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馆里刚送来的那些莺莺燕燕, 来了白府不到半日,又一辆马车尽数给送了出去。
九爷发话要送远,孙福管事就老实实找了最远的一个小宅子, 把人都安顿在那边。这些人住在了井水巷,离着曹云昭的小公馆斜对角跑出去三五条胡同,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的,凡一出门正对着的方向就是曹公馆那边。
好歹先让他们安置下来。
曹云昭打了两次电话过来,最后一次是从津市打来,听着声音甚至疲惫,托孤一样,说了许多的话:“白九, 这事儿确是我没打招呼, 可我也不知道会闹成这般……”
白九爷问道:“何时回来?”
“反正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家中意思是要送我去留洋, 具体归期也说不准, 家里爷子脾气实在太大,身体又不好,我不想气着。”曹云昭叹了口气道:“还要劳烦你帮忙照看一二,若是有人要走,就给封银元,让她走吧。”
白九爷反问:“你就不担心等你回来的时候,都跑了?”
曹云昭笑了一声:“跑了也好,我原本就没打算拘着们,由他们去吧。”
曹云昭不缺钱,送来的这些人实在是家里容不下,打过电话之后, 又让曹公馆的管家给送了两趟钱,数目足够让这些人踏踏实实住上几年。
东院恢复往日平静。
谢璟依旧每天早晚两盏汤,早上甜汤,晚上牛骨汤,吃饱了要么跟在九爷身后溜达,要么就去护卫队那边学功夫,王春江被请到了东院,每日固定两个时辰教导谢璟,丝毫没有懈怠。
谢璟把学功夫的时间改在中午,趁着九爷午睡的时候去学一阵,其余时候都跟在九爷身边。若是休沐有一整天假期,也会去王春江的武馆那里实战对练,那边和护卫队不同,不是野路子,而是正儿八经有些师承,谢璟只挑着有用的学,并不在意整套拳法漂亮好看,只学一招制敌,出其不意。
王春江答应了白家,没有把谢璟身份说出去,只说是一个远房亲戚跟着学上两日。
谢璟正好学了王春江最拿手的软鞭,几月功夫用得就跟使了几年的手一般,因此并没有人怀疑。
接触久了,谢璟和王春江关系不错,王春江请他喝茶吃点心,谢璟投桃报李,请了王春江来自家小饭馆吃饭。
“一枝独秀”幌子依旧挂在外头,夏末风热,,门口竹帘都有些懒洋洋的,只被风吹起一角,晃动几下。
谢璟带了王春江进去,请他坐下,又亲自泡了一壶凉茶,给斟茶:“这是南方送来的凉茶,味道虽有些怪,解暑降燥,还清热解毒,王叔你喝点儿试试。”
王春江喝了一口,呵呵道:“我以前去岭南一带,倒是也喝过一次,还是那个味儿。”
谢璟:“您若喝惯,就带些回去。”
王春江摇头,放下凉茶碗道:“我一个孤头子,带回去也没什么用,平日里都在外头吃饭,顶多回去泡点茉莉花茶,你这什么凉茶要拿一大包草药熬出来,我可没那耐心煮来喝。”
“王叔要是不嫌弃,就常来家里吃饭,我姥姥手艺不错,一会您尝尝。”
谢璟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口竹帘被人掀开,来人动作粗鲁,进来的时候还顺手踹了一脚木板门,彻底把门踹开,在地上呸了一声高声问道:“掌柜在不在?来个喘气儿的,出来跟大爷说话!”
谢璟因要招待王春江,刚才就让李元进去帮着寇姥姥做菜,此时前头只有一人,站出来道:“我就是,找我何事?”
走进来的足有七八人,个顶个的不像好人,最前头站着一个头发半长不短的,斜眼看人,手里俩铁球骨碌碌转动不停,后头跟着的几个人左右排开,颇有几分气势。那人握着铁球,瞥了谢璟一眼问道:“你就是掌柜?瞧着年纪不大,说话能作数吗?”
