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所有痛苦掩藏。
但是——
已经藏无可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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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之中隐约可听到鸟儿的啼叫。
彰子恍惚地擡起了头。
“啊”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刚才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呢。
由於关着窗子,外面的光照不进来,所以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麽时候了。
也不知道被云雾遮盖的太阳现在隐没于何处,只能看见隐约的影子。(这里原文是彰子,绿儿觉得打错了。)
彰子回过神来,虽然心裏明白推开窗户透透气会比较好,却并不打算起身。她拉了拉滑落肩头的外衣,低下了头。
夜色中隐匿着各种东西,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能平安无事挨到天明。
彰子抱起自己的肩膀,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居然平安无事。无论是自己还是内亲王脩子都毫发无损。这簡直是个奇迹。
躺在褥子上的脩子微微翻了个身。如果不是她小小的手上抱着的黑团的话,也许她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吧。
虽然有想要抚摸那乌鸦羽毛的冲动,但由于害怕打搅脩子的美梦,彰子又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指尖传来轻微的颤动。注意到这一点的彰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抚摸着左手腕上戴着的玛瑙手镯,随后,抓紧了胸口的香袋。
——……彰子,爷爷在这里,不用担心。
彰子抓住香袋的手抖了一下。
不,不是的。能让她安心的并不是爷爷。
比起大阴阳师晴明,比起拥有道反大神血统的风音,比起十二神将——
在命悬一线时,她所真心希望的,不过是那个人的手臂而已。(綠:哇哇哇!曖昧)
每当彰子陷入危机时,救她的永远是昌浩。不是安倍晴明,而是他的孙子昌浩。
并不是因为他是晴明的继承人。昌浩就是昌浩。彰子总是在危险时无意识地呼唤他的名字,寻求帮助。
这回又再次让她认识到了自己对他的依赖。
她连续深呼吸了几次,以平息自己激动的情绪。
她动摇了。在经历了昨夜的事以后,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不冷静一点不行,如果连自己都动摇的话,一定会影响到公主殿下的心情。
雨还在下着。这声音已经听习惯了。
听着沙沙的雨声,彰子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而持续深呼吸。
“彰子小姐,你起来了吗?”
耳边忽然响起了声音。在彰子霍然张开眼睛的同时,十二神将之一的太阴也现出了身形。
少女依靠神力漂浮在空中,栗色长发微微飘扬着。
她降落到与彰子视线平行的高度,疑惑地皱起眉头,歪着脑袋撇着嘴角看着彰子。
“……脸色很不好哟。身体不舒服吗?”
“诶……”
看着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脸颊的彰子,太阴叹了口气。
“所以说叫你还是去床上躺一会儿好了,你就是不听。”
彰子看着嘟着嘴的太阴,露出了苦笑。
“我担心公主殿下……”
“这种事情交给风音不就行了。她可是公主殿下的女官哦。”
看看抱着肩膀显得有些不满的太阴,彰子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风音大人……不,云居大人也已经很累了,我应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啊。”
似乎是刻意避免叫出真名,彰子改口道。她知道风音在宫中的名讳为“云居”。
太阴欲言又止。
彰子总是说希望自己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这多少包含了些许逞强的心情。但这也无可奈何。然而,太阴仍然希望她能让自己放松一点。
虽说为了同伴什么都肯做也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这并非出于义务感,而是发自内心想这样做的话会好得多。
彰子心中有伤口。如果能抚平她这道创伤的话,或许就能让她不再这么勉强自己了吧。
太阴叹了口气。事实上,身为十二神将的自己并不太了解人类的心情。人类这种生物的心太过复杂,但也正因为这样而显得格外有趣。
要是现在勾阵在的话就好了。太阴在心里嘀咕着。她没办法对逞强的彰子说些什么好听的话,不过勾阵倒是这方面的老手,或许她能多少安慰一下彰子,让她放下心里的负担吧。
但现实是勾阵不在这里。而太阴只能尽量做一些补救。
“现在卯时已经过一半了,我会在这里,所以小姐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但是……”
“没问题的。我可是神将,就算不休息也没什么问题哦。小姐你可是普通人,不休息可是不行的。”
听到太阴的话后,彰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在修子身边的褥子上躺下,将外衣盖到肩部,闭上了眼睛。
但因为精神太过亢奋,怎么也睡不着。(綠:亢奋一词可以这麽用莫?)
雨还在下。
太阴将头埋进膝盖,蹲在两个少女的枕边。虽然神将不需要特别休息,但过度使用神气的话也会疲倦。不过这一点没必要让人知道。
事实上,无论是风音、晴明还是**,此时此刻都没有睡着,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只有这样,万一再受到袭击的话,才能立刻应战。
“……呐,太阴……”
太阴眨了眨眼睛。
而躺着的彰子闭着眼睛,静静地继续说。
“我呢……我认为……我和昌浩不要见面比较好。”
太阴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彰子又说。
“我真的是这样觉得的。”
在他身边实在是痛苦了。无论是见到他那带着伤痕的脸,还是看到他那勉强的笑容。
真的太痛苦了。只要自己在他身边,就仿佛在逼迫他似的,太痛苦了。
所以彰子才答应了前往伊势。她觉得如果离开他的话,或许会让自己平静些吧。
但最终她还是明白了。
“……我以为,我的存在就是对昌浩的负担。”
“小姐,那是……”
“但是……”
不等太阴说完,闭着眼睛的彰子又继续说。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是我自己觉得痛苦。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痛苦得不得了……昌浩不是的。只有我觉得痛苦而已。……所以我想逃往伊势。”
美其名曰为了昌浩,其实是为了自己。(綠:原文是“名其名曰为了昌浩”)
当彰子发现真相时,只觉得恐惧,痛苦,不敢面对。他们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由于她自己莫名的矜持。
“……”
太阴有些吃惊。她不太相信彰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彰子并不理会哑口无言的太阴,淡淡地继续说。
“但……虽然我逃了……”
彰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到此时太阴终于发现,彰子的话与其说是说给她听的,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但在遇到危险时,我能想起的,还是只有昌浩而已……”
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彰子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想成为他的包袱,这是真心的。但我也希望他能求我,这也是真心的。我明知道不能在他身边,但是无论如何也……”
昌浩曾对她说过会保护她。他说,即使离开,即使他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他也会保护她。
一年前的冬天,隔着竹帘听到的誓言现在也没有褪色,深深地烙在她心底。
但,也可以这样想。或许,这句誓言也束缚了昌浩的心。
虽然明知道他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但他还是这样起誓了。
而这,或许又让自己成为了昌浩的负担。
她一直都想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似乎只有这样才找得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她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只想证明自己的存在。
但她却被异邦的妖怪所操纵,刺伤了昌浩。这成了她终生的歉疚,而她也一直在逃避这一点。逃避着,拼命为自己寻找别的理由开脱。
“……我……不想被人讨厌……”
无论是昌浩,还是晴明,或者是安倍家的任何人,甚至是神将。
太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诶……?”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綠:觉得用句号怪怪的,改成问号。)
昌浩很重视彰子。晴明也一样。她是违逆天命的左大臣家的独生女。虽然没有特意去怜悯她,但也绝不会讨厌她。吉昌夫妇也是一样。虽然露树不清楚究竟,但知道彰子是由晴明带来的,大概也能觉察到有些内情。而且彰子为了适应安倍家的生活,也已经非常努力了。这一切,十二神将都看在眼里。
为什么彰子还会有这种想法呢?太阴无法理解。
但彰子是真心这样觉得。言语也很恳切。或许正因为这样想,她才会那么努力地证明自己吧。
“因为不想被人讨厌,所以我很努力。一直很努力。哪怕觉得不堪重负,哪怕觉得举步维艰。”
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
“但是……为什么,我却总是要依赖昌浩。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以手掩面的彰子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沉默。
太阴显得很狼狈。
她听到了彰子的告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但如果此时此刻不说点什么的话,恐怕会让彰子觉得更痛苦吧。这个念头一直在太阴脑海里回响着。
可是究竟说些什么好呢?太阴无法理解彰子的心。她无法理解人类的心情。
如果是晴明的话应该会了解吧。哪怕是不在这里的勾阵也多少比太阴更能体会少女的心事。
为什么现在在这里的偏偏是自己呢。
忽然,在陷入混乱的太阴耳边响起了稚嫩的声音。
“……那个……”
太阴吓了一跳。一直沉睡着的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迷茫地睁着眼睛。
幼小的天皇之女朦胧地看着天花板,缓缓地说。
“……来迎接了……来了的话……我就要去了……”
“迎接……?”
太阴暗下意识地反问道。但脩子并不回答,仍然半梦半醒地说。
“在呼唤我。不去不得……不能够拒绝,必须去……”
说完,脩子又闭上了眼睛,发出了规律的呼吸声。
太阴凝视着脩子的脸。
睡得很甜,应该不会醒来吧。那刚才是说梦话吗?
但她刚才的话却又如此清晰。
太阴盯着脩子的脸看了一会儿,又被捂着脸翻过身去的彰子吸引了注意力。
彰子一脸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所说的话。
“彰子、小姐……?”
太阴开口询问,却听到彰子恍惚地低声说。
“被呼唤的话……不去是不行的……”
而我已经决定前往,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其实也很想找借口逃走。但,这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她真心想要把它做好。为了远离大都的内亲王,她决心要完成自己的职责。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
“…………”
雨还在下。这忽如其来的水滴就像是来自雨水一般。太阴这样想着。
而默默流泪的彰子终于静静地开口说。
“……我明明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
“嗯。”
“但……还是想见到他。”
“嗯。”
“即使在他身边如此的痛苦,我还是想见到他……”
“……嗯……”
她了解自己矛盾的心情。
或许这样反复无常的自己已经被讨厌了吧。
看到昌浩的脸就觉得痛苦,看着他受伤的背景也觉得痛苦。她以为昌浩也应该和自己一样,因为她是真的痛苦得难以忍受。
但是现在的她却是如此真切的希望能见到他。只要见到他就好。
闭着眼睛,彰子反复地呢喃着。
“……好想,见到昌浩……”
风音端坐在脩子与彰子的房间外。在她身边的,是隱形的**。
风音的耳力很好。她清楚地听到了房间内太阴与彰子的对话。
她也清楚十二神将之太阴是如何的狼狈。
风音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对十二神将来说,要理解人类复杂的心绪与矛盾的想法恐怕要花很长时间吧。神将是排名最末尾的神,而神,是不会为人类纤细的思想所动摇的。这并非神将们的过错。
**注意到风音神色黯然,现出了身形。
他在风音身边蹲下,伸手撩起遮住她面容的头发。
风音眨了眨眼,随即抬起头来。映入她眼中的是平静的黄褐色眼瞳。
“……你哭了吗?”
听到对方毫无抑扬顿挫的简短问话,风音微微笑了,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我想起了当初不得不向腾蛇道歉的时候的事。”
想不见,想回避,想逃走。
但最终她还是以颤抖的双腿前往腾蛇所在的地方。当她向着绝不会回头的背影说话时,究竟需要怎样的勇气呢?
因为不想被讨厌,所以努力寻找着自己存在的价值。风音完全理解彰子的这种心情。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闻言,**默默地以眼神催促她的下一句话。虽然他表情贫乏,但这时眼睛的神采却相当鲜明。
“如果我说我为了不让你讨厌而勉強自己的话,彩辉你会怎么想?”
**有些莫名其妙地张大了眼睛。
风音轻轻地笑了。没错,她自己也有和彰子一样的感情。恐怕,这是只要身为人类就有的。而她多少也有一半的人类血统。
短暂的思考之后,**淡淡地说。
“……是认为如果不勉强自己就会被讨厌吗……?”
**皱起了眉头。风音知道他在选择合适的语言。
“觉得不愉快吗?”
“不。”
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眨了眨眼睛。
“……应该说……是寂寞吧。”
风音眯起了眼睛。不是后悔,不是悲伤,不是焦躁,而是寂寞吗?
怕被人讨厌,正是因为不相信对方,怀疑对方的一言一行和想法。
将自己的手放进**掌心,风音闭上了眼睛。
“是啊……寂寞。不被人信任的确很让人寂寞呢。……但同时也是在告诉对方他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吧。”
她想起了安倍晴明的继承人昌浩的模样。
彰子不希望被那个孩子讨厌。因为他是她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人吧。所以她才会被自己的想法所束缚。
自己也是一样。如果被眼前这个男人拒绝的话,她一定会绝望的。
但他绝对不会拒绝自己。正因为相信这一点,她才能交出自己全部的真心,并且希望能更进一步让他看到自己的心意。
为了腾蛇,昌浩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为了彰子也一样吧。而彰子也是为了昌浩而不停地鞭策着自己。
正因为太过顾虑对方,反而因禁了自己的心,结果反倒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
“要点醒那孩子吗……”
**并没有回答风音的低语,只是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就像对小孩子那样。
风音不由得苦笑着缩起了肩膀。有时候他就是如此笨拙。
她听说过关于昌浩的事。昌浩与彰子现在正陷入了死胡同,被自己的感情所折磨着。虽然这是只能靠他们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帮他们一把。
现在她在彰子的身边。而这个女孩所抱着的心情,**以前都一点点的教给了风音。而她也清楚,在神将与晴明都无法企及的彰子的心中,恐怕正迫切地希望一双能够解救她的手吧。
彰子或许是错了。毕竟人只能靠自己所了解的东西去猜测对方真正的心意。如果别人拥有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的话,就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但即使错了也不应被指摘。因为不可能有不用交流便能完全了解的事。
“如果我办得到的话。”
这句话是彰子最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里含有微妙的差异。如果风音能了解这一点的话,或许就能将彰子从迷宫中救出吧。
忽然,风音眨了眨眼睛。她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轻微脚步声。
**突然翻身跃起。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出现在拐角处。
“晴明大人!”
忽然出现的安倍晴明的目光在端坐着的风音与她一旁的**之间来回游移着。
“我想来看看公主殿下的情况。”
走过来的老人眼底有些疲倦。见状,风音暗自皱起了眉头。
“现在两人都在休息呢。”
房间里还有太阴与乌鸦嵬在。并且为了防止侵入,还布有几重结界。就算是物理性的攻击也要花不少时间。
对于谜一般的虚空众,风音等人现在仍然没有任何了解。
晴明长叹一口气,在风音与**面前坐了下来。
老人的面容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晴明大人,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您去休息吧。”
老人听到风音的劝告,摇了摇头。
“连道反小姐都在工作,我就更没有理由休息了。如果被您家的守护妖知道的话那可不得了呢。”
“请您别这么说。”
“是啊,那我还是闭嘴比较好。”
说着,晴明瞥了一眼一旁的**。神将的眼里也有些疲倦。
“不过就算我和风音小姐都不说,但事实上我们都很疲倦了吧。”
风音顿时陷入了沉默。无法否认。
晴明从喉咙深处发出了轻笑,抱起双手。
“畿部等人也一样无法安心呢。就算睡觉也觉得身边似乎有动静似的。”
大家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能早日到达伊势。(綠:不明白心心念念是啥)
畿部守直也曾说过,只要进入伊势就平安了。
忽然,房间里的神气开始移动起来。
隐形的太阴一脸烦恼地现身于两人之间。
“太阴。”
看着晴明,太阴表情复杂地说。
“晴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太阴苦涩地看着歪着头的老人。
“我很喜欢彰子小姐。”
“……哦哦,是吗。”
晴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人一脸为什么会这么说的表情。皱着眉头的太阴连忙补充道。
“你应该明白的啊,为什么她会想不被人讨厌,为什么她会觉得我们可能会讨厌她呢?我们做了什么会让她这样想的事吗?还是说虽然我们没有做出让她误解的举动,但却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表现出来吗?”
“彰子说了这样的话吗?”
“嗯……她说不希望被人讨厌。”
太阴皱着小脸,低下了头。
“她怎么会那么想呢……”
太阴握紧了双手,肩膀颤抖着。
“太阴啊。”
“晴明,我好后悔。”
“嗯。”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想。”
“嗯。”
“所以我好后悔……”(綠奇怪的联系)
晴明伸出手,抚摸着幼年模样的神将的头。太阴跪坐了下来,握紧的拳头放在膝盖上。
为不知道她有这种想法而后悔。为让她这样想的自己而后悔。
还有,被认为会讨厌她时所感觉到的,寂寞。
“……我应该明白的。”
太阴低着头,低声道。
“昌浩和彰子都在逞强,那么勉强自己难道不痛苦吗?”
晴明眨了眨眼,微笑起来。
“……是啊,正如太阴所说。”
“明明不勉强自己也可以的。”
“嗯。”
拥有上进心并进行努力是必要的。但太过分的话反倒会束缚自己,将自己推向崩溃的边缘。
“昌洗和彰子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啊。”
但或许,她无法体会他们究竟有多么痛苦吧。
太阴到现在终于第一次注意到昌浩他们所痛苦的根源。
第二章
已经辰时了。
整理了一下仪表,畿部直守前去拜访在脩子休息的房间附近的晴明。
“晴明大人,昨夜多亏您了。”
畿部恭敬地行了一礼。晴明随之擡起头来。
“没什麽。如果要道谢的话,还是得谢谢我的式神。”
通常情况下十二神将都是隐性状态。能够亲眼目睹他们现身战斗,从某种意义上说实属侥幸。
“不过也是因为有晴明大人在的关系啊。如果没有晴明大人的命令,式神是不会舍身保护我们的。”
晴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确无法反驳。
如果没有晴明的命令,十二神将根本不会理会不相干的人。这是绝对的。
因为神将矜持。
“看来之后我们的根据公主殿下的情况尽早出发了。”
闻言,晴明双目微睁。
“什麽意思?”
“我们得争分夺秒,尽早越过国境进入伊势才好。”
“等一下,守直大人。”
晴明擡起了手。但守直却继续说着。
“已经没有时间了。只有进入伊势才能获得神的庇护,这也是为了公主殿下”
“守直大人!”
晴明以严厉的语气打断了守直的话。
他一脸严峻地凝视着伊势的斋宫寮的官人。
“为什麽要这麽急?的确,我明白你们希望公主殿下能早一天进入伊势的心情。但发生昨夜的事情后,公主殿下一定受了不小的惊吓。现在还要赶路的话对她来说太过残酷了。公主殿下只不过是个年仅五嵗的孩子。”
守直的脸色也僵硬了起来。
他绷紧了嘴角,皱着眉低下头去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中。而晴明则静静地开口问道。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甚麽?”
“昨夜袭击垂水别宫的虚空众究竟是什麽来历,你知道吗?”
