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案案发在冬天, 却到了第二年的夏天还没有审结, 街头巷尾的传言多得快写成十部明英烈了,沈家像是表面平静的岩浆池一样,外面还有一层蛋壳似的硬壳, 里面的温度高得随时可能冲破那一层壳。
吴怡左支右应,里外的张罗着, 心里却知道自己离倒下也就只有那么一步的距离了,肖氏一直是身子不好, 据说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 吴怡替她梳头的时候,头发一把一把的掉,满头的青丝白了有一半, 冯氏倒是慢慢的好转了, 就是话少,整天也就是对着长生的时候能多说几句话, 平时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更不用说黄氏不知道是受了孔二太太的授意还是自己的主意, 态度极为积极的想要“帮忙”,生了六爷沈思明的姨娘连姨娘,更是时不时的会忽然冒出头来,又是说要另请先生,又是说疑心有人害她儿子, 要多派伺侯的人。
吴怡一一的应付回去,心里却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连姨娘又说请来的先生学问不好,要重新换过。”夏荷说道。
“爷们的学业什么时候论得上姨娘过问?”吴怡还没等说什么呢, 黄氏就先开了腔。
沈晏瞟了她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她现在也看出黄氏有别的心思,两个嫡出子都进了诏狱,这爵位……既有可能传给庶子,更有可能传给二房的嫡子。
黄氏也给了沈晏一个鄙视的眼神:“不是我说,这嫡就是嫡,庶就是庶,无论是从丫头还是从自甘下贱的女人肠子里爬出来的,能有什么好货?正所谓烂泥扶不上墙,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是,我听那训马的马夫说过,这贱马就是贱马,进了金銮殿,配了金鞍也去不了那土腥味,也只能送去御膳房了,三嫂,怎么杀马,这事您懂是吧?”
吴怡把身子往后一闪,看着她们两个乌眼似地互视,心里面竟然十分的想笑,这名门闺秀的架子啊,也无非是一张纸,如果眼前真的是一块肥肉,名门闺秀也一样撕破脸皮,见她们两个瞪得累了,她才出来打圆场,“好了,天这么热,还要在这里说那些没用的,连姨娘的事我去回了太太,自有处置她的法子。”
怎么处置?肖氏是打死也不肯把沈思明养到自己屋子里的,对于一个母亲来讲那等于是她承认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活不成了,更不用说沈思明已经八、九岁了早就养不熟了。
连姨娘再怎么无耻下贱,那也是沾不得碰不得一块烫手的山芋,更不用说眼前的两位了,有了连姨娘蹦q,黄氏还有点事做,省得老找她的麻烦,沈晏现在也算是对家事有点了解,也能帮她一把,就是这姑娘的婚事现在是彻底的耽误了。
原来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现在更是高的不敢娶,低的娶不起。
倒是沈珊,经过她的一番□□,至少胆子大了些,能帮着她照应肖氏和冯氏了,她细心体贴的一面也被发掘了出来,原来沈家的人对沈珊都没有什么印象,现在倒是都知道了,她是个挺不错的姑娘。
保全现在已经能晃晃悠悠的走了,就是见什么拿什么,拿到什么摔什么,摔到地上捡起来还有可能再塞到嘴里,把奶娘累得不行,吴怡逗弄着他,倒觉得日子没那么难过了。
吴怡在树荫底下逗着保全儿玩,红裳在旁边拿了花和柳条枝子编筐玩,这丫头话语不多,却是手巧的很。
“二奶奶,是咱们家九姑娘要进宫做太子妃吗?”
“你听谁说的?”吴怡愣了愣。
“咱们家太太请了四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来教九姑娘,又时时刻刻把九姑娘带在身边□□,听说因为九姑娘毛燥,咱们家太太叫人拿了半斤红豆、半斤绿豆放到一个筐里,叫九姑娘挑,听二牛说宫里面时常来人看九姑娘……”红裳的弟弟二牛在吴承业的身边做事,她从来不爱乱传话,一旦说了,都是准的。
吴怡低头想了一会儿,现在吴家势大,自从吴宪势起之后,不但有自己收扰的各路势力,原本暗暗的忠心于刘首辅的势力也靠拢了过来,吴家的影响力有多大,触角伸得有多深,连刘氏都不清楚,现在真正在京里面有实权的人物都知道芦花案跟冯家有重大干系,只不过碍于太子都保持沉默,冯家低头做人威势大减,太子需要更强有力的外援,洪宣帝选择吴家并非十分出人意料,更不用说太子一旦登基,就是冯家跟吴家两股势力的对抗,一位是太后、一位是皇后……
只是不知道,这又能影响到沈家多少……
这事暗中盘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吴怡回想了一下,自从去年开始刘氏就经常带着九妹进宫……看来冯皇后现在也急需吴家这股势力。
而这样的事通过二牛的口告诉红裳,再由红裳告诉她,又说明什么呢?刘氏已经知道了她跟吴柔的秘密交易?她怕她会一不作二不休扯出冯寿山,坏了冯吴两家的大事?把大齐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这张大旗给扯碎?