谢璟点头:“能。”
对方皮笑肉不道:“那好极了,我今日来找你,为的就是几月前你打伤我手下兄弟的事——”喊了一声,从身后叫出一个穿着半新绸衫的人,“黄赖子,你瞧清楚了,可是这家店把你们赶出去不给饭吃,还抢了银子?”
黄赖子对那人点头哈腰,一转头冲着谢璟的时候,眼神扫到店里就那么一两位客人,立刻气势十足:“就是这家店!”人他是不认识,店绝对跑不了!
黄赖子半年前想来这里吃顿霸王餐,吃了一只野兔,搭上十块银元,还被几个壮汉拎出去在巷子里打了一顿,这口气一只憋在心里,好不容易找了机会投奔一个小帮派,立刻来找回场子了。特意看过了,今日店里那些壮汉没来,那个讨人厌的跑堂小二不在,新站出来的小掌柜瞧着也好欺负——黄赖子眼睛在谢璟和王春江身上转了一圈,心里带了几分底气。
上回是不巧,赶上一群壮汉在店里吃醉了酒。
今日就不同了,小饭馆里食客都已吓跑,这会儿只剩下一个老头和一个半大少年,特别好欺负。
谢璟看了们片刻,恍然道:“你们是混道上的。”
前头握着铁球的大哥还在装样子,用鼻孔哼笑了一声,似乎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黄赖子机灵,立刻冲到前面,掐腰道:“那是!我们大哥,黑虎帮听过没有?南青龙,北黑虎,说出来吓死你,别说你们这么一个小店,就是这条街都是你的,我们大哥放句话出去,你也甭想做一天生意!”
谢璟点点头,说是。
说完起身走过去,越过们身后,关上了木板门。
来找茬的几个混混愣了下,一时面面相觑,黄赖子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点不太好的预感,此刻他想溜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握着铁球的大哥不解,冲谢璟抬了抬下巴:“关门做甚?”
“怕外人看到不好。”谢璟实道,“我们小本买卖,以后还要做生意。”
“你要是早知道不就行了吗……”那位大哥得意,话音未落,就被一拳打在脸上!
谢璟下手稳准狠,关了门也没那么多顾忌,加上还有教功夫的师傅在一旁掠阵,拿这几人当了练手的沙袋,拳拳到肉,遇到结实些不好打的,就拧对方关节。外人瞧着不过是手轻按了一下,跟谢璟交手的人顿时脸色发白,额头上冒了冷汗,嗷嗷叫着倒下去,疼得满地打滚。
外头人确实没看到。
里头挨打的也没能跑出去。
那大哥揍了一顿,趁乱爬到木门那打开门,想趁机逃跑,被谢璟一鞭子甩过去照着脚腕缠绕几圈,手劲儿一抖,就把人拽趴在了地上,磕掉了门牙。大哥威风不在,糊了一脸血,拱手讨饶的时候说话都漏风:“好汉饶命,饶命……”
谢璟收了鞭子,淡声道:“我也不要你的命,你们起来,先扫地。”
小饭馆里打坏了一条长凳,碗筷砸的有些多,其中有几个是被谢璟用鞭子卷了甩到对方头上去,碗碎了,额头也挂了彩,即便这样,还要一边扫地上的碎瓷渣,一边自己捂着额头,生怕血滴落下来弄脏了刚打扫干净的地面。
谢璟下手有分寸,只伤了表皮,瞧着吓人,不过是养几天就好的伤。
让那帮找茬的小混混打扫了地板,弄干净了才让出去。
王春江瞧了手腕一眼,点头道:“鞭子使得不错,有几分样子了,你力气小,以后就照着今日这般,多用巧劲儿,往脚腕手腕、脖子这样的地方使。”
谢璟点头应了一声。
也觉自己手腕比平时多了几分力气,昨日跟着张虎威去山上打猎,用枪.的时候,没之前那么费力了。手腕有劲儿,爬树都比平时快了不少,手臂略微用力,就能灵巧爬到树上去。