守直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你似乎早就知道那些东西会攻击别宫。我想知道的不仅是虚空众,还有那个叫做益荒的青年,以及叫阿云的女官的身份。”
语气虽然淡然,但话中却有不容忽视的魄力。如果现在不回答的话,恐怕这位绝世大阴阳师就不会再离开这别宫一步了吧。
但是。
“”
守直在一番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早日带公主殿下到达伊势的使命感占了上风。
守直长叹了一口气,在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端坐在晴明面前说道。
“实际上关於这件事,伊势的畿部一族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本不应该向外人泄露”
“我让我手下的式神都隐身可好?”
守直缩了缩肩膀。
“请您告诉他们此事不可向外人提起”
没有主人晴明的命令,式神们应该也不会偷听的吧。
得出这个结论后,守直又小心地向周围看了看。
“你还真是慎重呢。”
听到晴明叹服的话,守直有些困扰地回过头来。
“怎麽说呢。这是连在神宫工作的神官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晴明张大了眼睛。
他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大事。
硬要知道真的好吗?此时他脑中出现了这样的疑问。
“晴明大人?”
看着惊讶的守直,老人确认道。
“让我知道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您是阴阳师啊。所谓阴阳师是死也不会泄露半句天机的人,所以这种秘密并没有什麽大不了的。”(綠:忽然觉得很像算命先生)
晴明无言地默认了。既然对方已经有如此认识,那他听听也无妨。
阴阳师所知道的东西大半不能对外人讲。一生藏在心底,直到带进冥府,这是事实。
“实际上”
守直正要开口,老人却挥了挥手。
“稍等一下。”
他随手结了个印,口中低低地唱起咒文。
不久,两人身边便形成了一个结界。
守直四处张望了一下。
“好了,这样就没人能听到了。”
“原来如此。”
守直敬佩地眯起了眼睛,端正了坐姿。
“昨夜袭击我们的虚空众是远古以来就存在的战斗集团。”
晴明点了点头。
说起来,他与守直似乎是第一次这样交谈呢。晴明身边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大中臣春清在,守直则多在公主身边,所以他们很少有交集。
“晴明大人可听说过伊势海上的岛?”
“伊势海上的岛?”
守直点了点头,又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看起来相当谨慎,即使明知道不会被人听到,还是无意识地小心翼翼的。
看来是相当重要的大事。
晴明的知识面相当广,并且以此自负。但他也不能完全了解自己所在的世界。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就等於骄傲。认为自己无所不知无疑就是傲慢。
回想自己年轻时,晴明也并不认为曾觉得自己无所不知。这并非出於谦逊,只是单纯没有兴趣罢了。
“是个名为海津岛的小岛。那上面隐藏着一座宫殿。”
“隐藏着宫殿?”
“是的。”
守直似乎在考虑接下来该怎麽说,晴明默默地等待着他之后的话。
“其实应该称之为影伊势,神之宫。名为海津见宫。”
闻言,晴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影伊势”
他下意识地反问道。
他只知道元伊势。在天照大神最终停留并镇守于如今的内宫前,曾辗转过很多地方,而在那期间他(应该为她/他)停留过的地方,就被称为元伊势。
“和元伊势有什麽不同吗?”
晴明出言确认道。守直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当然不同。所谓影伊势,实际是近代给予的假名。实际上它对於伊势神宫来说就是影子一样的存在。”
影子一般的神宫吗?
伊势所供奉的是本国最高神之天照大神。而与供奉此神的神宫相对的究竟是甚麽样的神宫呢?
“在伊势神宫裏,知道海见津宫存在的人也屈指可数。只有畿部直系代代相传。”
畿部一族从远古时起一直担任神官一职。比起以伊势神官之名为天下所知的荒木田氏与度会氏都更加古老。
“海津见宫裏有少数度会家的分支。不过很久以前就已经脱离本家,到现在血缘已经相当淡薄了。”(绿:原文是“不过很久就已经”)
晴明皱起了眉头。在封闭的小岛上一般不是会没有选择余地的进行近亲通婚,最后使血缘更加浓厚吗?
似乎读懂了老人的表情,守直摇了摇头。
“海津岛严禁近亲通婚,所以这一点不用担心。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会从我们一族中挑选人选送往海津岛。”
说这些话时,守直的神色有点黯然。当察觉到晴明注意到后,他立刻不着痕迹地调整了脸色。
“那岛上有神降临哦,晴明大人。”
晴明眨了眨眼。
“神?”
老人如此反问道。近三十嵗的男人表情肃然地说。
“没错。是比天照大神更上位的神。”
“比天照大神,更上位”
一时间失去了语言,晴明只能凝视着守直。
面前男人的年龄应该与孙子成亲差不多,但他所知的东西却远超过成亲。
虽然成亲也了解了相当多的东西,拥有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但守直似乎更历练些。
是因为内心隐藏的东西不同吗?晴明唐突地想。(綠:晴明大人,现在什麽时候了,还突发想象==)
守直淡淡地继续说。
“那是有神降临和镇守的岛。不过朝廷派往伊势的神官并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们也不会告诉他们。否则神宫的权威无疑会受到影响。”
语气虽然淡然,但内容却有些令人畏惧。就连晴明也感到了一阵寒意。
“这场雨连天照大神都阻止不了。只能借助更上位的神。”
“守直大人,等一下.....”
晴明擡手制止了守直接下来的话。由於冲击太大,他的脑子有些混乱。
守直的话不会有假,当然也不会有误。
听过这一番话后,似乎有些豁然开朗了。就好像有什麽遮蔽的东西清脆地在脑海和心底碎掉了一般。
这是心中无杂念的人都能感觉到的东西。
虽然阴阳师的直觉优於常人,但这种知觉也并非阴阳师的特长。只要心地纯粹,谁都能有这种特长。不过阴阳师会日日修习使心灵纯洁的术罢了。
这并没有什麼好隐瞒的。不过是因为平常很少有人问起,所以阴阳师才没有对外人说而已。阴阳寮里本来就会教授这样的课程,但学习后取得的效果却各有不同。
阴阳生藤原敏次生来就有见鬼的能力。但藤原氏也是通过修行术来进一步历练自己,才拥有现在的实力。(绿:啥?敏次不是不能见鬼莫)
安倍家的人在懂事以前就要开始学习基础知识,这对於安倍氏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根本用不著说出来。
在连续三次深呼吸之后,晴明终於平静了下来。
“……抱歉。”
“不。都是我和您说了这麼唐突的话,让您受惊了。就连神只大副也不知此事。”
晴明瞪大了眼睛。
“那麼……”
“我们没有告诉神只。都内知道此事的只有皇帝陛下。”
“……”
看著老人涨得通红的脸,守直苦笑起来。
“看来我让晴明大人吃惊不小呢。”
没有人比与政治中枢息息相关的阴阳师更清楚了解宫廷内幕了。如果将他们所知的秘密公之於众的话,恐怕能将国家搅得天翻地覆吧。
但听到这番话的老人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他微微一笑。
“……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毫不夸张的说,我们畿部一族担负著的是伊势阴暗的部分。”
守直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凄凉的神情。但随即便消散了。
只有在提到阴暗一词时,男人的脸上才露出了与平常不同的表情。
“其实天照大神并不是高天原的最高神。不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天照大神是在皇祖神与太阳神之前,侍奉世界最高神的巫女神。”
秉承了远古以来与伊势紧密相连的血脉的男人静静地笑了。
“而这个最高神……”
是天照大神诞生之前就存在的神。
“您应该知道吧——天御中主神。”
“……!”
晴明的确知道。但他根本没想到这次的事与天御中主神有什麼关系。
天御中主神是在天辟地后出现的神。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原始的神。
虽然国外位於同样地位的神有其他的名字,但很可能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巫女神天照大神的神赦实际就是在传达天御中主神的意思。而像天
御中主神这样高位的神是不会轻易在凡人面前显示神姿的。”
天御中主神并不在众神所居住的高天原上。因为他无处不在。
“我们一族有代代相传的神之祭文——吾,在天,在地,在人。”
吾,存於天,存於地,存於人。存於金木水火土。只要吾活著便存於一切事物,掌管天下所有生命之呼吸。吾就是天御中主神。同於最原始的光。
神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神咒。神咒又是简短的咒文。“天照大御神”就是十言神咒。
“神的名字中所包含的神威由於神的位阶而有所不同。越是高位和上位的神,他的名字越含有强大的力量。能凌驾与“天照大御神”的神咒之上的只有‘天御中主神’。”
连唱此名三次,便能降伏乃至击退所有黑暗、灾祸或魔性。
“……”
晴明沉默地点了点头。
例如贵船的祭神高龙神。这个名字就是拥有绝对力量的言灵。而言灵是只要一字有误就无效的东西,所以绝不可以弄错。
贵船的祭神允许晴明和昌浩称自己为“高淤”。一般神明都非常讨厌改变自己的名字,所以允许别人称呼自己某些特别的名称都别有深意。
“与侍奉高天原的最高神天照大御神的伊势神宫相对的,海津岛的海津见宫不仅侍奉巫女神天照大神,他们的主祭神其实是天御中主神。”
说完,守直打住了话头,深吸一口气。
虽说事出有因,但泄露这个机密,他难免也有些罪恶感。
再次深呼吸后,守直端正了坐姿。
“要内亲王脩子殿下前往伊势的理由,其实并不是因为神敕。”
“你说什麼?”
忽然听到意料之外的话,晴明不禁瞪大了眼睛。
“要让阳光重新回到这个国度,需要带凭依前往。这不是你们所带来的天照神的神敕吗?”
“不错。”
守直重重地点了点头,微微垂下了视线。
“神敕是真的。虽然事出突然,而且当时只有一名命妇在场……但的确是真的。”
巫女降临传达神旨之时,必须有审神者在场辨别其真伪。这本应该是神宫的职责所在,但这次的神敕降临在斋宫寮的斋宫卧室,当时斋宫身边只有一名命妇听到了神意。
之后他们也曾让卜部的人进行了彻底的占卜。
最后显示为龟卦,也就是说神敕的确来自天照大神。
“在畿部长老、也就是我的祖父对我下的命令中,除了让我带公主殿下回伊势外,还有另一个命令。就是绝对不可让岛上的度会带走公主。”
与伊势的度会相对的,守直将住在海津岛上的度会氏称做“岛上的度会”。
“他说,一旦公主被他们带走,那麼地底沉眠的龙将会发狂……”(绿:已经在发狂了嘛)
这是畿部长老亲自占卜得出的结果。
“岛上的度会一定会有所行动。对他们来说,天皇陛下也不过是‘巫女神的后裔’而已。他们一定会袭击天皇之女的脩子殿下。”
“他们究竟为什麼要这样做?”
对於晴明的疑问,守直摇了摇头。
“这个……他们真正的目的我也不清楚。”
守直的眼神有刹那的游移。晴明发现了这一点。
“……你不知道吗?守直大人。”
晴明静静地问道。守直微微眨了眨眼睛。
“岛上的度会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晴明的直觉感到守直话里有话。他隐瞒了什麼。
海津见宫。侍奉巫女神,但主神为天御中主神的神宫。
传达神意的是巫女。天御中主神的巫女是天照大神。
有什麼东西在晴明心中呼之欲出。究竟遗漏了什麼?他抓不住守直话中的真意。
如果就照现在的情况,守直要求早点出发的话,晴明还是无法答应。
脩子殿下的生命安全为最先考虑的事。当今天皇陛下亲自把脩子殿下交付给他,这是他的责任。
天照大御神的神敕降临到斋宫身上,这是因为斋宫担任巫女一职。
最高神为天御中主神。他的神威不轻易示於人前。那麼传达他旨意的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晴明忽然茅塞顿开。
“守直,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麼?”
“天御中主神的神敕究竟降临到谁身上?”
“……”
守直的神情有了剧烈的动摇。
伊势有斋宫。
而度会虽是神职,却没有巫女。晴明没有从守直口中听到过巫女一词。
神宫中必定有巫女。传达神旨的,必定是无垢的巫女的工作。男性是很难得到神意的。
没人知道为什麼会这样。即使是修行深厚的清明也基本不可能传达神的旨意。
守直的视线摇摆不定,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在短暂的沉默中,晴明凝视著闭上了双眼的畿部守直。
“……我终於明白为什麼长老会叫我对安倍晴明不可疏忽了。”
听到对方叹息般的话后,晴明有些不解。
“这是什麼意思?”
看著不打算回答的守直,老人眯起了眼睛,低声说。
“你让我想起了以前曾经尝过的辛酸呢。因为每当我问究竟怎麼了的时候,大家总是闭紧了嘴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麼。”
晴明的语气有些深沉。
“……您也会有寻求他人解答的时候吗?”
守直难以置信地看著晴明。
但被年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小子盯著,晴明根本不为所动,一脸淡然。
短暂的沉默之后,守直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开口说道。不过这次的语气多少带了些玩笑之意。
“正如晴明大人所想的那样,海津见宫有巫女存在。天御中主神的巫女天照大神会降临到她身上。”
那是日日供奉天御中主神以及支撑这个国度的所有神明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巫女。
“以神玉凭依言灵的巫女,我们称之为玉依姬。”
辰时已经过了四分之一。
守护在脩子門前的风音面前出现了黑色乌鸦的身影。
“小姐,您应该已经很累了吧,请进去休息。”
看著挥舞著翅膀的嵬,风音微微一笑。
“我没关系。公主殿下她们还在睡吗?”
被最爱的小姐问道,嵬用力点了点头。
“好像累得不得了,睡得像一滩烂泥呢。托此之福我才能从她手里抽身……”
说著,乌鸦忽然转了个身。
“……小姐。”
“怎麼了?”
嵬似乎有些在意还布帐内睡觉的两个少女。
“嵬?”
短暂的沉默之后,乌鸦又扇起了翅膀。
“我听到那个女孩子的话了。”
风音马上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嵬之前一直躺在沉睡的脩子手中。
“虽然我身为道反的守护妖,不能理解人类的心……”
但那流下的泪水,那反覆响起的痛苦声音让他印象深刻。
“我认为如果想和他见面的话,就应该遵循自己的心啊。”
以前乌鸦也曾有过被封住了声音和语言,虽然在风音身边却什麼也无法向她传达的痛苦过去。
“明明知道自己的愿望,明明都在哭泣了,为什麼还不去做呢?我无法理解呢,小姐。”
风音伸手抱起了乌鸦。
她将黑色毛团放到膝盖上,温柔地抚摸著光滑的黑色羽毛。
嵬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从很久以前开始,抚摸著自己的风音的手指就是他无可替代的宝物了。最近被十二神将抢走了这一特权,他一直愤愤不平呢。“……或许大家都不明白吧。无论多麼希望,但如果自己一心认为那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话,最后也许就真的无法实现了哦。”
那个女孩虽然嘴里说著想见他,但心底一旦真的生出这个念头就马上被打消掉了。
“温柔的心固然不错,但如果能更率直一些的话就更好了。”
这是非常简单,但同时也是极其困难的事。
雨还在下。
雨势似乎有些变大了。
看著窗外稍微明亮了一些的灰色天空,风音皱起了眉头。
能早点到达伊势就好了。早日到达那天照大神神威所笼罩的地方。
但到达伊势后,脩子又会怎样呢?
会再有神敕降临吗?还是已经准备好了如何对待脩子呢?
风音越想越是不安。
前往伊势,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第三章
那道伤口,一直存在于心中。
※
黑暗在扩散着。
昌浩终于注意到自己在呆坐着。
“……怎么,回事……?”
他清醒过来,慢慢环视四周。
这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寸草不生,四处散布着凹凸不平的坚硬岩石。
“这里……是……”
好黑。
“是什么地方啊?……”
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呢?
昌浩用左手摁住太阳穴。思绪混乱,无法集中。
这里到底是哪儿啊?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笼罩记忆的雾霭终于变得淡薄了一些。
“……对了,我是在去伊势的途中……”
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雪白的少女和从未见过的青年。他们对自己说一起来吧。
这之后……这之后……
又稍微想起了一些事情。当时还有哥哥昌亲以及小怪在。天一直下着雨,自己很急躁。
扑通,昌浩的内心深处猛地一震。
非去伊势不可。一定要追上——那个人。
不停地追赶,再次相会之后,又该做什么呢?
思绪总是在这里戛然而止。
心脏开始剧烈地震动,彷佛是在警告自己不想再想下去。
——你的这道伤口。
耳中响起了小孩子的低语。明明是小孩子的声音,却蕴藏着十足的大人味。
——足以将你的心毁坏。
昌浩突然感到背后一凉,彷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抚摸他的后背。昌浩用力捂住胸口,脸庞上的血色渐渐消失,变成了如同死者一样的肤色。
——你一个人已经无力承担了。
心中已经流了太多的血。被穷追不舍,逼得走投无路直至失去了一切可以逃避的地方。这种感觉化作撕裂自己身心的利刃。
昌浩捂着胸口弯下了腰,痛苦的喘不过气来。
不行,不能在这种地方停下来。站起来,我非走不可。
明明想着一定要走,一直都这么催促自己,脚步却无法挪动一下,身体也无法动弹。
昌浩喘息着蹲下身子,好像听到了脚步声。似乎有谁在靠近。他费力地抬起了头。
“哥哥……?”
黑暗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个身影正朝这里走来。
是原本同行的二哥吗?昌浩寻找着在二哥的脚旁是否有那个白色的身影。然而,他并没有看到与之相似的身影。
小怪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人影走到一脸惊讶的昌浩面前,轻轻蹲了下来看着他。
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就这么突然地映入昌浩的眼帘。
“哇……”
昌浩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青年却饶有与趣地注视着他。
“嗯……”
彷佛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青年频频点着头。
昌浩陷入了一片混乱。虽然拚命地命令自己保持镇定,全身上下却开始戒备起来。
在未知的荒野之中遇到陌生青年,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了。
这个人的年纪似乎比大哥略小几岁,应该和二哥同龄吧。
对方的面容中似乎浮现出几丝熟悉的神情。是认识的人吗?
可是在记忆中反覆搜寻,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这个人。
那位青年既没有戴鸟帽,也没有系发髻,而是留着全发。身上穿着的狩衣已经稍稍有点皱了,让人感觉已经有些年头。
此时他凝视着昌浩僵的身子,双手环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啊,在这种地方陷入困境,你还真是不幸呢。”
“什么……?”
