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优抚医院的那个特殊病房中,田炼峰在刑术的带领下,终于见到了那个刑术口中的疯子,但那人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一个双手十指都没有的可怜人。
“他叫纪德武,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不到四十岁,以前是个画家,也是个天才,他疯了之前就画过五幅画,其中三幅画在国外拍出了天价,以细腻著称,他一幅画要画半年甚至更长,是个多元素画家,但是这个人很低调,对画画到了一种痴狂的程度,拍卖出去的那三幅画,他一分钱没得到,都是被人骗了,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天才的天才。”刑术站在门外,隔着窗口看着里面正坐在墙角凳子上、微微张大嘴巴、看着电视的纪德武。
田炼峰看着纪德武没有手指的手掌:“他的手怎么回事?”
“因为那三幅画的关系,有人盯上他,逼他画画,他不干,你知道的,艺术家的脾气嘛,都这样,被打成那样了都不画,那些人只认钱的,让他选,要挖眼睛还是砍手指头,反正就是不让他再继续画了,你猜猜他怎么选的?”刑术说到这儿,浑身打了个寒战。
田炼峰只是瞪大眼睛摇头。
刑术道:“当时他被掳走,绑在一个旧厂区,那些人威胁他,要把他扔到车床里去绞了,在让他选择之后,纪德武自己把手指头放进车床里面了,还对那些人笑,说就算以后不画了,也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我去他大爷的。”田炼峰惊讶道,“他以前就是疯子吧?”
刑术此时一愣,想到郑苍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你别忘了,你是在疯人院长大的,你生下来就是和疯子为伍,而且说不定你生下来就是个疯子,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不过好在是,本身就是疯子的人,就不会担心自己再变成疯子了”。
田炼峰见刑术走神,用手肘碰了碰他,他这才回过神来,随后摇头:“谁知道呢,他后来醒过来的时候,那群人已经走了,一个拾荒的把他救了,报了警,但切下来的手指头没了,也接不回去了,而且原本还剩下一截的大拇指,因为神经坏死腐烂感染被切了,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虽然抓到了那几个切他手指头的人,但也没用了,他成了一个残废。”
田炼峰点头:“后来他就疯了?”
“对,他疯是因为他后悔当时自己那么做了,一时冲动,自己做了毁了自己一生的事情。”刑术看着田炼峰道,“所以,任何时候都要冷静,纪德武现在这副模样就是他逞能的下场。”
田炼峰道:“但是,他这模样能鉴定吗?”
“能。”刑术点头道,“他就剩下一双眼睛了,不能画,只能鉴定,只有在鉴定的时候他才稍微正常一点,鉴定是肯定没问题的,以前有人慕名来找过他,给钱鉴定,否则的话,他哪儿来的钱住在这里被人照顾呀,他家人都不管他,认为他活该。”
田炼峰摇头道:“真狠呀,一家人至于吗?”
“纪德武从小脾气古怪,与家人不和,其实很多天才都是这样吧,旁人是无法理解这些天才脑子中装的到底是什么的。”刑术看着屋内正用后脑轻轻撞着墙壁的纪德武,拿起自己拍下的绝世画的照片道,“先用照片试试吧,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人选,实在不行,我们只能去沈阳找另外一个人。”
说着,刑术进屋了,径直走到纪德武跟前,随后蹲下来,也示意田炼峰驻足停住,站在门口不要往里走了,怕惊着纪德武。
田炼峰发现坐在那儿的纪德武虽然没有扭头,但眼珠子却朝着左侧慢慢移动,看向刑术,面部的肌肉也在抽搐,脸上的面无表情逐渐变成类似一头野兽脸上才有的神色,紧接着又变成了一副可怜的样子,嘴角在那儿快速地抖动着,仿佛很怕刑术。
“纪先生,我来委托您帮我看一幅画,画因为太大,太沉,我没有带来,我只带来了照片,您有兴趣吗?”刑术说着指了指左侧正面朝下的那张照片。
纪德武依然斜眼看着,无动于衷。
刑术慢慢起身,微微鞠躬道:“好吧,我明白了。”
刑术随后将照片轻轻放在了病床上,转身离开,田炼峰刚要开口,刑术冲他微微摇头。
两人离开病房,站在门外的窗户处看着,只见纪德武坐在那儿看着照片,许久开始用嘴去吹照片,试图将面朝下的照片吹起来。
田炼峰不解道:“他在做什么?”
“他就算疯了,古怪的脾气也还在,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人家不能强迫他,只是他现在不会如以前那样恶言相对,毕竟当年就是因为倔脾气而变成了残疾人。”刑术站在那儿看着纪德武慢慢跪在床前,一口气一口气地吹着,终于将照片吹过来翻了一面,不过因为太用力,照片落在了地上。
纪德武身子俯在地上,凑近去看那照片,刚看了一眼,突然尖叫了一声,朝着后面跌倒,随后双脚又蹬又踹朝着先前墙角的位置退去,紧贴着墙角右侧的墙壁在那儿“啊——啊——”地叫着。
纪德武发出惨叫的同时,不远处的护理护士立即冲了过来,刑术拦着她道:“不会受伤的,别进去。”
护理护士皱眉道:“刑术,你又在搞什么?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做买卖的地方!”