谢璟怕小饭馆里的事儿吓到寇姥姥,姥姥比想的要淡定许多,给们端了菜,只细看了谢璟身上,确定没受伤,就让陪着王师傅继续吃饭,没多打扰他们。
中午吃的捞面,卤子足有七八样,谢璟帮着盛了饭,一边陪着一起吃一边问道:“王叔,武馆里师傅平日忙不忙?我想雇两位帮忙照看家中,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我家里只有一一小,今天要不是我在,怕是会吓到他们。”
王春江想了片刻,道:“有两位拳脚不错,回头我帮你引荐。”
“多谢您。”
王春江做事靠谱,很快就安排妥当,一月八块大洋,雇了两位武馆师傅过来守着。
王春江都有些疑惑这么小一家饭馆,一个月能不能赚回这十六块大洋。
谢璟手头有些积蓄,平日也没什么花销,这钱拿来买平安,觉很值。
今年三伏过去之后,秋虎依旧够热。
天儿热,九爷吃就少,小厨房为此伤透了脑筋,每回送去的都剩了大半回来。
谢璟去小厨房转了一圈,跟大师傅要一团面筋。
大师傅手头没这个,拿了点面粉现给洗了些面筋出来,凑近了小声问道:“嗳,小谢,可是九爷这两日念叨什么想吃的了?”
谢璟摇头:“没,我自己要来有用。”
大师傅有些沮丧,还是给弄了不少面筋,装好了给。
生面筋湿乎乎的粘手,谢璟拿一块手帕包了,又去找了一根竹竿,把竹竿斜插在身后背着一起爬到树上。
九爷中午回东院,身后跟着白明禹,白二几乎是一路小跑跟着,九爷路上说什么,都点头应下。
九爷走到院中,忽然停在树下,抬头眯眼道:“下来。”
两人合抱的粗壮大树上,浓密树冠忽然抖动一下,谢璟从树上蹦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沾知了的杆子,额头带了一层细汗,脸都晒红了些。
九爷看一眼,吩咐道:“去小厨房喝些冰镇绿豆汤,天气热,别攀高。”
白明禹站在后面冲谢璟挤眉弄眼,九爷回头瞧见,皱眉训斥道:“像个什么样子,进来,把这月账目报给我听。”
白明禹跟着进去了,上了台阶故意咳了一声,比划着让谢璟等。
谢璟收了竹竿,去小厨房喝汤。
书房里。
白明禹这次办事麻利,上一回吃了亏,这次不止防范,竟然还找补了一点回来。
九爷赏罚分明,做的好,就不吝啬夸奖。
白明禹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道:“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您一直都手把手教我,而且这里安静,能静下心好好学本事。”不过随口夸的一句话,却让九爷心里忽然一动。
九爷抬头去看窗外院子里的那棵大树,和往年一样的绿荫苍翠,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上头夏蝉好像一下都被抓了个干净似的,只剩下零星一两点的叫声,幽静安谧,去了暑气的躁动。
谢璟从小厨房喝了两小碗冰镇绿豆汤,又端了一盏走进书房。
白明禹出来的时候刚好跟错身,脚步微停,低声道:“我收到家中回音,边境烧酒的事儿……你晚上来我房里,详谈。”
谢璟点点头,还未开口,就听书房里九爷在喊。
谢璟压低声音:“熄灯后去找你。”说完就匆匆掀开珠帘走进去。
谢璟端了绿豆汤放在一旁,一抬头,就和九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也没躲,就那么任由九爷看,小声问:“爷,绿豆百合,您用一点?”