虽然他口中说着这种地方,但昌浩并不清楚这里是哪里,所以没法回答他。
青年站了起来。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虽然你一直拚命忍耐,不过差不多也该到极限了吧。”
“受伤……”
鹦鹉学舌一样重复着他的话。
那位少女也是这么说的。她指着昌浩的胸口,说那是足以让心毁坏的伤。
看到昌浩一脸茫然地抬起头,青年摇了摇头。
“嗯?……啊,原来如此。你自己还没有觉察到啊。”
青年一面嗯嗯地点着头,一面朝昌浩伸出手。
“就算我这么说,大概你也不会相信吧。你过来。”
昌浩沉默着向前略略倾身。绝不能轻易接受来历不明的人的邀约。
面对表现出明显戒备心的昌浩,青年没有丝毫不快,相反还很满足似的得意一笑。
“很好很好。对阴阳师而言,这种程度的慎重是必要的。不愧是昌浩,被教导得不错嘛。”
青年再次催促着昌浩。
“你做得不错,所以快过来吧。”
“什么叫所以啊……”
他的话前文不搭后意,简直可以说是语意支离破碎。
看着戒备心越发强烈的昌浩,青年一边摇着头一边自言自语。
“也不能就那么把你背过来呢。如果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自己走过来的话,我也无法带走你呢……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吧。”
他语气间的轻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投向昌浩的眼神中,突然赋予了深意。
“就这样下去的话,谁也无法帮助你。照现在这种局面,既不能帮你减轻痛苦,也很难帮你包扎伤口。你现在完全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受伤的事情啊。”
“什么受伤……”
昌浩正要说下去。
但是当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时,忽然发现左胸处有一道撕裂的伤口。
每当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一次,就有红色的液体从伤口流出。
身上穿的衣服已经被流出的血染成一片鲜红,再也无法吸收流出的血液,只能任它滴落。
昌浩望向四周。
地上散布着的应该是自己的足迹,以及点点血迹。
捂住胸口的双手,也已经被染成红色。
昌浩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到底是何时受的伤?为什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自己现在却像没事一样?
这么严重的出血,无法行走也是理所当然的。意识却仍然清醒,这太不正常了。
鲜血从指尖滴落,胸口的伤处开始剧烈地疼痛。
“……唔……”
昌浩按着伤口,拼命地回想止血的咒文。但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在心情平静的状态下能够轻松念出旳咒文,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好冷。好可怕。
这里是哪里?这个青年到底是谁?我又是在做什么?(绿:本来以为是燎琉)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我会死在这里吗?
“……!”
无数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寮里的人们、曾经蒙受关照的神官们、两位哥哥、父母、十二神将、祖父,还有……
昌浩紧咬下唇,至少最后再见一次面啊。他眼眶一热,痛彻心扉的感觉彷佛贯穿了身体,剧烈得让他无法说出那个名字。
“喂喂,不要在这里乱下决心嘛。”
低下头注视着昌浩的青年,慌忙拍了拍他的背。这个举动扯动了伤口。昌浩不禁呻吟了一声。
“啊,抱歉抱歉。不过,你也多少清醒了一点吧。嗯?”
昌浩慢慢地抬起头,被泪水浸湿的眼中,映出青年注视着自己的身影。
昌浩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
“……你是谁……?”
青年嗯嗯的念道,随后狡黠一笑。
“这个嘛……秘、密。”
青年竖起食指。
然后又再一次对目瞪口呆的昌浩伸出了手。
“过来吧。现在凭你一人之力是无法从这里回去的。”
昌浩体内的毒气已经完全被清除。他感到头晕眼花,于是摇了摇头。
“……我动不了……”
“你可以的。现在你还能够感觉到疼痛,不过……那家伙即使如此,仍然也会站起来的。”
青年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强烈光芒。
“就算你埋怨我也不要紧,站起来。如果现在不了解疼痛的原因,下一次你就无法站起来了。”
他似乎在问昌浩,即使再也站不起来也没关系吗?
昌浩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问话。
疼痛,难受,胸口很闷。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昌浩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只能任由它一直摆在那里。
越是思考,思绪就愈混乱。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驱使自己动起来。
昌浩低下头,急促地呼吸着。胸口的伤处在痛,全身上下都觉得很重,在这种状况下根本就动不了。
有什么声音在啪嗒啪嗒地响。昌浩以为是从伤口流出的血滴落的声音,但并非如此。
不知何时,透明的泪珠一滴滴地顺着脸庞滑落。
“……咦……”
为什么会流泪?昌浩想用被鲜血染红的手指拭去眼泪,却又在将要触碰到脸庞时停了下来。不能用如此肮脏的手来擦眼泪。
这双鲜血浸湿的手,不能握住那个孩子的手。也不能让他看到。
昌浩闭上眼睛,肩膀微微颤抖着。
“……好痛……”
“嗯,是啊。”
“又痛苦,又难受……”
“嗯,确实没错。”
“为什么这么痛……”
面对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昌浩,青年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
“那是因为你忽略了重要的东西啊。”
“……诶……?”
昌浩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青年。
青年把手背在身后。
“因为人类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只有在他痛苦难耐的时候,才不会忘记造成他痛苦的原因。不过……”
他停顿一下,轻叹一声。
“那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是忘记了而已。”
即使是忘记了,或者是将其隐藏在记忆的最深处暂时看不见,它仍然存在。
“在你的心中,那道伤口早已形成。从你假装自己看不到,想转移视线开始,它就变成了真正的伤口,并且伴随着疼痛,以眼睛能够看见的形式出现了。”
昌浩猛地一震。
这道位于胸部的伤口,正是他到目前为止都不想看到的东西。
“这种被称为心之伤的东西,处理起来非常棘手。我也常常被师父训斥,说如果想要提高咒术的精准度,就得好好学习了解人的内心活动……算了,那件事暂且不提。”
青年咳嗽一声,将谈话转回正题。
“你之前忽视了自己的疼痛吧?那一来,就会神奇地感觉不到疼痛。但疼痛并不会消失,只是感觉不到了而已。这是一种被称之为麻痹的现象。即使如此,伤口也仍然存在,这个事实是不会有所改变的。如果不进行治疗,伤势就会扩大。或者说,只会强迫自己陷入不断堕落的迷途。现在的你就是如此。”
青年指着昌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遇到痛苦就选择逃避的人中,还有另一种类型。他们觉得没有必要跨过这道难关,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强迫自己信服自己的说法。不愿承认自己心中有伤,如果被人指出来了,还会大发雷霆的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因为你不是这类人,所以我才帮助你。不过,在心里默默承受的这种类型更是让人难以处理的呢。”
青年皱起眉头,露出苦涩的表情。
“这一点真的很像呢。”
昌浩眨了眨眼睛。
这个男人多半是在把谁和自己做比较,自己似乎跟他的某位熟人有几分相似。也就是说,果然他认识自己吗?
是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还不能记事的幼年时期见过面的吗?还是他单方面的认识自己呢?
昌浩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提出了这个疑问。
青年眨了眨眼,再次狡黠地一笑。
“你只猜对了一半。”
“……”
昌浩皱起了眉头。听到这个怎么看都像是糊弄人的回答,他感到越来越焦躁不安。
“好了,再不动就真的动不了啦。快站起来,用你全身的力量,拚死也要站起来!”
忍住自己想要表示不屑的冲动,昌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能总是在这里聊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对昌浩而言,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想到这里,昌浩猛地发现,非做不可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就算是身负重伤,心灰意冷也必须站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记忆一片混乱,思绪也无法集中。
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是疼痛,无休止地折磨着自己的疼痛。任凭如何抵抗,也没法摆脱。
“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你没有正面面对它。当你面临巨大得难以忍受的痛苦时,说出为什么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逃避的行为。”
昌浩把力量聚集在膝盖上,拚命想要站起来,耳中突然传来变得平和的声音。
“没办法,人类就是这么容易受到伤害,软弱得让人吃惊的生物。”
昌浩终于站了起来,注视着青年的脸庞。
温和的双眸深处,似乎能看见些许忧伤。
“……”
看到昌浩一脸诧异的表情,青年微微一笑。
“我只是和你背负的东西有所不同。不过,对现在的你来说,只有我能教给你所需要的东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昌浩眨了眨眼,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一个踉跄向前倒下。
男子抓住他的手支撑住他,然后转过身去。
“好,我们走吧。”
青年用对昌浩来说并不吃力的速度慢慢向前走去。昌浩用怀疑的表情看着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男子恶作剧似地微微一笑。
“刚才不是说了么?秘、密。”
听到男子的回答后,晶浩彷佛失去了意识。但,勉强忍耐着。他不由得感到,比起伤痛,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更能把自己的体力和精神消耗得一点不剩。
黑暗渐渐加深。
如果没有这个男子的搀扶,昌浩大概一步也走不动了吧。
视野变得一片朦胧。他有意识地不去触动伤口,身体却不听使唤。
昌浩已经记不清,到底是第几次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男子说过,这是因为自己想要忽视受伤这件事。即使是忽视它,伤口也仍然存在,不管逃到哪里也会追赶而来。只能面对它,意识到它,并且在此基础上跨越这道难关。
昌浩并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随口附和那个男人滔滔不绝的谈话。
每当他附和的时候,男子都嗯嗯地点着头,非常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无论再怎么追问他的来历都被摆脱,昌浩终于死心。
相反,昌浩开始问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他一反常态,立即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个地方大家都知道,只要想来就可以来。不过深不见底,不是想走就能走得了,是黑暗的尽头。这里差不多是最深的地方了……。你还真是厉害呢,居然能掉得这么深,也许应该就这一点称赞你一下呢。”
我才不想因为这个缘故被你称赞。
昌浩面露不快,男子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嗯嗯,这一点的确也很像呢。哦,原来童年时期是这样的啊。啊,等一下,到目前为止,应该不那么坦率才对,要更别扭一点,脾气再古怪一点……。啊,没什么,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青年咳嗽一声,打住了话题。
每次被这样敷衍了事时,昌浩都会露出一脸怀疑的表情,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不愉快。
对方知道自己的事,或者可以说自己很像某个人。虽然自己并不了解这个男子,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拉近距离的东西调和着,昌浩的戒备心在渐渐消失。
昌浩一边在黑暗中前行,一边开始讲述自己脑海中浮现的点点滴滴。
他有一个早就约定好的誓言。他相信这绝不会有错,但自己知道那是无法实现的。
男子赞同地点了点头。
“正是因为相信,所以如果这是错的就更令人受不了。”
昌浩也点点头。
痛苦。无法守护的人很痛苦。
“有时候也会有那种无可奈何、只能违背誓言的状况呢……那也是令人痛苦的啊。”
“……”
昌浩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自己也曾违背过誓言的事。
明明决定了要保护那个人,却没能守护好她,反而被她保护,自己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嗯,我知道了。看来这是最大的原因呢。”
男子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真的和我是正相反呢……玉依姬也真是的,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昌浩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刚才,他说什么?
“玉依……姬……?”
传入耳中的词语,震撼着昌浩的心。
……好可怜……
“……”
昌浩只觉得眼眶一热。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眼激己夺眶而出。
男子抚慰着突然就哭了起来的昌浩,一边苦笑一边说道。
“不用担心,将之前一直压抑的东西全部发泄出来吧。”
因为昌浩的衣服已经被血弄脏,男子用自己的衣服为他擦拭脸颊的泪水。
昌浩极力忍住抽泣,拚命地思考着。
那个人说过,自己的心已经元全毁坏了。没错,她就是那位少女——玉衣姬。
那个男人似乎知道玉依姬到底是谁。而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又到底是谁呢?
面对昌浩的追问,男子却沉下脸说道。
“不要在意这些小事。你要是这么在意的话,我可要丢下你不管罗。”
真过分。
对没人搀扶随时都可能倒下的昌浩说出这句冷酷无情的话后,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如果不到这里来的话……”
男子的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严峻的表情。
昌浩缓缓地望向四周,当他看见那个物体时,不禁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黑暗之中有一个蹲着的身影。那是……
昌浩放开男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前行了几止之后,昌浩感到彷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阻挡了前面的道路。
那里伫立着一道透明的墙壁。昌浩一边用手触摸来确认墙壁的存在,一边凝视着那个人影。
他回头望向青年。
“那个是……”
男子点了点头。
“没错,那就是你。”
那里有一个胸口被一道深深的伤口穿过的小孩子。他蹲下身,放声大哭。
那正是昌浩一直假装看不到的、受了伤的自己。
第四章
有人在哭。有个小小的孩子在哭。
手贴在无形的墙壁上,昌浩看着眼前的情景,无法言语。
那是自己。池水里映出的是年幼的自己。而现在,幼小的他正满身是血地哭喊着。
这种伤痛毫无遗漏地传进了他心中。
手扶着无形的墙壁,昌浩跪了下来。
好痛。好痛。
——无法动弹。
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我保护不了他。
昌浩咬住下唇,握紧了拳头。视野模糊了,脸颊再度滑落新的泪水。
“……唔……”
将头抵在墙壁上,昌浩屏住了呼吸。
男人看着颤抖着肩膀的昌浩,静静地说道。
“——人类这种生物,即使是受伤了,但只要没有亲眼看到真实的伤口,就会认为它并不存在。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只要你还固执地不愿意承认你所看到的,那么这个孩子就会一直流血,一直痛苦下去……多么可悲啊……”
昌浩瞬间张大了眼睛。
可悲。玉依姬也这样说过。
“……我……可悲……?”
“可悲……因为无论周围的人如何为你担心,你却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伤口,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昌浩的眼底出现了很大的动摇。
小怪还是和以前一样接近他,祖父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少言。
他们都像以前一样关心昌浩。叫他不要累坏身体,叫他不要逞强,叫他好好休息。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原来是因为他们避免触及自己的伤口吗?为了不让昌浩陷入崩溃,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等待时间治愈他的伤。
“一般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会逐渐痊愈。但你的伤口却是越来越恶化……”
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并非责备,也非训斥,只是在陈述事实。平淡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声音。
“如果没有人帮你一把的话,恐怕就会这样沉沦于黑暗吧。这样就麻烦了。”
看着满面泪水的昌浩,男人平静地说。
“你记住,严重的伤口会呼唤内心的黑暗。因为人类会为了心灵的安宁,为了保护自己而埋藏自己的憎恨和愤怒。但这样就可能导致最差的结果——将伤口埋进心的深处,最后连自己也将它彻底遗忘了。”
“心的……深处……?”
昌浩无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愤怒——对于无法保护别人的愤怒。
憎恨——对向那个孩子出手的人,以及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憎恨。
“愤怒与憎恨并不会因为你刻意将它埋在心底,就永远不会出现。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面对男人的反问,昌浩无言以对。
至今为止他一直在逃避。不愿看到,不愿想起。他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假装一切并不存在。
他听到了雨声。
还有,另一种声音。
——后悔。
心脏忽然收紧了。
——对于自己曾做过的事,竟然还会觉得后悔吗?
昌浩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他终于明白了。
低下头,昌浩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我……”
男人默默地凝视着他。
无形墙壁的另一边,孩子还在哭泣着。听到那哭声,更让昌浩的心剧烈动摇起来。
黑暗之中,蠢蠢欲动的影子逐渐现出了轮廓。
与现在自己的外貌完全一样的另一边自己。不同的是眼睛深处的光。
那是冥官曾说过的。
堕落的自己的末路。被称之为鬼的东西。
他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哭泣的孩子走去。
如果昌浩再视而不见的话,他将杀死那哭泣的孩子,取而代之。
男�
��在肩膀剧烈颤抖的昌浩面前蹲下,以平稳的语气说。
“如果堕落至此的话就无药可救了。所以就算再恐惧,也不要继续停步不前了。稍微忍耐一下吧,你可以做到的。”
男人抚摸着昌浩的脑袋,眼神有些复杂。
“正因为我以前停步不前,才伤害了那个人……如果能帮助现在的你的话,多少也算是一些补偿吧。”
昌浩抬起了头。
看着一贬不眨地凝视着自己的昌浩,男人略微闭上了眼。
“不过虽说如此,其实我也敌不过你内心的魔障。不过我有一个必胜之术。现在就演示给你看吧。”
说着,男人站了起来,走过昌浩身边,穿过了无形的墙壁。
他走近哭泣的孩子,蹲下身,将手伸向那血流不止的伤口。
昌浩有些吃惊。
有些疑惑。
所谓的必胜之术,难道是使其更悲伤,流更多的血吗?
看不见的墙壁阻隔了昌浩。他无论如何也穿过这道墙。
这也证明了昌浩的脆弱。他不肯承认痛苦,不肯面对伤口,甚至不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愚蠢而脆弱,浅薄而丑恶的部分。
昌浩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自己这样的部分,甚至不知道。
愤怒,憎恨,恐惧其实是比其他任何感情都更容易认同。
只追求光明其实很容易露出破绽。不了解黑暗就无法达到更高的境界。只追求力量则是在一步步走向毁灭,最终必定误入歧途,被黑暗所吞噬。
沦落至此的人,被称之为鬼。人类最悲惨的下场。虽然这是堕落者自己选择的道路,但正因为如此,才无法回头。
他们所不承认的是自己的软弱、愚蠢、浅薄与丑陋。
只要是人类都不可避免地拥有这些东西。而越是想要否定它们,其实就越是否定自己。
昌浩想要守护别人,想要遵守誓言。所以无法承认达不到理想要求的自己。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不到,所以一直勉强自己。
但是越是这样,灵魂就越是疼痛不堪,血流不步。
“今后觉得疼的时候就要老实地说出来。如果自己心中没有受伤的自觉,那永远也不会痊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话,直率是最好的。不过,也是最难的。”
虽然背对着昌浩,但男人的表情很容易想像得到。
“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的家伙反而会被软弱所吞噬。认为自己正确无误的家伙绝对不会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对自己无法战胜敌人、充满了挫败感的家伙为了否认这一点,反而会以轻蔑的态度看待对手,以求得内心的平衡。”
说着,男人忽然停住了话头,换以严厉的语气说道。
“——身为阴阳师,必须能看透这些人的内心。”
昌浩的心一点点地被男人的话浸透。
他并不想变成那样的人。虽然他心中有着类似的部分,但为了不为之动摇,他必须让自己的心灵更加纯粹。
男人的手,一点点抹平了孩子胸口的伤痕。
并非粗暴,而是温柔的触摸。
无论怎样的术都有两面性。犹如正与负,昼与夜。既有正反相对,也有表里如一。
用温柔的心,可拯救他人。而放任怒火,则只能带来伤害或杀戮。
昌浩至今还无法理解其中的真意。
应该说,他以前根本没打算去理解。
他一心想着超越祖父,虽然他明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不过,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对于阴阳师的本质,昌浩完全不明白。
终于明白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孩子胸口的伤已经愈合了。
曾被流出的鲜血染红的外衣现在已经没有痕迹。曾被鲜血染红的双手也洁净如初。
痊愈的男孩怯怯地抬头看着男人。男人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
“……”
泪水从昌浩眼角滑落。他知道男人这个动作的含义。
从小就最疼爱他的祖父与一直以雪白可爱的姿态呆在他身边、只是偶尔才恢复真身的神将都经常这样做。
男人抚摸着孩子的头,安慰似的将他抱进了怀里。男孩一开始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偎依在男人怀里。
昌浩明白。正因为他察觉到了男人的真正身份,才允许他如此。
“……不要一直勉强自己,休息一会吧。我会在你身边的,所以不要担心。”
男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宛如太阳般明朗的笑容。
祖父他,应该也早就发现了这样的部分吧。
“……这里,是梦殿吧。”
昌浩问道。男人温和地眯起了眼睛。
“既是梦殿,也是你的内心深处,是黑暗和光明都无法到达的地方。究竟要前往何处都取决于你自己……我说错了吗?”
