧徽勉强将之拖在马上,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水珠:“公子我交给国师,你二人自行脱身,如有机会,敦煌汇合。”
绿水与惊岚皆是萧氏训练有素的婢子,非寻常侍女,绿水神情坚毅:“娘子放心,奴婢二人贱命无妨,只是娘子一定要护住自己周全!”
此一言出,即是做好生离死别的准备。
来者显然不善,萧徽出行再是隐秘,除了国师府的人之外周围理应会有上皇派遣的暗卫随行,而此刻他们全无动静可见九成已被剪除殆尽。能有此手段者,大业境内屈指可数,而境外……
萧徽风驰电掣赶回玉清子身旁,将已吓得噤声的旃檀交给了他:“请国师一定要承己所言,护他周全!”
咆哮的浪涛声掩盖了她的尾音,漫天的刀光与剑影一瞬间翩然而至,伺机已久的杀意竟非来自后方,而是他们的正前方!玉清子所携皆是国师府内的道子,虽是修道之人却也出乎萧徽意料的精通剑术,十二道子迎敌而上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玉清子始终护在旃檀与萧徽身侧时而随后取下迎面扑来的敌方性命,一剑一命全然不拖泥带水,白衣划过处鲜血飞溅,心狠手辣地令萧徽大开眼界。且战且行间后方人马已追赶而上,却是踟躇在了丈外似是观望,她留意了数眼低声道:“看来不是一路的。”
随手从玉清子剑下尸首上抓下短剑,略一打量:“这样子是胡刀,但却是我业朝早期兵刃制式,不过后来业刀铸造技艺逐渐精湛舍弃了,现在人多数已认不出。看来前者是有意想瞒天过海,嫁祸给外族。”
厮杀数刻,终究敌众我寡,玉清子座下道子非死即伤,不得不逐步后退,奈何后方人马岿然不动俨然是作壁上观,逼得萧徽他们骑虎难下。眼看他们退无可退,敌方愈发厮杀得凶狠起来,直至数道鸣镝声破空响起,玉清子听声辩位脸色一变:“殿下!他们是冲你而来!”
话语间两道黑影已在飞箭的掩护下左右直扑向手无寸铁的萧徽,玉清子霎时提剑斩向左侧,再欲刺向右方来敌时不料萧徽□□坐骑受了鸣镝声的惊吓,竟是不受控制发了疯一样撞开了刺杀者冲向怒河!
玉清子惊慌欲绝,撕心裂肺地喊道:“萧徽!!”
后方一直静止不动的人群里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萧徽,眼看即将抓到她时,突然萧徽身子陡然一倾,自马背上直直坠落向翻滚怒号的河水中。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人竟不假思索地松开缰绳,与她一同坠入河水之中,独留下两匹孤零零的骏马在岸上。
玉清子怔忪地看着无人的马匹,全然不觉周遭混战成一团的人马,直到受伤的白童子捂着胳膊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师父……”
他仍是木然地持剑立在满地尸身中,白衣鲜血,不像谪仙反像厉鬼,半晌他喃喃地问:“殿下呢?”
白童子看了一眼已了无痕迹的怒河,不敢应声,于是他又问:“殿下呢?”
白童子不得不带着哭腔道:“师父,殿下坠河了!师父,殿下不会有事的,您不是说她是长寿之命吗?”
玉清子茫然地看他,像未听懂他所言一般。
什么长寿之命,什么贵极之相,如果他能看清她的命格,当年不会有曲江亭那桩惨案。无人可知,他能看透山川国运和天下人的命盘,唯独看不懂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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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陷入了黑暗的河水中,怒河又名黑河,它发源自遥远的天山脚下,养育了沿河的万千子民。大概是混了雪水的缘故,河水冷得如冰一般包裹住她的四肢,拖着她无限下沉。
有那么一刻,萧徽忽然徒生了一种干脆此放弃了的想法。与人斗其乐无穷,但是勾心斗角两辈子似乎也有些累了。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已经体验过了一回,与上次的痛不欲生相比,此次倒是舒坦轻松了许多。
她放任自己随着河水上下沉浮了片刻,在憋在肺腑里气息所剩无几后终于奋起挥动四肢,努力向光明处游去。她水性不赖,怒河沿边的地形又不生疏,很容易顺着河道找到浅滩,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河中脱身而出时她想起坠落的刹那间似乎看见了一道随她落下的黑影。
是谁呢,玉清子?
可是据她所知,玉清子不通水性,何况,他应还不至于用情至此。
是的,她是知道玉清子对她动了情,上皇既然派他来使这个美人计,为何她不将计计呢。有意无意的示好,信手拈来的字画,如此类似的小小算计对于玉清子这种不染人间烟火的世外人有着格外的成效。
河水的寒冷浸透了她周身每一寸,每走一步都要费她许多力气,她竭力保持着仅剩的力气与神智,要为自己找到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不至于被夜晚山间的走兽和寒冷夺去性命。
可走了两步,突然脚踝一紧,来不及反应她尖叫一声被拖倒在地,“河滩”比她想象中的柔软,隐约还带了缕醇厚的奶香……
奶香?
萧徽迟钝地睁开湿漉漉的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冲她冷冷一笑,粗糙的掌心抚过她散乱的发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一个不择手段的女人。”(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