保全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吴怡一下子缓过神来,只见保全的胳膊被她掐出了红印。
四皇子永诚此刻也在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的嫡长子令珉因为着了暑热高烧昏迷,御医委婉的暗示他,要准备后事了,这个时候他最想看见的,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令瑜。
令瑜穿着一身白色的松江布衣裤,坐在床上拿着一个木马嘻嘻直笑,小胳膊小脚胖得跟一截一截的莲藕似的,吴柔穿了件湖水绿的绸衫,头发只挽了个简单的髻,见他看着令瑜发愣,只是站到他的身后,揉着他的后背,“王爷也不必为了令珉的事烦忧,这御医最怕担责任,有事爱往严重上说,真出了事好摘干净自己,不如找一找民间的大夫,也许能把令文救过来呢。”
“令珉这孩子,从一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病病歪歪的养到现在,我已经知足了。”永诚说道。
“王爷这话说的不对,小孩子就是要健健康康长到大,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儿子再生儿子,等王爷走不动了的时候,扶着王爷走,那个时候,王爷再说知足也不迟。”
“佛家最讲究缘份,也许我跟他无缘吧。”永诚眼里露出了沉痛之色。
吴柔搂着他,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劝我了?”
“王爷自己都放弃了,臣妾不劝了。”吴柔摇了摇头,“只是王爷这个时候要多守着王妃,王妃需要你在她身边。”
“她?”永诚简直想要冷笑了,“她那一身的体面气派,比什么都重要,孩子成了这样,都没见她脸上有什么变化。”
“王爷,有的人啊,这难受就要藏在心里,越难受越怕别人看出来,我瞧着王妃这样,怕是心里难受得紧了。”
“你倒是时时替她说好话。”永诚说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实话。”
“王爷既然这么疑心臣妾,那臣妾什么也不说了。”
永诚露出了自从令生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了,我不说了,这人啊,装一时的好人是一时的好人,装一世的好人就是真好人。”
吴柔瞪了他一眼,低头去逗弄孩子了。
正这个时候下人过来传话,“王爷,大爷醒了。”
永诚露出了喜色来。
吴柔拎着令瑜的手摇着,“令瑜听没听见,哥哥的醒了,哥哥的病要好了,等令瑜长大了,哥哥带令瑜骑大马。”
当天晚上,永诚是在肖王妃的房里安歇的,到了半夜时借口有事,去了书房,只见书房里已经有几个文士打扮的人在等着他了,其中最显眼的一个,是穿着僧袍却没有剃度的头陀,如果吴怡此时看见这个头陀,怕是要倒吸一口凉气,那头陀正是当年的觉新和尚。
“恭喜王爷。”那头陀说道。
旁人见平日不爱说话的头陀忽然说起了话,还抢在他们前头博了个头彩,不免有些不平,永却知道,他说这话不是因为简单的恭喜。
“师傅说一说,这喜在哪里?”
“一是喜大爷康复,二是喜王爷妻妾和睦,兄友弟恭。”
永诚笑了,这个话题却就此打住,几位文士到最后说的还是芦花案,有人说要叫人编了顺口溜在街头传唱,把冯家扯进来,有人说要把深藏在冯家的冯寿山用名妓引出来,永诚听着他们说,心里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那头陀又坐到了一旁闭目养神,永诚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瞌睡,又一激灵醒了,“大师有什么高论?”
“还请王爷屏退左右。”
几个文士都有些不高兴,永诚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挥退了左右,“大师请说。”
“王爷您是想要做王爷呢,还是想要再进一步?”
“此话怎讲?”
“王爷若是想要做王爷,那就干脆什么都不用做了,不管是皇长子登基还是太子登基,都少不了王爷的亲王爵位。”
“皇长子他……”
“他是王爷的兄长,可也是太子的兄长,正所谓能共患难者未必能同富贵,王爷就敢保证,您帮着皇长子登基,就能做一世的实权王爷吗?”
永诚笑了,“我们二人兄弟情深,自然不比旁人。”
“如果王爷如此肯定,那就把那些人都召回来,就照他们的法子做,一个月内冯家必倒。”
永诚站了起来,又坐下了。
“王爷若想更进一步……”头陀说道,“贫僧没有子女缘份,王爷却是有儿子的,这世上啊,没有哪个父亲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儿子兄友弟恭的,没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毫无私心跟自己贴心贴肺的……”
“您是说……”
“太子还小呢,圣上春秋正盛,□□有言在先,有嫡立嫡,无嫡立……”
“那我要如何做呢?”