昌浩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
榎岦斋。
安倍晴明年轻时唯一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所谓梦殿,乃是通往阴阳道的幽暗世畍。乃是梦中的另一个世界。
是神与死者居住的地方。
※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听着波涛的声音,玉依姬闭上了眼睛。
在她面前,躺着哭泣着睡着了的孩子。
阿云在她不远处静静地端坐着。
此外空无一人。只听得到雨声与波浪声。
玉依姬的眼睑微微颤动着。
她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低头看着面前的孩子。
鲜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模糊的微笑。
“……真能忍耐呢。”
为了不继续堕落而拚死走出自己内心的黑暗。如果再迟一步的话,就会被完全吞噬了吧。渴望得到这孩子力量的影子已经如此接近。
玉依姬叹了口气,重新抬起头,闭上了眼睛。
“……神啊……感谢您……”
带领梦殿里的男人进入这孩子梦中的,当然是天御中主神。
要治愈心的伤口是相当仔细的事。能担起这个任务的人不仅要了解伤口扩大的危险,更要有背负别人命运的觉悟。
因此,太过亲近的人是不行的。感情会阻碍他的判断。
那个人应该有帮助对方也是帮助自己的想法。
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瞬间,玉依姬的意识也随之飘远。
阿云赶紧上前扶起了她突然倒下的身体。
“小姐!”
朦胧中,玉依姬似乎觉得阿云好像是另一个人。
“……阿云……”
虽然阿云皱着眉头,但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
“您很累了吧?请稍微休息一下。”
玉依姬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事……如果不继续祈祷的话……”
“天御中主神也一定能够明白您的心意的,他一定也希望您能够休息一会。”
玉依姬闭上了眼。
“……也许吧,但是……”
忽然间,大地忽然传来轰鸣声。
彷佛来自海底深处一般的低沉的悲鸣。
伫立在波浪间的三柱鸟居也在颤抖。波浪不自然地涌动着,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令人胆战心惊的合音。
玉依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果不尽快镇压的话……”
她推开阿云的手,越迥结界,来到能够眺望大海的悬崖边,蹲下身。
篝火的火苗在风中摇晃着。轰鸣声没有停止的迹象。
阿云看着玉依姬的背影,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斋大人……”
刚才暂时离开的斋忽然出现在此处。
火苗在少女的脸上投下深色的阴影。向来缺乏表情的脸淡然地看着阿云。
斋在阿云身前的昌浩面前停下了脚步。
“……竟然将自己逼迫至此。”
在这里醒来之时,他几乎是穷途末路遍体鳞伤。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在逼迫他。逼迫他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没错,就好像在诅咒无能的自己一般。
拥有力量的人,心一旦动摇,就无法驾御自己的力量。只是无意识的使用力量和术,而这很有可能会反噬自己。
斋猛地握紧了双手。
人类是如此脆弱的生物,以至于有时会故意以伤害自己的代价来获得其他的补偿。但,这样做所得到的补偿绝不可能拯救自己。
“这个人拥有强大的力量。”
“是。”
阿云知道昌浩曾击败过地脉化身的金龙,回答道。
“虽然这力量他还不太能控制,但一旦运用自如,将是锐利的武器。对于天御中主神来说这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斋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有时间对你详细说明了。不过现在,主君天御中主神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无法传到玉依姬的耳中了。”
并非是玉依姬的能力消失了。逐渐消失的,其实是玉依姬生命的火焰。
“而我们……并不具备听到主君天御中主神之声的能力。这是无论我们如何渴离也无法实现的事。”
斋在昌浩身边蹲了下来,看着他紧闭的眼睛。
“这个人,一直在睡吗?”
“在堕入黑暗之前曾有过短暂的清醒,但时间很短。”
“是吗……”
斋垂下了头。轻轻飘落的黑发隐藏起她的表情。
阿云忽然觉得有些焦躁。
“斋大人,得快点了。”
对于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阿云自己也不知道。
斋仍然低着头,语气严肃地说。
“……是吗。不过我的心里早已有了决定。”
“斋大人……”
斋挥手制止了似乎还有话想说的阿云,淡淡地说。
“阿云,我的希望只有一个。而这却是违背主君真意的。”
阿云苍白着脸,没有说话。
“你和益荒都不用担心承担这个责任。这些都是我的事。”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端坐着祈祷的玉依姬的背影。
“……我的活着本来就是一种罪。为何主君会宽恕我的罪过,我并没有明白其中的真意。”
不过到现在为止她还活着,这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是因为对这个罪孽之身还抱有什么希望吗?
“那白色的异形拥有强大的力量。这并非是人类的力量,而是几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危险之力。”
斋清楚地看到了他伪装之下的本质。
“如果能得到他的话,或许对玉依姬会有所帮助。应该没有其他人拥有比他更强的力量了,度会那些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斋将手放到昌浩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我想暂时借用这个孩子的力量。在他睡着的情况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斋大人,请您不要进入别人的心。”
“阿云一把握住斋的手,拚命地哀求着。
“拜托了,请您心思!……您这样会让一心想守护您的我和益荒愧疚至死的,所以求您……”
“——阿云!”
斋缓缓地抽回手,以与其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表情说道。
“不尽早带回公主是不行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然可以使用一切手段。”
她低头看着昌浩,静静地继续说道。
“即使,这是一条违背天理的路。”
就算现在曾加更多的罪孽,更多的愧疚又如何呢?自己到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罪孽了。
“一定要利用这个人。我会向主君天御中主神解释,也会承担一切后果——所以让我放手去做吧。”
这是在向谁谢罪呢?
阿云无力地低下了头
谁也不能改变斋的决定了。这个少女已经决心违背神的旨意。
“为了让玉依姬能够平安……”
低声说着,斋再次对手放到了昌浩的额头。
雨声好吵。
在海津见宫的某个房间里,小怪不满地皱着眉头。
被益荒等人带到的这个小岛,听说位于伊势的海上。
要到对面的伊势的话就等于要渡海。
“……”
小怪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又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而此时靠在柱子旁的昌亲则是浑身僵硬。
昌亲知道小怪的真身是红莲,所以本能地抱有恐惧感。虽然平常不太在意,但面对现在的小怪却难以掩饰自己的恐惧。
名叫益荒与阿云的两人前来带走昌浩已经有一刻钟了。虽然不清楚确切时间,但应该是黎明时候的事。
一到达神宫,昌浩就被益荒抱走。而小怪从那时起浑身就散发着杀气。
质问对方要将昌浩带到哪去,但得不到任何回答。
与阿云明显的战意相对的是,益荒显得非常冷静。
而介入一触即发的双方之间的昌亲。
拚命制止了小怪与他们冲突的昌亲在益荒等人离开之后,就一直脸色惨白。
看着他现在浑身僵硬的样子,小怪不禁感叹道。当时他竟然有勇气插入两方之间。
小怪摇了摇雪白的尾巴,晚霞般的眼睛忽然停在了某处。
视线所及之处站着个高大的男人。是益荒。他一个人回来了。
益荒靠着柱子抱着手,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
显然是在监视小怪和昌亲。男人用眼神警告他们两人不要轻举妄动。
而被他带走的昌浩现在怎么样了呢?
小怪舔着脖子周围的毛。
益荒瞥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曾亲眼见过他变身,实在难以想像这个小怪会与那高大的男人是同一个存在。那样惊人的神气竟可以完美地隐藏在这雪白的身体里。
真是奇迹。
雨还在下。雨声也一直回响着。似乎这种声音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
也已经很久没有拜见天照大神了。虽然她的确存在于厚厚云层的彼端,但神意却那么遥远。
益荒皱起了眉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雨水的降落,他总有一种错觉,觉得无论是天照大神或是天御中主神似乎都在逐渐远离这个小岛。
必须早日停止这场大雨。公主是必须的。
如果现在不监视这两人的话,恐怕他们马上就会赶到内亲王一行那里去了吧。
益荒的面色有些凝重。
不能让这些家伙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这是斋的命令。不过即使斋不下此命令,他也不可能将他们置之不理。
那个沉默的男人应该是那孩子的兄长吧。如果刚才不是他在,他们恐怕免不了和小怪一战。
虽然现在两人有些急躁,但仍然按兵不动,是因为益荒曾说过会保证昌浩的安全吧。
如果有违誓言,那我以命相抵。益荒这样说的时候,小怪大笑起来。他说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而现在他又与这非凡的男人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视线相交了。
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三对视线同时移动。出现的是斋。
“斋大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益荒。他几步走到少女跟前,屈膝跪下。
“那个孩子……安倍昌浩……”
斋眨了眨眼。
“安倍,昌浩。原来他是这个名字吗……”
“是,的确如此。”
斋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昌亲。昌亲注意到这一点,端正了自己的姿势。
斋看着他,眯起了眼睛。
“……你……”
她绕开益荒,来到昌亲身前。
“你也和昌浩一样,有着相似的伤口呢。”
意料之外的话让昌亲无言以对。
第五章
小怪沉默地甩了甩尾巴,晚霞般的瞳孔中燃起火焰。那是不容忽视的愤怒。
而怒气转变为斗气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一股热风袭来。
益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斋和小怪之间,目光交缠,迸出火花,一触即发。
“益荒,够了。”
“不。”
益荒不听斋的劝阻,明显地威胁小怪。
“胆敢对斋大人露出如此明显的杀意,就已经死不足惜了。”
“够了……我也有不是之处。”
益荒和小怪同时回过头去看着斋。
只见少女端坐在昌亲面前,目光径直注视着坐在自己高处的青年。
昌亲也感受到了毫无杂质的目光。
“……你是?”
面对终于发问的昌亲,斋以毫无起伏的语气回答道。
“我是侍奉玉依姬的人。”
“我可以请问玉依姬是谁吗。”
斋眨了一下眼睛。
昌亲既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咄咄逼人,而是真正地渴望知道他心中谜团的答案。
“玉依姬是在这宫里向我们的主君祈祷、并聆听其圣言的巫女。”
“你们的主君是?”
这时少女对再次发问的昌亲,毫无避讳地回答道。
“是和原始的光有着同样地位的天御中主神。”
听到神的名字时,昌亲倒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昌亲。”
背后突然传来了尖锐的声音,昌亲转移了视线。一旁的小怪正俯下身子,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
昌亲开口阻止了。这次轮到斋反问了。
“你为什么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益荒和阿云?”
昌亲又把视线转向了少女,眼神有少许困惑。
“……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原因。他已经感觉到昌浩的心有危险,如果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妙。
昌亲想帮助弟弟,所以听从了心里的直觉。
面对昌亲的以诚相告,斋以彷佛透过他看着某处虚空的眼神看着他。
不可思议的男人——她的眼神彷佛在这样说。
她用白晳纤细得宛如孩子般的手指着昌亲的胸口说。
“……这伤?”
昌亲惊讶地皱着眉头,低下头去。
“伤……?”
“这是用眼睛无法看到的伤。”
接下来的话,昌亲似乎早已料到。
青年轻地把手放到胸前,淡淡一笑。
“……也许有伤痕吧。”
不过已经过去了。
昌亲的心里也曾受过很深的伤,但与此相对的,他得到了作为阴阳师的觉悟。
不仅是昌亲,吉平,吉昌和成亲也是这样的。也许祖父晴明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昌亲虽然是一个异常平静沉稳的人,但同时他也是阴阳师。他也拥有黑暗的部分,隐藏在深处,连家人也从未见过。
阴阳师操纵着光,也掌管着黑暗。光越大,其黑暗也越深。相反的,拥有强大的黑暗,就能转换为强大的光。只有一方存在是不可能的,必定存在同样大小的光和暗。
昌亲马上收敛起瞬间流露的黑暗。
“我可以问一下怎样才能看到那种东西吗?”
闻言,益荒顿时对昌亲投以可怕的眼光。
不过昌亲见过比他更可怕的人,他就是十二神将中最强最凶的腾蛇。
跟腾蛇相比,益荒的眼光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也并不是说不可怕。
昌亲有许多恐惧的事物。没有人能强大到说自己无所畏惧。只有能坦率地说出自己害怕的人,内心才是最强大的。
“……从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能看到了。所以我一度无法理解竟然有人会看不到这种东西。”
“是吗……也许确实像你说的那样。”
昌亲边点头,边缓缓眯起了双眼。
“昌浩现在做什么呢。”
“……他现在正处于睡眠状态,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醒来。”
“那个孩子的心怎么样了?”
“你不用担心。只要向主君天御中主神祈祷就可以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昌亲舒了一口气。
他违背天皇的敕令,并没有追赶祖父一行,却来到了这里。这一切都是为了昌浩。昌亲遵从了自己想要帮助昌浩的人,并丝毫没有觉得这是错误的行为,只是有些粗心。
“……你们暂时在这里等着吧。”
斋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在少女离去之际,昌亲看到了她脸上的阴影,觉得有些惊讶。
是什么让那孩子有如此表情呢。
益荒犹豫着是否要去追那渐渐远去的瘦小背影。
“追上去又能如何。”
小怪不悦地丢下一句。它吊起眼梢,抬头对转过头来的益荒挑衅般地说道。
“我们不会逃走也不会藏起来,所以你在这令人很不爽。”
这确实是真心话。一直被人监视着,无论是谁都不会舒服的。
益荒恶狠狠地瞥了小怪一眼,但没有反驳。之后益荒犀利的目光转向昌亲身上。言外之意是在告诉他不要随便离开这里,然后跟着斋消失了。
没有大个子存在,周围的空间似乎变得宽敞一些。昌亲叹了一口气。膝盖附近的小怪半眯着眼睛走了过来。
“腾蛇,我认为他向我们挑衅绝对不是良策。”
“你听说过吗。”
小怪甩了甩尾巴,简短地问道。
“你听说过那个什么天御中主神吗?”
昌亲正了正身子。
“嗯,当听到那个名字时我也很惊讶。”
这应该只有专门供奉此神明的神宫里的人才知道的事。现在的神道乃以天照大御神为主。很多人并不知道天御中主神的存在。
原来如此,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不为人知地受人供奉吗。昌亲忽然感到有些敬佩。
小怪愁眉苦脸地不断摇晃着尾巴。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焦躁的情绪。
“……腾蛇。”
昌亲喊道。晚霞般鲜红的眼睛随之看向了他。
“刚才你不应该让益荒走的。”
小怪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不悦地说。
“那时候最好还是让他跟在那女孩身边。”
虽然不知道离去时斋的脸上的阴影是什么,但还是不要放着她独自一人比较好。
小怪并不是对斋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和顾虑,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益荒在这里的话,肯定要比现在郁闷得多。
昌亲苦笑了一下。
小怪耸了耸耳朵,半睁着眼睛。
“无论那个家伙在或不在,我们都逃不掉。他要是不在的话会感到自在一些。”
昌亲从心里赞同这句话。那无声的威胁想起来就会令人不寒而栗。
昌亲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环视着屋内。
这是一座老式建筑。已经变成黑色的柱子和横梁见证了它的古老。
竹帘低垂着,没有板窗。屋子里空空如也,一件家具也没有。
昌亲环视了一会四周,突然点了一下头。
“太好了。”
在小怪把视线转向他的时候,昌亲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想在这里面探索一下。”
“等一下。”
小怪立即对握紧双拳的昌亲喊道。
“刚才,就在刚刚,那个益荒提醒我们不准离开这里,你还记得吧。”
昌浩还在对方手里,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我并不是要逃走,只是想了解一下现在情况怎样了。”
所以说不行啊!小怪心里喊道。随即站了起来。
“那我去好了,如果隐身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真的?谢谢啦,腾蛇。”
小怪回头看着因如释重负而高兴的昌亲,不由得想着。
昌亲虽然不是那么出众,但他到底是成亲的弟弟,昌浩的哥哥。
为什么吉昌的儿子们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泰然处之,或是做出惊人之举呢?
凡人是看不见小怪的身体的,但是听说在这宫中的都是度会氏族的神官们。
这些事情都是刚来这不久后从阿云那听说的。并且她只做了大概的说明,便一脸焦急地消失了。自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也许她和益荒一样在斋那个女孩的身边。
既然是神职就有可能具有见鬼的能力。如果被看到的话会十分麻烦,所以小怪恢复了真身并隐身。
如果以小怪的形态隐身的话就有点麻烦,既畏保持小怪的身形又要运用神气,还要抑制自己的神气。这样隐身的话,很容易疲劳。
刚开始要保持小怪形态需要相当集中精力。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还要定期确认自己的神气是否完全隐藏起来的,这一点丝毫不敢懈怠。
即使隐身,神气仍然有可能外泄,所以必须相当注意。
就这一点来说是非常麻烦的。
红莲感觉到有人的迹象。
于是隐藏在阴影之下,窥探着。
有两个人正在谈论,有一个灵力比较强,另一个稍微弱一些。灵力强的那人很可能会发现小怪形态的自己,所以选择恢复真身再隐形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是老人……和年轻人吗……
红莲从声音来推测。
两人好像在为什么事而争执。
……不,不对,是年轻在反驳老年人。
神将的听觉比凡人更敏锐。
只要稍微集中一下注意力,就能清晰地听到每一句话。
“……益荒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啊!”
度会潮弥厉声问道。
据监视者滙报,今早刚刚从外面返回的益荒和阿云带回来了不明身份的男子和小孩,还有四脚的动物。
他们直接进入了只有斋才能使用的东侧宫殿。
那边是东侧吗,红莲在心里嘀咕着。因为雨和云的关系,连方向都难以辨认了。
“带不明身份的人上岛,这是绝不允许的!祯壬大人,请严惩益荒他们……!”
度会祯壬站起身来打断了潮弥的话,冷冰冰地开口道。
“严惩?你是说让我来惩罚益荒和阿云?”