刑术扭头笑道:“别呀,真不会受伤。”
“行,我不和你犟,我去找你爸。”护理护士露出个笑容,随后猛地收起来,转身就朝着刑国栋的办公室走去。
田炼峰见护理护士走开了,立即问:“赶紧呀,你爸要来了,非得揍死你不可!”
“不急。”刑术摇头道,“纪德武见这张照片这么大反应,说明他以前见过,这就奇怪了,纪德武年纪不大,这幅画我鉴定是‘文革’时期做的,就算是被人替换了,也是在20世纪60年代埋入墙壁中的,他没有理由见过,这其中有问题,我们再等等。”
不过,刑术倒觉得奇怪,因为之前自己也常常在这附近转,有时候也会与这里的病人聊上两句,有一次也无意间吓到过某个病人,不过这个护理护士都没有这么激动过。
田炼峰一直看着走廊拐角处,生怕刑国栋突然出现了,因为刑国栋最厌恶的一件事,就是外人骚扰他的病人,就算是刑术也不行,小时候刑术和田炼峰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逗过一个女病人,吓得那病人差点跳楼,为了这件事两人被刑国栋罚跪两个多小时,起来后还站在桌子旁边一人写了两百次“我错了”。
终于,纪德武没有再叫喊,但一直缩在角落中,刑术觉得差不多了,让田炼峰留下来,自己走了进去,拿起那张照片,放入口袋中,随后问:“纪先生,我什么时候把画带过来给您看看?”
纪德武使劲摇头,终于开口说话:“你自己去找他,不要找我,和我无关。”
刑术点头:“好,我知道了,那我去找谁?”
纪德武还是摇头,刑术想了想,将口袋中的照片慢慢摸出来,同时观察到纪德武的脸上瞬间变了颜色,使劲朝着墙角里缩,刑术作势要将照片递过去,同时问:“麻烦纪先生了,请问找谁?在哪儿找?男的女的?”
“道外!道外!道外!道外北二道街负四号!”纪德武闭上眼睛,就好像刑术拿着一条蛇慢慢逼近他一样,他闭着眼侧着头,朝着角落里缩着。
刑术再问:“找谁?”
纪德武拼命摇头的时候,刑国栋出现在了门口,咳嗽了一声。刑术立即起身来,收好照片道:“谢谢纪先生,对不起了。”
刑术说完走出病房,走到门口,站在刑国栋跟前闭上眼。
此时,刑国栋、田炼峰和那个护理护士都明白,刑术这意思是让他爸下手揍他,因为一开始他就这样打算好了。
谁知道,刑国栋却说了句:“跟我来办公室,炼峰也过来。”说着,刑国栋看着护理护士,向她点点头,示意她好好照看纪德武,紧接着转身便走。
回到办公室,刑国栋让两人先进屋,随后自己关上门,站在门口看着背对着自己、面朝办公桌的两人,开口道:“刑术,你是不是魔怔了?”
刑术摇头:“对不起。”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精神病院,这里的人受不得刺激,你忘记小时候的教训了?差点让一个人跳楼死了。”刑国栋说完见刑术要转身,又道,“别说对不起,你这么久以来没有犯过那错误,我也相信你清楚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但是你还是做了,我觉得,你就是魔怔了,你现在是一心一意想解开那个谜。”
田炼峰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敢说。
刑国栋坐下来,也不抬头看两人,只是道:“我一直教你,做事要有个度,不要越线,我有我的底线,你也有你的,你的底线中也充满了其他人的规则,所以,你在超越自己底线的同时也在违反人家定下的规则,我想,在这一点上,我和你师父教的都是同样的道理吧。”
刑术回答道:“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说,我听我师父的多过于听你的,那不一样。”
“行了,打住吧,我知道,耍嘴皮子也好,说大道理也好,我是说不过你这个干朝奉的。”刑国栋拿着一支笔在那儿翻转着,“我今天是最后说一次,别遁入魔怔了,还有,以后你实在想要在这里问点什么、做点什么,麻烦你先告诉我一声,我是医生,也是这里的负责人,还是你爸爸,好了,你忙自己的吧,我还有材料要整理。”
刑术点头,带着田炼峰告别,立即下楼。
来到楼下,田炼峰就小心翼翼地问:“你爸今天这是怎么了?”
刑术摇头:“他是担心我,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我接触这行当,但又无可奈何,他是工作狂,把这里当家了,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从小到大身边都是这些人。”
田炼峰又道:“先前纪德武说的道外北二道街,那是老街呀,都是老房子。”
刑术点头:“阎刚也住在那儿附近,那里安静,不过先前纪德武说北二道街负四号,哪里有负四号这个地方?不过就算我爸不来,我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田炼峰道:“那咱们去找阎刚?”