九爷伸手,不过没接那碗绿豆百合汤,只握了谢璟的一只手,汤碗拿开,清晰可见谢璟指腹上多了一层薄茧。
九爷手指贴着摩挲而过,问他:“最近累不累?过几日空了,带你去山上住两天。”
谢璟收回手,背在身后摇头:“不累,我每天都睡得好。”
九爷失,抬手轻轻敲他额头一记:“傻小子,不是睡不着才去山上找清静。”
谢璟看,不解。
“……权当做奖励罢。”
“奖励?”
“嗯,奖你这几日听话,没乱跑。”
九爷下午没有外出,让谢璟给研磨,难得来了兴致,提笔画了一幅工笔。
画的是人物,一时也瞧不出是什么人,一旁的芭蕉叶倒是挺细致,遮挡了大半人像,越是云里雾里,越是让人想看清楚是谁。
点睛之处,白九爷手中的笔忽然停住,迟迟未能落下。
谢璟好奇,偷偷去看,也看不出是谁。
九爷放下笔,等墨干了,让谢璟卷起来放在玻璃书柜最顶上,吩咐道:“收好,改日再画。”
谢璟还是头一回见九爷做事半途而止,虽奇怪,还是听话把画收起来,方才研磨,没留神手指上沾了点墨滴,拿画的时候,在一旁歪歪斜斜印了半枚拇指印,一时有些慌了神,拿着那画去找九爷:“爷,我不是故意,这可怎么办?”
九爷看了片刻,忽然笑道:“就这样,去放在书柜东边的格子里。”
书柜东边格子存放的都是九爷写好的字和画完的水墨丹青,都盖了章,分门别类放好,惟独这幅画,上头空了大半,还被谢璟弄脏了一小角,谢璟把它放进去的时候,心里微微一动,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转念又想不起来了。
只心脏凭空跳快了几下,用手按下去,才能让它听话些。
几日后,井水巷那边出了事。
也不知谁泄露了风声,说这里一座小宅院里住了几位美人,引好些流氓赖围着小宅院绕圈,有大胆些的,还半夜偷偷爬到墙上往里头看。
这宅子里住的毕竟是曹公馆里搬出来的人,白九爷虽不见她们,总归要给曹云昭一个交代,吩咐了护卫队拨了一班人去巡视。
当天抓了一个试图爬墙的,教训了一顿,这才略好些。
护卫队的人轮值时,都聚在茶水间闲聊,谢璟路过的时候听到几句,被引走进来,问道:“井水巷又出事了?”
“可不是!”回来交班的一个护卫道,“去那边巡逻可不是个好活儿,曹家送来的那些人,可都大有来头,其中有个据说是八大胡同出来,弹琵琶的——”看了谢璟一眼,特意安抚道:“小谢,你不知道也没事,过几年大些就知道了。反正是那里的头牌,就是,就是里头最厉害的,扛把子,顶梁柱……”
另一个护卫推开,嚷道:“你不懂就别给小谢瞎介绍,什么扛把子,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又不是土匪!小谢你听我的,就是一大帮姑娘住在一个院子里,然后她是院子里当家话事的人,也不是最厉害的,上头还有个妈妈,大概就相当于——就跟咱们东院的孙福管事一样!”
这话了大部分人的认同,纷纷点头表示说得对。
“对,就是她们那个院子里的女管事!”
谢璟:“……”
总觉哪里不太对,一时也法反驳。
谢璟问:“那个弹琵琶的,怎么了?”
“她和同屋住的另一个女的打起来啦,喝,你不知道,都见血了!”
“她打人?”
“哪儿呀,她拿簪子比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若不是力气小,啧,怕是救不回来了。”
谢璟有些惊讶:“为何打架?”
护卫道:“还不清楚,问了俩人都不说,都在那寻死腻活的,闹得不可开交。要我说还是曹公子厉害,这么一帮人住在曹家小公馆的时候文文静静的,怎么刚送出来几天,就打成这样啊。这要是伤厉害,还跟九爷报备一声,哎,我现在一想到去那边就头疼。”
谢璟略想一下,起身道:“我陪你一同去看看,我之前跟林医生学了包扎,能帮上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