“是的。”
怒气冲冲的潮弥,斜视着东边。
“他们总是在祯壬大人面前无法无天,这我绝不允许的。虽说他们是神的式神,但现在统治这宫的不是我们度会的长老祯壬大人吗。做了那种破坏规矩的事情还自以为了不起,不就是因为益荒他们使着有这后台吗。”
此前积压在肚子里的不满似乎一下子发泄了出来。
潮弥是司职于海津见宫最年轻的神官。
他实在想不通。
没有力量的巫女,玉依姬。原本代替巫女直接参与神事的应该是斋戒一职,但现在斋究竟有没有履行职责,潮弥也不知道,而受命于天御中主神的那两个人却一直包庇着斋。
“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即管问,潮弥,你到底想怎样。”
“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早一点把天皇之女带到这里来,让她代替斋来进行斋戒。”
潮弥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
“我认为斋就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只要有她在,雨就不会停,玉依姬的力量也会一直变弱,神的声音也无法听到,祈祷也不能传达,索性让她成为地御柱的祭品算了……”
突然,老人用力地敲打着附近的墙壁。
潮弥顿时倒抽一口气,怯怯地环顾四周。
祯壬看着意识到自己失言而脸色苍白的潮弥,厉声说道。
“说话注意点,潮弥。既然这里是天御中主神在这个国家唯一降临的宫殿,就绝不允许口无遮拦,放任自己的言灵。”
四周虽然很安静,但是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潮弥无力地低着头。
“益荒和阿云是侍奉天御中主神,服从玉依姬命令的人。他们如果要保护斋,那一定是神的意思。”
“但是……!”
老人严肃地看着无法理解的青年,随后将目光转向远方。
“不要再说了。不然的话……”
忽然,大地发出了巨响,宫殿也随之有些晃动。
两人在晃动停止之前都没有说话。
宛如呻吟般的地鸣声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猛烈的雨声。
“……京都出现了一条金色的龙,那之后怎样了呢?”
潮弥又恢复了一点精神,点了一下头。
“听说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它的身影……也许是玉依姬的祈祷传达到了神明那里。”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不过还是不敢确信。”
潮弥看着一脸疑惑的祯壬,下定了决心般的开口问道:
“——祯壬大人。有件事情我想问一下。”
祯壬沉默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青年脸色苍白地问道。
“玉依姬的力量已经无法传达到神明那里了吗。”
躲藏在暗处偷听的红莲,因为意料之外的话而屏住了呼吸。
刚刚听说玉依姬是传达天御中主神之神意的巫女,现在又从侍奉她的神官口中听到了这样的怀疑。
总感觉潮尔似乎对斋、乃至玉依姬本身都比较排斥。
他刚才说益荒和阿云是神的式神吗。原来如此,难怪二人与十二神有相似之处。如果他们真是天御中主神的式神的话,也算是广义上的神族吧。
红莲总算有些明白了。这时又听到老人的语气忽然尖锐起来。
“不是的,玉依姬的力量没有消失,一切都是因为……”
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是因为斋无法担当起斋戒之职……!”
宛如叹息般的声音。红莲已经明白了斋在这座宫殿里的立场。
他明白了她至今为止被排斥的理由。
斋戒乃是代替巫女进行实质性工作的职位。在仪式时踏入神域深处的是斋戒而非巫女。
斋担任斋戒一职,也就是代替玉依姬执行神事。虽然年幼,但比一般的神官责任更重,所以可以理解她傲慢的态度。
可是祯壬再三强调斋已经没用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根据红莲的判断,斋拥有神秘的力量。她能够一眼看穿面前的昌亲的心。所以红莲实在没想到她竟然不具备斋戒的力量。
虽然不能只凭声音来判断,但斋至少拥有比里面这两个人,尤其是潮弥更强大的力量。红莲能如此断言。
“还没有虚空众的回报吗。”
“是的,不过我已经下令让他们绝不能被益荒抢先一步。”
“那是应该的。很好。决不能让公主落入斋的手中。如果公主被他们带走,恐怕就无法让她让出斋戒之位了……”
两人的声音与脚步声一起渐渐远去了。
红莲随之现身,深吸一口气化为小怪,并把自己的神气完全隐藏起来,准备采取秘密行动。
接下来……
转过身的小怪忽然看到了站在长廊尽头的斋。
小怪眨了眨眼。斋也睁大了眼睛。她对它清澈透明的眼睛和强烈的目光记忆深刻。
小怪缓缓地摇动自己的尾巴。
“在京城里见到我的就是你吗……!”
斋沉默地走到它跟前,小怪微微眯起了眼睛。
斋的确住在东边的宫殿,而这里是经过渡殿的中宫。度会他们既然会在此处谈话,就说明这里应该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地方。
如果这里是神宫禁忌之所的话,那我进入这里岂不是要引起轩然大波吗?小怪心想。
斋在小怪面前停止了脚步,弯下了膝盖。
“……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诶?”
小怪胡乱地反问道。斋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真面目
是刚才的样子吧。我对你究竟是怎样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很有兴趣。”
虽然表情贫乏,但是双目烔烔有神。
不知道为什么,小怪的脑海忽然出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同胞的身影。
“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你随时都可以改变身形吗?”
原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又怕斋会跟着它,所以小怪一脸不耐地回答道。
“只要运用神气就行了。我因为某些理由必须变成这个模样,必要时候再变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
斋似乎明白了,站了起来。小怪穿过她旁边,走向昌亲所在的房间。
斋跟在小怪后面。
小怪瞥了她一眼。
“……不要跟着我。”
斋没有回答。也许只是他们要去的方向一样吧。一想到这些,小怪咋了咋舌,有些心烦。
益荒和阿云、斋和玉依姬,至少这四个人知道昌浩陷于内心黑暗的事。
但是听了度会他们的话后,小怪心中又有了其他的疑问。
小怪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你们打算把公主修子怎么样,到底要让她做什么事情呢。”
斋一下子把目光移到小怪身上。
“她是必须的。”
小怪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是必须的,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不会特意费尽心机要把公主带到这个岛上了。
不过小怪觉得斋和度会他们的目的有所不同。
度会他们是计划用修子来代替斋担任斋一职。修子只有五岁,虽然现在还太小,但是如果她有一定的分辨事物的能力,也许能尽到斋戒的责任。
天照大御神是天御中主神的巫女。皇家是天照大御神的后裔。作为公主的修子确实是最理想的斋戒人选。
将他自己的想法告诉斋以后,斋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你,很聪明。”
这样的说法让小怪有些不爽,对斋傲慢的态度嗤之以鼻。
虽然有些怒火中烧,但小怪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要把对方当成小孩子看待就好了。
为了让凌乱的心平静下来,小怪努力深吸了一口气。
甩了甩它的长耳和尾巴,晚霞般的眼睛径直注视着前方。
“……”
小怪慢慢走着,它的绒毛看上去是那样的柔软。
斋不由得伸出了手。在快畏触及到它的时候,小怪突然停下了脚步。
斋迅速缩回了手。在小怪回过头的时候,少女又变得面无表情。
“度会那些人说要让修子来代替你的斋戒之职。”
少女的表情丝毫没有医变,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是吗。”
“你也需要修子吗。”
“是的。”
小怪的眼睛闪着光。
“为了什么。”
少女的眼底毫无感情。
“——我没有回答的义务。”
这和以前阿云的回答完全一样。被别人盘问时,就断然截住话题。
小怪皱起了脸。
斋默默地转过身去。
少女没有回头看一眼站在那里看着她远去的小怪,直接向背边的宫殿走去。
小怪伫立在原地,忽然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视线。
是站在角落的阿云。
万一小怪要加害斋,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朝他发起攻击的吧。
小怪发觉了她的存在,只是觉有点麻烦,索性置之不理。
四目相撞,迸出火花。
小怪依然慢悠悠地从盯着自己的阿云身边走过。
第六章
这神宫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人际关系?
昌亲看着回来后一直一脸困惑的小怪,小心地问道。
“腾蛇,有什么事吗?”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昌亲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臭着脸、不知所云地嘀咕着的小怪。
实际上,自从十二神将腾蛇化为异形以来,昌亲就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长时间与它在一起过。这次来到伊势是第一次。
托雪白娇小的外形之福,腾蛇原本激烈的神气也一同隐匿起来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哪怕是和昌浩一起在他身边,昌亲也对要和腾蛇一起待这么长时间敬谢不敏。
自从兄长成亲得知昌亲受命跟随昌浩一行追赶安倍晴明之后,就一直唠叨着他也想去。只有在那时他才对自己参议女婿的身份厌烦不已。
将视线投向飘雨的天空,昌亲陷入了沉思。
昌浩心底有严重的伤痕。而玉依姬他们真的会帮助他吗?
虽然当时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是正确的了。
短暂的思考之后,昌亲维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开口说道。
“……腾蛇。”
小怪闻言回过头来。昌亲淡淡地问道。
“为什么昌浩会受那么重的伤呢?”
“……”
小怪沉默了。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吗?
昌浩的伤是因为他保护不周的缘故。出云激战之时,昌浩离开了红莲身边,才发生了那种事。
当时在他身边的同胞只有太阴。不过太阴虽然拚尽了全力,却在危急关头动弹不得。
小怪不由得想起了平常见到自己时总是一脸怯然的年幼之姿的同胞。小怪其实并没觉得对太阴有什么隔阂。不过因为自己的强大而让对方有些畏惧,多少也算是交流障碍吧。但这绝非是太阴的过错,只是出于对十二神将腾蛇强烈神气的本能的恐惧,而导致无意识地畏缩罢了。
当然这也并非是红莲自身的过错。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算是性格不合吧。
昌亲静静地看着沉默的小怪。
他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光。小怪眨了眨眼。
“……你也是阴阳师吧?”
昌亲点了点头。
身为阴阳师,必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心中要经常保持平静。因为如果心动摇的话,术也会为之迷惑。迷惑的话,不仅威力减半,更可能反噬自己。
如果没有一定的觉悟的话是不可以使用术救人的。穷途末路的人类经常因为极其微小的事情就走向堕落。
小怪垂下了尾巴。
“……上个月你们似乎有事前往过出云,是吗?”
勾阵、天一、太阴,还有昌浩与小怪。
而现在勾阵还在出云的道反的圣域中静养。
小怪叹了口气。
虽然感觉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似的,但事实上那不过是上个月发生的事。
无论昌浩有多么急躁,小怪等人有多么担心,但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虽然之后昌浩曾说过没事,但那不过是因为在太过剧烈的冲击之下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罢了。
就连安倍晴明也是直到最近才能在嘴上提起他当年曾遭遇过的事。红莲也一样。
而那件事距今已经有五十年了。
“发生了不少事,应该说遇到了很糟糕的事吧……直接来说,就是在昌浩遇到生命危险时,彰子挡在了伸向昌浩的刀刃之前。”
昌亲看着不带感**彩只是淡淡陈述事实的小怪,说不出话来。
“……啥?”
虽然他条件反射般地反问道,但从昌亲的表情便可以看出他其实并没有理解小怪话中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小怪所说的昌浩指的就是他弟弟昌浩。至于彰子则是寄住在安倍家的少女,左大臣藤原道长的女儿。现在正与内亲王修子一起前往伊势。
“挡在……刀前……?”
听到昌亲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反问后,小怪无言地点了点头。
昌亲屏息凝视着小怪。
“怎么会……这种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如果你自己去问晴明的话,可以得到比我这更详细的答案。”
“这倒无所谓,不过……”
虽然昌亲早已预料到昌浩必定遭遇过危险,但没想到会如此严重。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原来那孩子一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啊。
在接到天皇的命令前往伊势的一路上,昌浩什么也没有说。在他紧闭的双唇背后,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不顾一切地前进着。
昌亲似乎从未注意过那孩子的表情。
小怪看着端坐着的昌亲,又继续说道
“昌浩他……很害怕。”
“……什么?”
昌亲忽然觉得心底渗出一丝寒意。小怪摇了摇尾巴。
“为自己无法实现誓言,也为自己能那么简单地伤害别人而害怕。”
昌亲没有话说。虽然亲耳听到弟弟伤害别人,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当然,如果说他完全没有动摇是骗人的。这句话的确在他心里投下了波澜。
但他是阴阳师。即使内心受到冲击仍然能冷静地处理。
他看着小怪晚霞般的眼睛,以苦无其事般的口吻说道。
“这一个月以来,昌浩自己一定也有所考虑吧。”
“就我所见,他不过是在勉强自己,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希望自己无所不能罢了。”
昌浩经常觉得自己的能力远远不够。所以他拚命学习更多的术以及与此相关的庞大知识。在完成寮的工作之余,还大量过的的资料。为了变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在克服自己的不足。
只有掌握尽可能多的知识与技术,才能进一步发挥阴阳师的才能。昌浩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拚命学习一切可能掌握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好的倾向。昌浩的爱憎都很激烈。他不会放弃自己做不到的事,也会努力将自己不擅长的事变得拿手。”
但毫无节制就不好了。以小怪自己为例,如果昌浩自己对于唯一的式神车之辅究竟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都能了解,但小怪不行。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缺点,但小怪并不在意。
“因为自己在关键时刻的无能为力,所以拚命提高自己的能力。因为不能很好地分配自己的力量,所以无法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这一切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不成熟导致的。在那之后他才有了如此觉悟。”
当清楚觉察到自己还有不足之处时,却已经无法弥补了。
“无能为力的恐惧,无法守护自己所爱之人的恐惧。因为恐惧而强迫自已,隐藏除此之外的所有感情……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这也是身为十二神将的红莲与身为普通人类的昌浩之间的决定性差别。
无论是在这世界上的生存时间,或是对待他人的方式都截然不同。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小怪回头凝视着昌亲。
“你和成亲应该更能理解昌浩的伤痛吧?”
“……是啊,的确如此。”
昌亲眯起了眼睛。
他相当尊重别人的心。他认为如果昌浩不想说的话,就没有必要去问。如果有必要,昌浩会亲口告诉他,但如果那孩子不想启齿的话,他也绝不会贸然去问个究竟。
他认为那是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行为。
“人类是很脆弱的……阴阳师同样脆弱,不过不会因此而动摇罢了。他们不会让细小的伤口进一步溃烂。”
昌亲抬头看着飘雨的天空。
“不过这也是表面话而已。事实上无论是我自已,哥哥或是昌浩都不愿意体会这种软弱而带来的痛苦。”
“……啊啊。”
“就算真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也只希望尽可能不伤害到他人。”
小怪低下了头。
他明白昌亲的想法。
就像最初听到的昌浩的誓言一般。
不伤害任何人。不牺牲任何人。成为最强的阴阳师。
虽然小怪明白这种誓言或许有一天会变质,但他仍然希望昌浩能按他自己的誓言生存下去。
不过这也是小怪等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即使他能够严格要求自己作为阴阳师生活,但不远的将来,他会有伴侣、有孩子,而这些都会影响他的决断,最终他还会尽可能地让自己身边的人远离自己所带来的阴影,幸福地生活。
晴明、吉昌、成亲还有昌亲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的。昌浩今后也会走上同样的路。阴阳师就是这样的存在。
说起来其实也不过如此。如果细小的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痊愈的话,其实也不过如此。
“对于当时的情况虽然我没有亲见到,但那件事对昌浩应该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吧。虽然那孩子一直尽量保持着平静。或许他以为只要沉浸在工作里就能逐渐忘记一切。或许这次我们回家以后他还是会一头扎进书堆里,让自己没有时间考虑其他的事吧。”
但即使如此,只要睡着就会陷入噩梦。稍不留神又会回想起当时。
这样反反覆覆,被苏醒的记忆压得喘不过气来,最终无法动弹。
很容易便能用语言解释昌浩的行为,但也只不过是表面的说法罢了。对于他内心深处的情感,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
“所以昌浩陷入混乱之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从自己最想保护的彰子身边逃走。事情就是这样。”
但事实上昌浩至今仍没有意识到逃避这件事,本身更进一步地证明了他的软弱。
昌亲默默点了点头。
小怪的语气非常平静,是因为抑制了自己的感情吧。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小怪或者红莲必然难以压制自己对此事的愤怒之情。
红莲太过强大,他的感情会影响身边的人。
而现在小怪之所以能保持平静,是因为比起在他身边一无所用的自己,他更寄希望于玉依姬吧。
“就算被其他所有人愿谅,只要他不原谅自己的话,心灵就永远别想安宁。而一味地责备自己是无法成长的,所以他陷入了泥沼之中。”
昌浩必须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别人告诉他这个事实,如果他拒绝承认的话,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雨还在下。
昌亲静静地聆听着小怪的话,还有雨声。
为什么会演变至此呢?
小怪对昌亲说道。
“……你让心底的伤口痊愈,一共花了多久?”
青年眨了眨眼。
小怪所指的,正是之前被斋一语道破的、昌亲心底的伤口。
昌亲微微笑了一下,歪了歪头。
“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三年吧……”
是吗?小怪点头道。
是只需要这么短的时间就能痊愈的伤口吗。
“这是身为阴阳师必须越过的一道墙。而阴阳师自己在超越它之前,通常并不会觉得自己在迷宫中徘徊。”
而发觉自己的停滞需要数以年计的时间。他曾经也和昌浩一样不肯面对自己的伤痕,假装已经忘记了一切。
“……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大家都在为自己担心……我现在仍然感谢他们。”
感谢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家族,还有神将们。
昌亲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说道。
“你对这神宫有什么发现吗?”
他忽然转移了话题,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上一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昌亲似乎并不想知道究竟。因为他很清楚弟弟究竟处于怎样的状况之中。
如果还有他所不知道的部分,也是他已经无能为力的地方了。
但身为兄长,他随时会对昌浩伸出援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小怪抖了抖耳朵。
“这里的神官……也就是那个叫阿云的白衣女人说过,曾与度会氏发生过争执。”
小怪将自己隐形时的见闻尽可能清楚地告诉了昌亲。
在他说话的期间,昌亲插嘴问了几句,在知道度会祯壬与潮弥的想法后皱起了眉头。
“说那个叫斋的少女已经没用了……”
小怪与昌亲有着同样的疑惑。那少女绝不是没有能力的人。
而且即使再有能力的人也不可能代替巫女传达神之意。
斋和保护她的益荒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阿云和那个名叫益荒的青年似乎拥有足以与神将匹敌的能力。
而这两人保护的少女究竟是什么人呢。
三人的模样忽然与一脸悲伤的昌浩的脸重叠了。
“……昌浩究竟会怎样?”