“只能这样了,阎刚这家伙,住在什么地方,就会立即搞清楚方圆几公里内所有的情况,那里有什么店,那里有什么特殊背景的人,问他是没错,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经历了天地府的事情后,我有点害怕了。”刑术皱眉看着远处在逗着猫狗的苦黄汉,“发自内心的害怕,我觉得什么鬼神一点儿都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再善良再憨厚的人,都会变成比魔鬼还可怕的东西。”
田炼峰想了想,又道:“对了,要不要知会下师父?还有还有,你回来这么久了,还没有去找过贺晨雪呢,你们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刑术看着田炼峰,“我和她没怎么,有些与她无关的事情,就不要牵扯她进来了,不要牵扯太多其他没有关系的人,会把事情变复杂的。”
刑术说着走上车,而且开的还是马菲留下的那辆车,田炼峰依然跟着问:“还有那个姓白的……”
刑术发动汽车,看着田炼峰,直到田炼峰慢慢抬手捂嘴,这才开车。
见到阎刚已经是下午了,从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刑术就知道,他肯定是接了其他的买卖。他也不知道阎刚为什么那么疯狂地赚钱,就算他本质上不是那种嗜钱如命的人,但一旦要他做事,他第一件事就是谈钱。
坐在阎刚的屋内,刑术和田炼峰看着阎刚在那儿喝着水,将凉杯中放着的所有凉白开全部喝完后,打了个饱嗝,这才坐下问:“好了,说吧,什么买卖,多少钱?”
刑术看着阎刚道:“现在是小事,只是向你打听个地方。”
阎刚皱眉:“打听个地方?哪儿?”
刑术道:“北二道街负四号。”
阎刚略微一愣,随后道:“没有负四号,你也知道吧?”
刑术点头:“就因为我知道没有,才找你。”
阎刚伸出五根手指头:“五万。”
田炼峰站起来:“姓阎的,你是不是疯了?打听个地方要五万!”
阎刚面无表情道:“我就这样,事前会明码标价,不给拉倒。”
刑术拿出手机,登录手机银行,没多久抬头道:“好了,打到你账户上了,五万,个人转账刚好一次性可以转五万,至于其他的事情,按照老规矩,另算。”
“刑术!他要多少你给多少?你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田炼峰在那儿替刑术愤愤不平,觉得阎刚和刑术也算是老相识了,开口要价还这么狠。
阎刚坐下来,摸出一根烟:“负四号是存在的,只是没有门牌号,那只是个传闻而已,很多老哈尔滨人都不知道,不过一些当年的老公安才知道负四号这个地方。”
田炼峰还气不过他要五万,又想说什么,发现刑术瞪着他,他直接坐了下去,没再手舞足蹈。
阎刚又道:“这个地方最早是特务接头用的,一开始是那些被苏联赶出来的俄罗斯贵族聚会的地方,听说当年刺杀斯大林失败的那批人,曾经在那里会见过当时的日本关东军情报部门,后来他们失败之后,这个地方被关东军情报部门征用,最后又交到了伪满的情报部门手中,当作是中转站,中转情报抑或中转某些比较重要的人,日本投降,伪满没了之后,这个地方被国民党军统和中统都使用过。”
说着,阎刚又顿了顿,回忆了下道:“知道李兆麟吧?”
田炼峰道:“哈尔滨谁不知道李兆麟呀,兆麟街、兆麟公园、兆麟小学这些都是以他命名的,他就是被特务杀害的。”
阎刚道:“对,当年刺杀李兆麟的那群特务最早制订计划的时候,就是在负四号,但是这个消息一直是传闻,因为负四号在档案上都是没有记录的,即便是在当时军统和中统的档案中都没有,只是提到过一个名叫‘彼岸楼’的地方。”
刑术听到“彼岸楼”三个字,立即想到绝世画中所画的彼岸花,而纪德武一直说负四号,这之间会不会有关呢?
随后,刑术道:“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彼岸楼现在是危楼,这座楼是建在一群建筑之中,横跨六个建筑,很大,1946年苏军撤离哈尔滨之前,对彼岸楼进行过详细的搜索,具体找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个无从查起,大概一个星期之后,当时的东北民主联军松江军区进驻哈尔滨的时候,下属的情报机构也对那里进行了搜查,但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其后那座楼住过很多人,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才变成了一座空楼,因为房子是以木质结构为主,已经腐朽不堪,住人非常危险。”阎刚说完,起身又开始喝水,喝完一大杯之后道,“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
刑术刚要说话,田炼峰起身就走过去,指着阎刚道:“‘阎王’,你还真是索命的阎王,就说几句话,五万就到手了?”说着,田炼峰又转身对刑术说,“千年乌香筷的故事,我也说给你过,我的五万呢?你给他,也得给我,快点,我的五万!”
刑术没搭理田炼峰,上前问阎刚:“无论如何,我得去看看。”
阎刚点头:“行,既然我收了你的钱,我就得办事,我带你去。”
刑术说着就往外走:“现在就去,马上天黑了,我不想摸黑办事。”
阎刚点点头,抓了自己的包,与刑术出门,田炼峰一脸的不爽,低声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