“王爷手里的牌,此刻应该出了。”
吴怡坐在家中,清点着银两,除了沈思齐交给她的八万两银子,还有她的股息,凑足二十万两却是不难的,难的是……
“二奶奶,这些首饰、古董,都要卖吗?”夏荷说道。
“卖,让人带到天津卫去卖。”
“二奶奶……”
“别人算计了咱们的家底要咱们出银子,总要把家底全掏空。”吴怡说道,二十万两……如果没有股息,她真的要砸锅卖铁的凑了,就算是有股息,她能用的银两也不够。
夏荷是唯一知道吴怡的真正家底的,这个时候也只有叹息了,“七姑娘这事是正月里说的,眼下已经是六月了,还没个信儿……”
“快了,快有信儿了。”她都收到吴玫要做太子妃的信儿了,于行风也快出来了。
她不管这里面有多少人暗地里使了多少的阴谋阳谋,她的脑子也算不过这些,她现在知道的是沈思齐是生是死,就要有消息了。
吴怡算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最初的愤恨一点一点的被时间消磨,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甜还是苦了。
永诚跪在洪宣帝面前,洪宣帝看着自己的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高的儿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于行风真的是你的庄头无意中发现的?”
“父皇……”永诚磕了个头,“请父皇不要再问儿臣了。”
“是他把人交给你的吧?没准还让你杀人灭口。”
“儿臣……”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呢?”
“儿臣这半年以来,夜不能寐,思前想后,前日令珉病了,儿臣日夜心焦,有道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儿臣一下子想明白了。”
“我看你是没有完全想明白。”
“父皇……父皇非要个明白,这事就算是儿臣的主使吧。”
“你啊,你这个痴儿啊。”洪宣帝说道。
于行风神秘出现,在大理寺衙门供认不讳,是他结识了沈思齐,由沈思齐在外面活动,找商行、找工人、找棉麻通通都是他做的,也是他见财起义把棉花换成芦花,却没想到惹下滔天大祸。
沈思齐也指认了兵部尚书、侍郎等五人接受了他的贿赂,尚书、侍郎们均已认罪。
芦花案就此审结,兵部尚书、侍郎丢官罢职,查抄家产以慰将士之心,沈见贤失职失察革去官职由沈侯爷领回严加教导,沈思齐革去一切功名,被判流放充军,三日后启程。
吴怡在这个时候,才算是再见到沈思齐,沈思齐瘦了,脸上长出了胡子,整个人看起来老了有十岁,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晶晶亮亮的,她幻想过看见沈思齐时她会做些什么,有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哭出来……见到他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辛苦你了。”
吴怡摇了摇头。
“和离书我写好了,是我无才无德,配不上你。”
“你这个孽障,你说什么?”肖氏还没等进牢门,就听见沈思齐说写好了和离书,不由得斥骂起来,“你媳妇何等的贤德,你居然说要和离?”
“太太……”还没等沈思齐再说什么,肖氏已经打了他一个耳光,又抱着他哭了起来。
“我的儿啊,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傻啊!让你远远的走你不走,非要救你哥,把我们一家老小抛下的好惨啊,你媳妇上要孝敬老的,下要照看小的,一大家子十几口子人都指望着她一个,你现在说和离就和离,把你媳妇置于何地?”肖氏一边说着,一边搂着沈思齐哭,吴怡退后一了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幕。
沈思齐抛下的不止是她跟孩子,还有一大家子人,就为了他的大义,他的不忍,到如今她这个做妻子的又能说什么呢?和离?吴怡一时一刻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说沈思齐全身而退,回到家里还是那位沈二爷,吴怡会关上门带着孩子过自己的日子,让沈二爷自己呆着,可是眼前的男人,失去了功名、官职,穿着囚服,满面风尘,吴怡觉得自己积攒了那许久的恨,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带着她们这些女眷来看沈思齐的吴承祖双手缚在背后,冷冷地看着肖氏的一番作为,肖氏嘴上是怪沈思齐,口口声声说的却是不能和离,她的儿子如今身败名裂,马上就要发配允军,如果真跟吴怡和离了,那就是妻离子散了。
他见吴怡往后退,走到了吴怡的身后,“跟大哥回家还是回沈家,你自己选。”
“九妹要有大前程,老爷手下一帮子老道学,吴家怎么能有抛弃落难夫君的不贤之妇?”吴怡轻声说道。
“五妹……”
“我不回家,吴家只是娘家,我也不回沈家,沈家是婆家,我跟着我丈夫走。”
“五妹!”吴承祖做的最坏的打算也无非是吴怡回到沈家,支撑着一个大家庭,等着沈思齐回来,却没想到吴怡做的打算是跟着沈思齐走。
“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吴怡坚定地说道,也许她做的选择是痴傻之选,她也许真的是中了古代那些所谓贤妇的毒,她现在左右为难,能问的只有自己的心,她的心告诉她,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这个男人,否则她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