昌亲喃喃地说。
※
大海随着鸣分开。
这情景似乎在朝着四周扩展。
屏住呼吸的昌浩正要出声,从他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
“冷静点。”
昌浩连忙扭头一看,发现身穿白衣的玉依姬正站在他的身后。
景色的究竟改变,还有紧接着出现的玉依姬,那些恐怕并不是实体。
这里是昌浩的梦。能在梦中出现的,只有神、死者或者生者的灵魂。
如果连早已死去的榎岦斋都有引导昌浩梦境的力量,那么对玉依姬来说,出现在这里应该只是小菜一碟。
玉依姬把双手按在昌浩肩上,严肃地继续说道。
“这里是现实与梦殿的夹缝。你必须继续留在这里修养身心。”
昌浩眨眨眼,环视了一下四周。
周围是阴暗的黑暗深渊。
他发现潮水已经退去,黑色的影子像巨木般直冲云霄。
那是一无际的高大柱子。
“这是……?”
昌浩茫然地抬头望去。玉依姬眯起眼睛,和他一样仰望着柱子说道。
“地御柱——可以说是这个国家根基的巨大柱子。”
“地……御柱……?”
昌浩在脑中将陌生的词语转变为汉字。
土、壤——地。
国家的根基,那大概是象征的意思吧。那么真实存在的最为高贵、不可或缺的柱子,应该是坐镇都城的当今天皇。
当今天皇身为天照大御神的后裔,是可以称为国家根基的存在。
立于数万民众之上,至高的存在。天皇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国家安泰的中轴之柱,失去的话便会造成国家倾覆。
“天皇的身上有什么……?”
不过,玉依姬对昌浩的低语缓缓摇了摇头。
“不……不是指天皇。”
“不对吗?”
玉依姬点点头,朝柱子指去。
“这柱子确实是支撑着这个国家的存在。你看得到吧?”
昌浩眯起眼睛,朝她白晳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柱子被黑色绳子般的东西紧紧覆盖着。
能看到的部分全部都被黑色绳子缠绕着。
“那,到底是……”
玉依姬一把拉住想要上前一步的昌浩的肩膀。
“现在的你会被它吞噬掉的。不可以靠近。”
昌浩回头朝玉依姬望去。她注视着柱子,能看出眼眸中充满哀愁。
他又回头凝视着柱子。
缠绕在上面的东西似乎正蠢蠢欲动。
在发现此事的瞬间,昌浩只感到全身汗毛倒立,有种恶心的东西在皮肤下到处乱爬的感觉。
昌浩不禁朝后退去,结果撞在了玉依姬的身上。
“……抱歉。”
昌浩连忙道歉。玉依姬摇摇头蹲下身。
昌浩也跟着弯腰,坐在端坐着仰望柱子的玉依姬身边。
集中精神,好像能听到远处传来类似地鸣的响声。
那声音似乎正渐渐靠近。
“……地鸣……”
昌浩皱起眉头。玉依姬在他身边开口说道。
“——在痛苦着。”
昌浩不解地注视起公主的嘴边。她依然纹丝不动地看着柱子。
黑色柱子高不见顶。地鸣是从遥远的上方传来的。
昌浩混乱了。明明是因为地面鸣动才叫地鸣,可声音却又从上面传来。
他按住地面吓了一跳,从地下传来微弱的脉动。
啊啊,这是气脉的活动。
昌浩这样想道。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应该有谁正处于痛苦中吧。
玉依姬严肃地回答了昌浩的疑问。
“支撑这个国家的神正痛苦着。”
接着,她痛苦地叹息道。
“……我的祈祷,已经无法传到神那里了。”
天也好地也好,都再也传达不到了。
“虽然我一直在祈祷,但神却变得不再回应……”
有时,真的只是有时,天之神会向她的心里传达自己的旨意。她将其作为言灵记下,再传达给神官们。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奉行神事,实际的祭事由物忌注:指参加神事的童男童女负责。
她祈祷,传达神的旨意。
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玉依姫注视着柱子,朝默默地眺望着自己的昌浩望去。
“你的心受了严重的伤害。”
昌浩点点头。现在他明白了这一点。虽然之前一直无视它,但是他无法永远坐视不管。
“暗之属们特别喜欢那种伤。如果一直带着伤,内心与灵魂都会变得扭曲。”
如果弯曲直线照射的光,那里就会产生扭曲。扭曲会产生空隙呼唤黑暗。
人心脆弱,会简单地沾染黑暗。昌浩虽然知道那一点,却感觉有些缺乏真实感,无法感同身受。
正因为差点堕入黑暗,所以才会明白。
不亲身经历的话,大概无法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吧。
“你有着非常脆弱的心。就算你想要变坚强,它也弱小、脆弱、浅薄、丑陋……因此才能去追求光明,好让它变得更加闪耀。”
因为受了重伤,昌浩心中的黑暗部分才增加了深度。黑暗变得深邃,也就意味着他拥有那种程度的强烈光芒。
“今后,每当你成长时,大概也会多次受伤吧。但是绝对不要被吞噬。如果你被吞噬的话,这柱子就会粉碎。”
这里是现实与梦殿的夹缝。
梦殿里住着死者与神。
地御柱是神之物。如果被黑暗吞噬,就会变成污秽的神的道具。
变得丧失人心,从破坏中发现喜悦与安宁,在粉碎一切之前无法住手。
“如果被黑暗吞噬的话,就会从陷害、伤害他人中感到喜悦。你会把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人都拖入自己堕落的深渊中吧。那将成为死也无法消除的罪孽,再次转生时将背负重蹈覆辙的命运。”
那是披着人皮的鬼。那和模样完全改变的鬼不同,是无法一眼认出的可怕魔物。
“现在,这个世上有着无数保持人类姿态但内心被破坏化为鬼的存在。鬼讨厌神,讨厌光。光即是神。”
玉依姬暂且按住话头,站起身来。
“神之名从人们的心中消失。被遗忘的神之神威变得稀薄。那应该就是暗之属的真正目的吧。正因为如此,才会那样……”
昌浩也站起身,仰视着玉依姬问道。
“只要切断那绳子一样的东西就行了吗?”
将其切断、从柱子表面除去的话,柱子应该就不会粉碎了吧。
玉依姬俯视着昌浩,悲伤地摇摇头说道。
“切不断。就算能切断,只要不除掉根源,它也将再度覆盖柱子。”
“那么,请告诉我除掉根源的法术。”
可是,玉依姬没有回答昌浩的问题。她回头望向柱子,眯起眼睛说道。
“在你的内心深处,现在也潜伏着与黑暗相连之物。请不要解放它。”
昌浩无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传来坚硬的触感。即使不去看,昌浩也知道那是什么。
胸口深处传来痛楚。心仍在剧烈动摇着。
自己真正想要做些什么?如此追求力量,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曾以为是想要保护她,以为是想要遵守誓言。那些全都是为了别人吗?
他忘记了,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不是为了她想要保护她,而是为了自己想要保护她。
不是为了别人想要遵守誓言,而是为了自己想要遵守。
不想犯错是因为自己的矜持、自己的心。如果希望变强的人是自己的话,那么不承认软弱、想要隐瞒浅薄与丑陋的人也是他自身。
啊啊,没错。
昌浩轻声嘀咕道。
“……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第七章
玉依姬听到昌浩的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什么会那样想?”
她真的很惊讶。玉依姬着脑袋再次问道。
“为什么?”
“哎……”
昌浩一时语塞。
他仔细思考起来。自己还是个半吊子,不知道与做不到的事也有很多。无法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每当有事发生时都会感到与目标背影之间的差距。
听他老实地说完,玉依姬摇了摇头。
“不……绝对没有那种事。你现在只是忘记了那一次次的超越。”
因为太痛苦了。痛苦是因为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因为做不到,所以才希望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
昌浩动摇了。内心深处颤抖着,轰轰作响,像风暴般剧烈起伏着。
“粉碎这根柱子的,应该是沾染上黑暗的人心吧。那么保护这根柱子的,就是拥有光明的人心。”
人能够成为任何一方。处于夹缝中时,道路会因为不同的选择而简单地划分开。
玉依姬淡淡而悲伤地微笑道。
“……应该不会再样和你交谈了吧。因此,不要忘记。”
她彷佛要罩住昌浩脸颊般俯下视线。
“你可以成为任何一方。我为了让你重回光明,将那个人招来此处。那个人至今从未在亲近之人的梦中出现过。”
昌浩想起了刚才遇到的榎岦斋。
住在梦殿之人能够出现在人的梦境中。从未出现过的话,也就表示祖父也没有做过关于他的梦。
岦斋多次说过因为自己错了。也许他认为因为自己错了,所以才无法相见。
玉依姬突然开口说道。
“——希望你能保护这柱子,希望你能斩断束缚柱子的黑色绳子。”
昌浩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玉依姬突然改变语气,尖细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
“要、怎么做……”
她刚刚明明才说过切不断的。
玉依姬睁开眼睛说道。
“有人内心沾染了黑暗。希望你能将那人救出黑暗。正是那人造出覆盖柱子的黑色绳子。”
“那人是谁?”
“……”
玉依姬没有回答。
她再次朝柱子看去。
“……神之意已经无法传达到这里。”
昌浩眨了眨眼。
玉依姬所说的神。
不明白,越听越混乱。玉依姬到底想传达些什么呢?
昌浩想了又想,拚命思考,突然茅塞顿开。
会不会因为他想要以人的想法来理解,所以才变得难懂呢?
昌浩回想起贵船的祭神高龙神。那个神也会根据时期不同改变说辞,经常说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
人的心无法揣摩神的想法。
神的语言与人的不同。既有相反的时候,也有相同的时候。
昌浩突然想了起来。
神的旨意。
他挖掘记忆,回忆刚才和玉依姬进行的对话。
语调突然改变,从之前平静、略带温柔的声音变得严肃毅然。
昌浩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他好像从注视柱子的玉依姬侧脸,看到与其相重合的面孔。
放着淡淡磷光的那个面孔,并不是玉依姬。
“……神……”
不知道那是什么神。但昌浩明白,与之前和自己交谈的玉依姬完全不同的意志,现在正支配着她。
玉依姬人如其名,将神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她缓缓地转身看向昌浩。昌浩对她眼眸深处的强烈光荒有印象。
这光让他想起寄宿于那龙神琉璃色双眸深处的鲜明光辉。这毫无疑问是神所拥有的。
“保护地御柱。不然的话,这个国家将粉碎消失。这是国家的根基。”
昌浩挺直身子说道。
“……那么,请教给我保护它的法术。”
“将天皇之女带到这里。不是伊势,而是我的身边。”
他指的是内亲王修子。不过,神敕应该是要求把修子带去伊势才对。为什么不是伊势而是这里呢?
“不能让她去伊势,去那里的话她会没命的。”
昌浩倒吸一口冷气。
他与修子有着不解之缘,虽然这只是昌浩单方面的想法。
修子现在有祖父和彰子做随从。修子丧生的话,大概也会对她身边的随从带来影响吧。
“为什么会没命?”
“她到达伊势的话,就会被要求完成巫女的使命。在因雨水而使神气稀薄的伊势,寻求光芒的魔物已经开始聚集。”
魔物们喜欢以年幼的少女作为目标。
“她留在伊势将成为生赘。如果失去她的话,保存至今的光就会消失。天皇之女也天照大御神的分身。”
天照大御神作为皇家之祖,他的光现在正渐渐照射不到这个国家。
在伊势夺去身为神之分身的修子性命,那将制造出与遥远神话时代天照藏身岩户深处时相同的状态。
神话中的天照大御神打开岩户,再次出现在地上。可修子毕竟只是人类,要杀死她很简单。而她一旦丧命,就不可能再次苏醒。
昌浩的心脏在不自然地跳动。
这样下去的话,危险也会逼近与修子在一起的彰子。
玉依姬默默地注视着脸色铁青的昌浩,表情完全不为所动。对神来说,人心的动摇大概只是很小的事情吧。
应该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再次疼痛起来。岦斋曾经说过,愈合的伤口是不会再次裂开的。
伤口并没有裂开。动摇的话,疼痛就会重新袭来。那是因为疼痛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为了将伤口之外的痛苦也化为过去,他还需要很长时间。
昌浩按住胸口,深呼吸了好几次。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中,那痛楚变得更加激烈,提醒着自己的存在。原本看不见的伤口,在这里变得与现实无异。不,也许变得更深了。
玉依姬俯视着屈膝蹲下的昌浩,转身朝柱子张开双手。
黑暗突然变得更浓了。
地鸣声开始渐渐响起。柱子溶入黑暗,玉依姬的身影也混入其中消失不见。
昌浩一边不断喘息,一边拚命让心情平静下来。
不去不行,某处。
必须保护,某人。
昌浩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低吟道。
“……彰子……去彰子那里……!”
不是为了其他人,是为了保护彰子。
不是为了某人的誓言,是为了自己的誓言。因为自己想要保护她,所以即使疼痛、受伤、苦恼、难过也要过去。
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单膝跪地的昌浩身后。
“……还远呢,离心的平稳很遥远。”
昌浩表情痛苦地回头望去。
“你是……”
那是在巨大的三柱鸟居洞穴时和玉依姬一起的少女。
少女绕到昌浩的正面,盯着他的胸口眨了眨眼睛。
“……这样下去,马上就会再次打开的。”
心脏咚咚跳动着。
少女不禁眯起眼睛说道。
“那是痛楚的记忆。伤口已经消失,不要再拿痛楚的记忆折磨和责备自己了。”
少女�
�了口气,伸出手触摸昌浩的额头。
“作为除去痛楚的交换,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请求。”
昌浩瞪大了眼睛。
※
马上就到巳时了。
垂水行宫里,还在进行着是否启程的争论。
守直主张尽快动身。但是,修子因为过度的辛劳发起了高烧。
考虑到她的健康状况,女官云居坚持应该在此休息数日,两者毫不相让。
“应该以公主殿下的身体为最先考虑。必须停留一两天好好静养才行。”
“可是,云居大人。这里毕竟只是临时行宫,是连药师都找不到的深山。比起留在此处,尽快入伊势国,抵达斋宫寮让她休息才更重要吧?”
女官挡在不肯罢休的守直面前,竖起眉毛说道。
“你是说,要让年仅五岁的公主殿下拖着病体去翻越铃鹿峰吗!”
即使是守直也默不作声了。
前方的铃鹿峰是前往伊势中最为险峻的路程。虽说坐着轿子,但要在陡峭的山道上移动也实在是很困难。
“可是,昨夜袭击的虚空众也许会再次出现。尽快进入伊势,踏入深受天照庇护的神宫才是最上策。”
守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
风音用严厉的眼神瞪着他。那目光出奇的尖锐,就连守宜似乎也露出了怯意。区区一介女官居然会有这样的眼神。
“……虚空众应该没有放弃公主殿下。他们为了要夺走公主殿下,大概什么都做得出来。虽然昨晚幸运的只是以有人受伤收场,但下次也许会有谁丧命。在变成那样之前……!”
守直很急切,甚至到了想试着逼退女官进入公主房间的地步。
不过,女官却在屏风前张开双手拦住了他。
“如果在此硬来的话,也许会使情况更为恶化。请止步吧,守直大人。”
守直被她一口回绝,气得直咧嘴。
虽然守直瞪了女官一会,但最后还是默默地掉头离去。
直到青年的身影消失为止,女官都一直没有动弹。神气在她身边显现。
“风音,你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太阴佩服地说道。风音则露出困惑的表情皱起眉头说道。
“谁叫他说要让公主现在行动的……”
她说的没错。因为昨夜袭击的冲击和大地的摇晃,修子正发着高烧。
而且不只是修子,就连彰子也是一样。
太阴叹了口气。
“彰子小姐也因为辛劳倒下了呢……”
看来似乎是一直忍耐的东西像决堤般涌了出来。
即使如此,彰子还是坚持起身呆在修子的身边。
从刚才起,晴明一直在施展治疗她们两人的法术。不过就算因此退烧,马上起程也太残酷了。
**在风音身边现出身影。
“干脆用太阴的风,先把公主、彰子小姐和风音送去伊势如何啊?”
太阴和风音不禁对视了一下。**用没有起伏的语调继续说道。
“虽然晴明也许会不太情愿,但考虑到两人的情况,那应该比在雨中乘轿移动要舒服得多吧。”
“那……是没错……”
虽然太阴这样回答,但她皱起眉头忐忑不安地继续说道。
“……我在想,我的风会不会让她们的情况更加恶化啊?”
太阴很了解自己。虽然运送是没问题,但考虑到修子和彰子的身体状况,这也不算是个好主意。
因为的确如此,**也沉默了。
站在两人之间的风音扬起一只手说道。
“请等一下,我觉得不要太早进入伊势比较好。”
太阴听到风音意外的发言,不禁瞪大了眼睛。
“哎?为什么?”
尽管没有出声,但**的眼睛里也显露出微微的惊讶。
风音看了看两人。
“……直觉。我只能这么说……”
风意摸着脸颊说道。
太阴和朱雀确认前往伊势的神敕是真的。
听说晴明的占卜也是那样的结果。但不知为何,风音的心中却被什么搅起了波澜。
真的应该去伊势吗?
**默默地看着露出严肃表情的风音。她继承了神的血脉,那直觉应该能匹敌作为阴阳师的安倍晴明。
不,既然和神有关,那么她也许会更强烈地感觉到危险。
风音开始考虑尽可能延缓出行,争取时间。那期间她尽可能先进入伊势,去确认自己感觉到的东西。
有安倍晴明在的话,修子应该也会安心。就算自己离开这里一天,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
听她这么一说,**微微扳起了脸。虽然他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另一方面,太阴小声嘀咕道。
“唔——你这么说的话,感觉不能置之不理呢。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是想去调查。必须和晴明大人谈谈……”
翻过铃鹿峰,直接以斋宫寮为目标的话,即使立刻出发大概也要夜里才能抵达。
“风音不在的话,公主会不安的吧?”
风音对歪着头的太阴苦笑道。
“有嵬跟着她,我想没问题的……”
她指的是昨夜表现活跃的乌鸦。虽然太阴没有目睹它的勇姿,但根据沉默寡言的同胞所言,它似乎成功从名为虚空众的战斗集团头目手中救出修子。
嵬现在也好好地呆在修子的怀抱中。如果那黑色团块不见的话,修子就会马上醒过来。因为风音叮嘱这是让她睡觉的必要手段,所以嵬才不情不愿地钻进了修子的衬衣中。
风突然动了。
“哎呀哎呀……”
晴明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面。
老人深深吐了口气。
“晴明大人。”
面对出声的风音,晴明表情沉重地说道。
“虽然施了法术……但我想像现在这样休息才是最好的办法。”
风音和太阴同时叹息道。果然是这样啊
太阴举起一只手问。
“晴明,刚才**的提议呢。”
“嗯?”
听完**的提案,晴明抱着胳膊,唔地低吟起来。
用风运送的确快速。可是听过风音直觉的事后,晴明也觉得不那么做比较好。当然了,太阴之风的粗暴性也在考虑之中。
“我也觉得既然除了公主殿下……连藤花小姐都是那个样子,应该尽可能留在这里静养。两人的身心都非常的疲惫。”
所有人都对老人的话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安倍晴明从年轻时起就克服了无数的困难,十二神将则服从于他。风音在年幼时就从道反圣域被带走,历经难。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能处变不惊。可修子却是第一次走出都城。她与家人分别,肩负使命前往举目无亲的伊势。
她把为了父母当作唯一的心灵支柱坚持到现在。她本来就已经是在强打精神,却又受到不明身份者的袭击差点被掳走。再去勉强她实在是太残忍了。
彰子也同样损耗了心力。不想过于勉强她们,这是晴明的真心话。
要怎么才能说服守直呢?风音对为此烦恼的晴明说道。
“晴明大人,我打算先行一步进入伊势。”
“去伊势?”
“是的。我一直对天照降下的神敕感到在意……”
风音的声音突然中断。她黑色的双眸中闪起强烈的光芒。
太阴与**也全身紧张起来。
晴明感觉全身瞬间竖起了寒毛。和昨夜一样,鸟兽的气息包围了很宫。
“什么时候,结界……!”
晴明命令屏住呼吸的太阴。
“太阴,保护公主殿下和彰子小姐!”
“明白了!”
太阴回答完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晴明在慌忙间喊的是彰子的本名。
“晴明,注意点!”
太阴一边冲向屏风后面,一边提醒道。老人露出意外的表情皱起眉头。他察觉到太阴在暗示什么。
“说漏嘴了。”
他一边在嘴里嘀咕,一边结印张开守护行宫的结界。
另一方面,风音与**直接冲到外面。
不出所料,漆黑的野兽与飞鸟完全包围了行宫,正以随时会扑过的姿势发出恐吓的咆哮。
雨停了。那是弹开雨水的巨大结界。两人看着和昨夜相同的虚空众身影,不禁在心中咂舌。
这样下去会成为昨夜的再现。
风音把披在肩上的袿衣放到行宫中淋不到雨的地方,一边从袖口拔出隐藏的短剑,一边低声说道。
“要是益荒和阿云再出现,可就应付不过来了。”
益荒、阿云两人似乎与虚空众对立。不过,双方在想得到修子这点上是一致的。虽然他们应该不会联手,但出现的话也会相当麻烦。
风音他们必须保护修子。如果不同的敌人同时袭来,防备的战力就会减半。
敌人无法进入其中。既然晴明已经张开结界,那么没有他的允许应该就无人能进入行宫。
漆黑之兽随着远吠声跳跃起来。
**的神气弹开了它们。
虚空众们从被弹开的野兽身下穿过,疾冲过来。
**不悦地咂了下舌。对方是人类。无论是用神气弹开,还是不让他们靠近结界,自己都完全无法出手。
也许察觉到**的心思,在袿衣与单衣下穿着短衣的风音跳了出来。
她用短剑接住挥来的刀刃,将其弹开。只听见响起锵的金属碰撞声。
“风刃!”
风音单手结印的咒文化作无数利刃。突进的三名虚空众被法术击中弹开。
彷佛填漏补缺一般,新的刺客紧跟上来。虽然阻止了其他两人,但未能拦住的两人成功侵入了行宫之中。
“晴明大人!”
风音的喊声响彻四方。用银枪横扫野兽的**转过身去。与此同时,行宫里面响起类似爆炸的巨响。
“……!”
传来低声的悲鸣。
风音与**一愣。刚才的声音……
“彰子小姐?!”
就连**也变了脸色。晴明不是在她的身边吗?
他看了看风音,风音默默点了点头。于是**直接冲向行宫。
在倒下的屏风后面有好几个人影。
修子房间的墙壁被撕裂开。应该是使用法术打破的。
在打穿的大洞对面,安倍晴明正在院子里一边结印一边与虚空众对峙。
太阴在拚命打落漆黑的飞鸟。
黄褐色的眼睛瞬间扫过室内。
彰子表情痛苦地背靠着墙壁。她也许是被撞到那里的。
寻找公主的**发现,守直在蹲坐在草席的修子身前张开双臂,正与一名虚空众对峙。
**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明明应该去了里面,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守直将蜷缩着身体动弹不得的修子挡在身后,与虚空众相互对视。
过了一会,虚空众的男子突然疑惑地说道。
“……你是畿部守直……?”
守直一愣。
他甚至忘了指着自己的尖刀,想要站直身子。
“你是……!”
蒙面的虚空众眼中射出强烈的光芒。
“你还活着吗……!”
第八章
海津见宫的西边宫殿中,度会祯壬端坐于布置好的祭坛前。
度会氏的长老自从就座便闭上眼睛,已经一刻钟以上没有开口。
潮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后背。
虚空众很快就会把公主带来。
她和斋那种人不同,是能完成物忌使命的少女。
那样的话,就能把物忌的祭事交给她了。
潮弥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
只要斋不在的话,只要没有斋的话,这个岛就应该能灰复以往的平稳。
如果没有那禁忌之子就好了。正因为有那家伙在,一切才会变得乱七八糟。
尽管这样,现在斋仍住在这海津见宫的东面宫殿,跟随在祭殿之间祈祷的玉依姬左右。
斋那种人不过是累赘。因为有斋在,玉依姬的力量才会逐渐衰弱。
取走斋的力量,将其全部献给玉依姬好了。那样一来,玉依姬的力量也一定会恢复的。潮弥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光景,但他从年老的神官们那听说了很多事。
玉依姬能够降临各路神明。
伊势的斋宫是天照大御神的巫女。可以认为她只能降临天照大御神的声音。
玉依姬所能降临的,是从天照大御神、月读尊、素戋鸣尊的三贵子起居住在高天原的所有神明。
不止如此。
还有以三柱之神为首的别天神,以及之后诞生的神世七代。
海津见宫把天御中主神作为主祭神,祭祀着十七柱神。
斋正是因为肩负物忌之职,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童女。潮弥曾多次听到其他神宫满脸憎恶地吐出这样的话。
那个嚣张的小丫头。明明她没有力量,却使着有益荒和阿云保护,根本不听从神官指示的无能物忌。
“……快点把天皇之女……!”
五岁的内亲王修子。如果她能来的话,就能够废掉斋,就可以不用再看到那张可恨的脸。
而且,应该也能让玉依姬获得安宁吧。
潮弥在儿时被任命为神官之前,曾偶然见过公主。
在岛的西岸,人迹罕至的岂场。
月夜下,他曾窥见过那光芒四射般的美貌。
那时,潮弥便发誓将一生追随玉依姬。
度会的人们并不是全都会进宫工作。如果想去岛外的话,也能够以绝不说出海津见宫的事为条件,渡海前往本土。
如果泄露了宫的情报,翌日就将浮尸大海。
为了隐藏海津见宫的存在,虚空众作为神职的对立之影存在着。
可是,伊势的度会、荒木田、畿部的人们不知道虚空众的存在。虚空众人如其名,总如天空般俯瞰众生,其身影却像风一般来去无踪。
看到他们的身影还能活下来的人,至今还不存在。
潮弥低头眯起眼睛。
现在,虚空众应该正在夺取天皇之女。
跟随内亲王的人们大概已经变成尸体,正在垂水的山中被雨水冲刷吧。
斋从祭坛回到东边宫殿,朝昌亲与小怪所在的房间走去。
雨声阵阵。
斋转过拐角走进房间,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白色的异形不知去向。
昌亲察觉到斋四处张的样子,不解地问道。
“怎么了?”
斋沉默地扭过头去。
昌亲追踪她视线扫过的地方,恍然大悟地说道。
“腾蛇……白色异形的话,正在这里的房顶上哟。”
“房顶?为什么?”
斋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她的眼睛传出不准擅自乱动的意思。
昌亲苦笑道。
“它真的只是在屋顶上发呆而已。老实呆在这里的话,似乎会让它坐立不安的样子。它正在淋雨冷静头脑。”
这些话并不是小怪留下的。昌亲观察焦躁的小怪,一边看着那摇着尾巴满脸不悦地爬上屋顶的白色身影,一边猜测出大致应该是这样的理由。
那多半是不会错的。
“……是吗。”
斋露山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只是那样说道。
斋微微低下头,她的头发上沾着白色的东西。
有些好奇的昌亲发现那是纸张燃烧后的灰烬。
“头发上有灰哟。”
斋眨眨眼,想要抬手拂去灰。可是勉强维持形状的灰很快破碎,附着有了头发上。
她皱起眉头使劲地拍起头发。那手法显得有些笨拙。
看来平时这类事情应该都是益荒或阿云在做。即使旁人,也能看出那两人是多么重视斋。
亮丽的黑发上还留有碎掉的灰烬。昌亲朝拂到一定程度后死了心的斋招招手。
“过来,我来帮你弄掉。”
斋后退一步,年幻的面孔变得僵硬。
昌亲耐心地朝斋招着手。少女一脸可疑地望着青年,带着谨慎的眼神慢慢朝他靠近。
“……”
“嗯,坐在这里。”
昌亲示意的位置是他的膝前。斋抿住嘴唇,默默地弯腰端坐下来。
在离低头的斋的旋毛稍右的位置,碎掉的灰烬变得像白砂一般。
昌亲歪着头,仔细地拂去灰烬。
“之后去洗一下比较好呢。”
斋用仰望的眼神看了看昌亲。她沉默地移开视线,就那样站起来,转身离去。
不过,他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
少女背对着他开口说道。
“……叫昌浩的人……”
昌亲眨了眨眼。少女微微低下头,黑发轻轻滑落,使昌亲看不清她的表情。
“为什么要那样责备自己呢?”
她虽然看得见伤口,却看不清那原因。
斋只能看见在昌浩的内心最深处有深深的伤口,看见他满身鲜血地哽咽哭喊的模样。
虽然玉依姬能看穿那前方,但斋却做不到。
她那娇小的背影突然显得有些柔弱。
昌亲一边斟酌词语,一边答道。
“……听说是因为他没能遵守重要的约定、保护重要的人。”
少女的肩膀好像微微晃动了一下。不过她没有回头,继续说道。
“那是……为什么?可以告诉我详情吗?”
“……抱歉。我也没有被告知详细的情况。”
斋徐徐扭过头,窥探昌亲的表情。
青年平静地看着她。毫无敌意的视线。在这海津见宫里不对她投以敌意的,只有益荒和阿云。
其他人都不能相信。神官们憎恨、忌惮着斋她的存在,她的出身、她的诞生这件事本身。
“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吗?”
面对她提出的问题,昌亲微微思考了一下。
“……谁知道呢。”
斋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昌亲和譪地眯起眼说道。
“他大概想都没这样想过。因为重要,所以才想去保护。因为重要,所以不想犯错误。一定只是这样而已。”
少女的眼眸剧烈晃动了一下。
“……没能保护重要的人吗?”
“是的。”
“那是差点失去的意思吗?”
昌亲默默地点点头。对昌浩来说,在眼前目睹那身体被利刃贯穿就等同于失去彰子。
各种各样的东西变得沉重,使昌浩的心受了伤。原因不止一个。昌亲认为存在许多旳原因,那件事应该只是契机之一。
“……失去重要的人,就会受伤吗?”
她嘀咕着,突然撇开了视线。
“……那么……”
雨音缭绕。少女的低语太过小声,结果被雨声所掩盖。
正当昌亲准备问她说了什么时,白色的异形从屋檐上跳了下来。它在屋檐下抖动身体,甩乾雨水。
斋彷佛用在看不可思议之物的眼神,眺望着两滴和其他飞沫四散的情景。
在小怪进入室内的同时,她提脚离开了。
小怪乐颠真地来到昌亲身边,奇怪地皱起眉头问道。
“怎么了?”
“嗯。她好像想说什么,可惜我没听到。”
小怪眼眸中光芒一闪。
“……会忘掉,是因为并不重要吗?她好像是这样说的。”
昌亲瞪大了眼睛。
小怪扇扇耳朵。它以异形的姿态这么做的话,真的好像普通的动物一样。
小怪瞅见青年的神色,半闭着眼问。
“怎么了?”
“你居然听到了呢。”
“当然啦。我可是十二神将。”
昌亲点点头移动视线,朝斋离去的走廊望去。
会忘记,是因为并不重要吗?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昌亲啊。”
小怪的话中句尾语气不善。昌亲咻地挺直了脊背。它晚霞般的眼眸尖锐地闪烁着。
“情况好像有些奇怪。集中在西侧宫殿的神官们正在交头接耳。”
在谈什么?
昌亲露出疑惑的表情。小怪扳起脸说道。
“实在没法靠近……益荒和阿云到别处去了。”
昌亲听到小怪的话为之一愣。
这么说来,从刚才起就没看到总是跟着斋的两人身影。
两人对望了一下。
“……你留在这里。”
小怪命令完昌亲,转身离去。
※
安倍晴明在与黑衣的术士对峙。
“虚空众……!”
继昨夜之后又在大白天出现,是打算在修子进入伊势之前阻止她吗?
如此不愿修子前往伊势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两名术士彼此毫不相让,相互瞪视着。
“还活着吗……!”
从行宫传出的低语传进晴明的耳中。
老人朝那边瞥了一眼。虚空众没有放过那一瞬间空档。
他一跃而起,朝着晴明的怀中跳去。晴明本想跳向一边,却因为绊到泥巴而失去平衡。
“唔……!”
从上空传来尖利的悲鸣。
“晴明!”
与此同时,太阴的风卷起老人的肢体,瞬间将他推到空中。
虚空众的白刃横扫过晴明脖子曾在的位置,代替脖子被砍到的水珠化为两瓣飞散开。
“切。”
在咂舌的虚空众背后,赶来的风音快速发起了进攻。虚空众勉强躲开攻击,翻滚着逃过一劫。
水与泥浆飞起。在那声音中,夹杂着小小的悲鸣。
虚空众的白刃深深地刺进了挺身保护修子的守直右臂根部,刀刃就那样斜砍下去。
“……唔……!”
守直发出呻吟翻倒在地上。他身后的修子一脸胆怯地全身僵硬着。虚空众朝身穿袿衣的修子伸出手去。
“好了,公主。请到我们的宫去吧。”
“……”
修子一边喘息着,一边拚命地摇动。她既无法出声也动弹不得。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拒绝意思的表示。
彰子虽然被撞到墙上,头昏目眩无法动弹,却仍在缓慢移动着视线关注局势。
娇小的修子被虚空众抓在手中抱了起来。
“……公主……殿下……”
彰子拚命地动着身体,却发现因高热和痛楚而无法自由活动四肢。
保护这件事真的很难,总是让人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彰子唐突地这样想到。
总是让人感到不足。虽然想竭尽全力,却怎么也无法企及。她从不知道那会让人感到如此的懊悔。
因为自己总是被保护着,自己总是呼救的一方,总是被保护的一方。
她从负伤休息的昌浩那逃走了。明明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是必须呆在他身边的。
自己从痛苦中逃走了。她不想让昌浩看到这样的自己。
“……公主……殿下……”
彰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虚空众根本没把柔弱的彰子放在眼里。他注意的是晴明、神将和风音。
不能让他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不然的话,自己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
彰子使出全力朝虚空众的男人撞去。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男人手一松,彰子便抱起修子娇小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行宫。
她的脚被绊住而失去平衡。院子虽然从被结界覆盖的瞬间就不再落雨,泥土却早已变得松软。
刚刚换上的衣服变得惨不忍睹。尽管如此,怀中的修子却毫发无损。
“公主!”
她听到太阴的喊声。同时风声鸣动,响起男人愤怒的低吼。
公主从她满是泥泞的手中被强行夺走,伸出的手也被拂开。
够不到。
心咚咚地鼓动着。
那时,昌浩也是这样吗?
朝自己伸出的手没有够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白刃刺穿的场面。
够不到,够不到。
保护一事竟是如此的困难。
“公主!”
那是风音的声音。
对不起。因为我总是被保护,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回荡着野兽的咆哮和鸟的叫声。
彰子拚命站起身来。泪水流过沾满泥土的脸颊。
“公主殿下……!”
当她悲痛欲绝地大喊时,身后响起一个凛然的声音。
“——缚!”
※
吹过一阵风。是海风。
小怪停下脚步,抽动着鼻子四下嗅了嗅。
“……为什么?”
斋虽然消失了,但应该是去往了宫中深处。因为海风是从里面吹出来的。
最北面宫殿的巨大的石门正面有一座祭坛。
小怪停下脚步,仔细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有气息……”
与其说是气息,不如说是神气更为恰当。
四周飘散着庄严的神气。虽然感觉上和西面宫殿相对的祭坛相似,但是这边的神气却显得比那边更加强劲的激荡着。难道是因为供奉着的神灵不同的缘故吗?
石门被注连绳封印着。莫非这里就是神体的所在吗。
小怪蹑手蹑脚地爬上祭坛,走到石门跟前。
除了小怪刚才进来的那个入口以外,这里没有发现其他的出口。
小怪面色凝重地思索着。难道说也不在这里吗。
忽然,一阵细小的声音传进小怪那转动着的耳朵里面。小怪立刻停下脚步仔细地聆听着声音的来源。
在石门的后面,一阵脚步声传来。
小怪竖起了耳朵,紧紧地贴在石门上向里面探听着。应该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进去的吧。或者说这扇石门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如果现在变回原形的话,想弄开这扇门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就在小怪为了变回原形而释放出神气的瞬间,沉重的石门忽然开始移动了。
“……对神气有反应吗?”
在众神的居住地设置这样的机关实在是相当少见。也许是为了阻止那些没有得到神灵允许便擅自入内的人而设置的吧。
可是为什么对自己的神气也会有反应呢。小怪一边在心里思索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石门向里面望去。
里面有风吹来。
小怪的眼睛夜视能力很强,所以能够看到前面的楼梯一直向下方延伸着。
从地面之下吹来一阵海风。莫非对面是通向大海的吗。
就在小怪惊讶于这一发现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而不由得皱起眉头。
“地鸣……?”
小怪白色的尾巴来回摆了摆。昌浩就是被带到这下面去了吗?小怪回头望了望设置在门前的祭坛。看来现在只能进去里面看看了。
昌浩在玉依姬的身边。而玉依姬是巫女。巫女一定会在宫中的最深处聆听神的声音。
海津见宫的最深处就是这座北面宫殿。可是在这周围,小怪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可能是玉依姬的人影。所以玉依姬一定是在更里面的地方。所谓的宫之最深处,一定就是这北面宫殿的地下,从这楼梯下去之后的那个地方了。
小怪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地确认着传来的震动。
除了地鸣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震动。虽然不是很强烈的感觉。
“海风和波涛的声音吗?”
把耳朵别到脑后的小怪悄无声息地向楼梯下走去。
大概走了十几步,原本一片昏暗的前方传来微弱的火光。那是篝火的光亮。
似乎小怪的判断是正确的。
再向前走过几步之后,小怪发现斋正端坐在篝火的中间。
斋正背向着这边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小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面出现了一个巫女装束的背影。
那就是玉依姬吗。
就在小怪这样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些疑问。
如果那真的是巫女的话,现在从她身上所散发出的生命力未免显得太稀薄了。简直就好像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死去的人类一样。
是因为和神过于接近的缘故吗。越与神接近,她身上所散发出就不再是人类的灵气,而是类似于神气的气息。
可是。
小怪的目光立刻变得尖锐起来。
无论如何凝结自己的气息也好,也不应该是这种感觉。
小怪向四下望去,忽然在斋的身边不远处一个角落中看到了一件非常熟悉的物品。
小怪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这是……!”
无意识中脱口而出的话,立刻传到了斋的耳中。
斋的身体立刻一震,啪的一下转过身来。
“你这家伙!为什么会来这里……!”
也许是因为愤怒的缘故,少女的声音颤抖着,脸色也变得铁青。
相对的,小怪也气势汹汹地问道。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这是昌浩的香袋!”录:我还以为是脑袋…
面对小怪大声的责问,斋毅然地反驳道。
“安静!现在正是小姐祈祷的最关键时刻!……那个,是刚才他掉在这里的。”
慢慢地将香袋捡起来的少女,安心地叹了口气。
“如果是那么重要的东西的话,就不应该系这种容易散开的活结啊。”
顺着她的话语,小怪朝她手上望去,那原本应该牢牢系在脖子后面的绳结确实完全松散开了。
小怪站起身子从斋的手里拿过香袋,斋望着小怪眨了眨眼睛。
小怪的愤怒似乎一触即发。
他呲着牙低声问道。
“昌浩在哪里?回答我!”
斋沉默了起来。
原本喷涌着愤怒火焰的小怪的眼睛忽然定住了。
手里握着香袋,从白色小怪的模样变回神将的形态。
单膝跪地的红莲斜着眼睛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斋。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斋也不由得胆怯起来。
红莲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平时一定会出现的益荒和阿云也没有出现。
难道说。
“昌浩到底在哪里?”
面对红莲充满愤怒的询问,斋面无表情地答道。
“——作为我治愈他伤势的回报,帮助我完成我的计划。”
“你说什么?”
红莲金色的双眸之中发出激烈的光芒。
斋依然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去望着玉依姬说道。
“我将我无法做到的事情,拜托给了昌浩。”
红莲那凌厉的目光几乎要将斋的侧脸射穿。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背叛过我的主君天御中主神一次。为了实现我的愿望,必须借助昌浩的力量。”
无法控制自己愤怒与焦急情绪的红莲半带恫吓地说道。
“我问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女紧紧地闭双唇。
就在这个时候,再次传来一阵地鸣声。
红莲四下张望,忽然注意到竖立在玉依姬对面的三柱鸟居。
拥有三根柱子的鸟居,是祭祀三柱之神的场所的象征。
天御中主神、高御产巢日神、神产巢日神,被称为造化之三神,是出现在这个国家的开天辟地神话之中最古老的神灵。
三柱鸟居本身就已经是非常少见的建筑,而且从那建筑规模上来看,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是凭借人力建造的。
望了一眼红莲那惊愕的表情,斋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那是我的主君天御中主神赠予玉依姬的鸟君。玉依姬的祈全部都注入到了那鸟居之中。”
地下再次传来一阵响声,接着,地面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雨声和波涛声交织在一起。而夹�
��在其中的恐怖的地鸣声就好似不协和音符一般回响着。
地下的空间很广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篝火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曳起来。
转过身来,用不友善的目光望着红莲的斋冷冷地对他说道。
“快离开这里吧。我绝对不会允许你破坏玉依姬的祈祷。”
但是红莲却傲然地拒绝道。
“昌浩在哪里?回答我。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你所说的玉依姬的祈祷。”
斋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红莲。
“无知而又愚蠢的家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闭嘴,小姑娘!你究竟回不回答我的问题。”
面对毫不留余地的红莲的威胁,斋也不由得犹豫起来,不过她还是毅然抬起头答道。
“受我的委托,到内亲王那边去了。”
听到这个回答,红莲也不禁一阵惊讶。
“什么……!”
第九章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传来的这阵声音。
而且,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缚缚缚、不动戒缚、神勅降临!”
抱着修子的男子的动作瞬间便被束缚住了。
不只如此。在场的所有人的动作全部都被不动缚之术封印了起来。
不只虚空众,就连晴明、风音和**也一起被封印住了。唯一逃过一劫的只有飞在天空中的太阴。
在被束缚住而无法行动的虚空众男子身边,忽然落下一个修长的身影。
在天空中看到这一切的太阴不由得屏住呼吸茫然地失声说道。
“骗人……为什么……?”
就在太阴稍微恍惚的这一瞬间,漆黑的恶鸟们再次攻了上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叫声刺入耳朵,太阴慌忙把目光转移回来。面对已经冲到眼前的黑压压一片鸟群,太阴迅速地运气,一发将恶鸟们全部击落。
被击落的黑鸟化做羽毛四处飘散。但是,飘落的羽毛又再一次幻化做鸟类的模样,而且数量似乎也曾加了。简直就像杀不死一样。
对于在空中飞舞着的敌人,太阴必须竭尽一切可能将他们消灭。否则,晴明等人那边就需要分心应付空中的进攻。现在她是唯一能够在天空中飞翔的神将。在白虎不在的现在,太早就做好了承担所有责任的准备。
自己绝对不能让这些黑鸟靠近晴明,在紧关头即使用自己的身体作盾牌也要抵挡住它们的去路。因为现在这里能够保护晴明的人只有两个。
太阴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再没有可以保护晴明的人了。
但是他们两个所需要保护的却不是只有晴明一人。彰子和修子都需要他们保护。
一边用龙卷风将不断冲来的鸟群逼退,太阴拚命地向下望去。
身材修长的青年将被囚禁着的修子一下子抱在怀里。
“益荒,这边。”
青年听到呼唤,抱着修子轻盈地跃起。
“可恶……给我站住!”
被困住的虚空众们拚尽全力挣脱开不动缚之术。而其露力的连锁效应也将晴明与神将等人的咒术一并破解了。
晴明的身体忽然失去平衡向地上倒去,就在这个时候虚空众趁势攻了过来。在千均一发的瞬间,忽然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冲到晴明的身前。
横空划过一道刀印。
“——禁!”
瞬间构筑起的屏障将虚空众一下弹开。
“……!”
晴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身影。
为什么,会在这里。
“把内亲王交出来!”
向益荒冲去的虚空众释放出灵气,顿时漆黑的野兽们一齐冲了过来。在天空中飞舞的黑鸟也都急速地向下飞去。
益荒目光冷峻地皱起眉头。
忽然水流的波动急剧地旋转起来,将野兽们全部吞噬进去。
“阿云,坚持住!”
就在阿云顺着声音望去的同时,真言之声响起。
“归命!普遍!诸金刚!暴恶魔障!大忿怒者!摧破!恐怖!忿怒圣语!不动明王!”
一瞬间将覆盖周围的虚空众的结界如同木屑一般粉碎了。
随着一阵好似玻璃碎裂的声音,原本积蓄在其中的灵气全部随之飘散了。漆黑的野吠和恶鸟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原本被结界挡在外面的雨滴再次降落到地面之上。
“你这个家伙!”
虚空众们顿时火冒三丈。
结合他们全部灵力才做出的结界,竟然如此简单地就被这样一个小孩子给破坏掉了。
其中一人立刻操起兵器径直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赶到眼前。银枪一闪。
**挡住对方的攻击之后,将银枪大幅度地向前挥去。虚空众飞身向后闪避。**紧随其身影追去。就在这时虚空众在落地的一瞬间压低了身体忽然闪到**的身前。
**急忙转身闪过武器,溅起一片泥土,狼狈地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其他的虚空众也一并从多个方向抢攻上来。就在**思考应该如何应付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就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很有力道的咒文吟唱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力的爆发。
不只虚空众,**以及正在与敌人交手的风音也全部被卷进这场爆裂之中。
**从爆裂的冲击之中回过神来,确认风音平安无事之后才安下心来,接着用无法相信的目光向刚才的位置望去。
为什么。
不只是虚空众,甚至连自己也被刚才的攻击击中。
爆裂的余韵渐渐散去,雨声再次响起。
可是在场所有人依然呆立在原地。
“……”
身体僵硬并且紧紧闭着双眼的修子,感觉到自己被慢慢地放了下来。
原本打在脸上的雨水似乎忽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公主殿下。”
修子到刚才为止一直因为恐惧而不肯张开眼睛,听到声音后肩膀不由得轻轻地颤抖起来。
这个声音,是自己熟悉的。
慢慢地张开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副无瑕的笑容。
“……啊……”
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修子知道是他救了自己。修子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如果真的是梦境的话,又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真实感。明明应该已经忘记了的事情,现在却又一幕幕鲜明地浮现在眼前。那究竟是不是梦呢?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总是会有可怕的怪物袭击今内里。
每当这个时候,修子就会与这个少年相见。
修子认得这个男子。就在好不容易熬过恐怖的夜晚终于能够浅浅睡去的今天早上也出现了在她的梦中。
“公主殿下,有没有受伤?有什么地方觉得疼吗?”
“没、事……”
因为一直屏住呼吸,所以忽然开口说话有些困难。喉咙好似被冻住了一样,修子拚命地挤出声音来。
“没事,我没事的。”
虽然天空一直下着雨,可是她却好像看到阳光一样灿烂地笑了起来。
“太好了。”
修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修子哭泣着想见母亲,昌浩对她点了点头,似乎在答应着会将她送回去。
修子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着啜泣起来。
“……”
在她身边的少年将修子抱在怀里,然后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接着将修子抱了起来。
“益荒,阿云。走吧。”
望着少年转身离去的背影,太阴悲痛地大叫道。
“昌浩!”
昌浩停下脚步抬起头来,与太阴四目相对。
昌浩眨了眨眼睛,便把目光移开了。
太阴茫然地低声道。
“为什么……在这里……”
昌浩明应该在都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距离伊势很近的垂水的山中呢。而且还为了修子袭击大家,并且和益荒与阿云在一起呢?
太阴慌忙从天上飞了下来。
“昌浩!昌浩!等等!为什么……”
就在这时,太阴忽然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原本倒在泥地之中的彰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雨水像要将她再次击倒似的毫不留情地冲刷着她的脸。泥水也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昌浩……”
听到彰子的呼唤,昌浩停下了脚步。
不过他的怀里依旧抱着修子,只是回过头来注视着浑身沾满了泥污的彰子。
彰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情景。
“昌浩,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完全不知道理由。
但是,彰子却很期盼着与他见面。
非常渴望能够见到昌浩。想要见到他,正视自己内心的丑陋和污浊,这样就一定能够找到答案了吧。
太阴降落到几乎快要跌倒的彰子身边,急忙将她的身体扶住。彰子抓住太阴的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前迈出已经完全使不出一丁点儿力气的腿。
可是。
昌浩却向益荒他们那边转过身去。
“——斋正在等着我们,走吧。”
昌浩没有半点犹豫地抱着修子转过身去,益荒的神力将两人包围起来。阿云白色的长发剧烈地舞动着。
接着,四个人被水波包围着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与他们出现的时候一样,昌浩等人像风一样消失了。
众人都陷入了一阵惊愕之中,谁也无法追上去。
“可恶……益荒那家伙……!”
愤怒的虚空众无奈地骂了几句之后也开始离去。
“守直……!”
忽然有一名虚空众的男子向畿部守直冲去,就在他的武器即将刺入畿部守直胸膛之际,风音迅速出手将他的武器弹了回去。
“可恶……!”
按住自己受伤的手腕,男子恶狠狠地瞥了守直一眼。
“只有你这个家伙,必须要被杀掉!畿部守直……!”
虚空众的男子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憎恨。
身受重伤的守直一边按住伤口一边拚命站起了身。
“公主殿下……!”
脸色苍白的风音见此情景急忙说道。
“你现在还不能动!”
风音急忙撕开衣服,把守直的伤口包扎起来。然后又在上面施加了止血的咒文,终于让守直没有再次倒下。
就在风音安心地呼出一口气的时候,耳朵里忽然传来守直的喃喃自语。
“……虚空众……我绝对不会再次被你们杀掉……”
听到这话,风音不由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风音刚想开口问个究竟的时候,**忽然把她的嘴安住了。风音转过头去,发现**那黄褐色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现在什么都不要问。
**向别处望去。风音顺着**的目光追望过去,不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晴明正拖着缓慢的脚步向前走去,在他前面的是彰子的身影。
被昌浩扔在原地的彰子茫然地伫立在那里。
究竟刚才发生了什么,要理解这件事本身就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吧。
“……昌……浩……”
他确实看到彰子了。
昌浩确实看到彰子了。他听到彰子的呼唤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彰子一直拚命地想要向前靠近,可是……
他的目光。
在彰子张开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大滴的眼泪。
太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使劲地握住彰子的手。
彰子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昌浩确实有看到彰子。可是,他却用一种好像看到陌生人一样的目光望着彰子。
“彰子……”
晴明拉过彰子的手。她的手前所未有地剧烈颤抖着。
从脚底到肩膀,彰子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无法停下来。
刚才他对修子所发出的自信满满的笑容,和没有受伤之前的他一样。
是恢复了吗?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昌浩望向彰子的目光却好似看到陌生人一样呢。
彰子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手心也好似迅速失去了温暖一样变得冰凉。
内心好似受到了冲击一样剧烈地澎湃着。
彰子拚命的用不住颤抖的双手捂住嘴巴屏住了呼吸。
“……”
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可是。
在昌浩的心中,已经没有自己了——
※
畿部的神官们在受到袭击的时候全都躲在宫内的深处连大气也不敢出。
虚空众大概是要将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杀掉。不过幸亏被突然出现的益荒等人阻止才没能得手。
虚空众会将所有看到他们的人都杀掉这是常有的事。抓走修子这最初的目的得手之后,他们接下来就是要清理现场了。
“……太阴。”
晴明开口对因受到刚才的冲击而显得十分憔悴的太阴说道。
“什么事?晴明。”
太阴努力作出很有精神的样子。老人眯起眼睛说道。
“麻烦你……把畿部的神官们送回伊势去可以吗?”
望着太阴吃惊的样子,晴明继续冷静地解释道。
“虚空众是绝对不会让这些目击者生还的。而且现在在公主殿下被夺走的状况下,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
“被夺走……这个说法……”
带走修子的是昌浩。被夺走的这种说法,听起来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可是晴明却没有一点动摇的样子。
“尽快行动吧,我们行动得越快危险就越小。如果在伊势的结界之中的话,即便是虚空众也无法轻举妄动,守直是这样说的。”
“……明白了。”
太阴点了点头靠近晴明说道。
“送完他们之后我会回都内一趟。”
“太阴?”
望着晴明惊讶的表情,太阴一脸严肃地答道。
“为什么昌浩会在这里……那真的是昌浩吗?我要去确认一下。所以,晴明你要等我的消息。”
接着,太阴又望了彰子一眼。
风音正在为彰子清洗她那被泥水弄脏了的长发。而彰子则一直在那里哭个不停。
大概是因为太过悲伤的缘故吧,彰子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一边说着想见你,一边哭泣着。虽然是自己决定要离开你,但还是想要见你。
——明明想要见你。
太阴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先走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所以……”
“嗯,我等你。”
太阴用力地点了点头。
※
昌浩拉着修子的手,一步一步地带着她向石梯下面走去。
“请注意脚下。”
昌浩一边小心的叮嘱着,一边配合着修子的步伐放慢了脚步。
从修子怀中滑落出一件黑色的物品。可是她只是专心地移动着脚步,并没有发现东西掉了。
虽然东西落地发出了一阵微小的声音,可是很快就淹没在海风之中了。
过了一会,昌浩与修子终于从石梯上走了下来。
篝火依然在燃烧着。
修子眨了眨眼睛向前望去。
篝火旁有一位少女伫立在那里。
昌浩将修子带到斋的身旁,然后放开了一直拉着的她的手。
“——昌浩!”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昌浩转过头顺着声音望去。
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眼睛里面闪烁着好似燃烧的火焰一样的青年正面色凝重地望着自己。
“……”
昌浩仔细地端详了对方一会,却认不出对方究竟是谁。
斋对惊讶的昌浩低声道。
“辛苦你了,谢谢你。”
昌浩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忽然眼睛一闭向后倒了下去。
“昌浩!”
红莲急忙抱起倒下的昌浩,大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昌浩!喂!昌浩!”
“他只是完成任务之后睡过去了而已。”
红莲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斋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
斋把手放到因为害怕而把身体缩成一团的修子肩头。修子的目光在四周打量着,似乎在与自己的恐惧努力地进行抗争。
修子忽然看到站在对面的阿云,身体不由得开始颤抖起来。
阿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益荒的肩膀,似乎告诉他以后就拜托你了。益荒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阿云的身影便消失了。
这个时候修子才放松下来。
看完这一切的斋再次把视线转移到红莲那边说道。
“昌浩本来沉睡在治愈之眠中。虽然如此,我还是借助了他的力量。仅此而已。”
叹了口气之后,斋转过身去。
端坐在结界对面的玉依姬依旧一动不动。
注视着玉依姬的背影,少女平静地继续说道。
“我,就这样背叛了神灵。”
听到这句话,红莲不由得感到背后一阵发冷。
少女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玉依姬的背影。而站在一旁注视着她的益荒则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睛。
雨声和波涛声混杂在一起,夹杂在其中的还有大地鸣动的声音。
三柱鸟居的波涛之中,渐渐升腾起一片金色的雾霭。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地鸣声,那漂浮在波涛之上的雾霭急剧地集合到一起,幻化做一条盘旋着的巨大身影。
红莲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
“难道说……”
在三柱鸟居的中间,显现出一条狂怒的金色之龙。而且用一种憎恶的目光注视着正面对着它的玉依姬。
“地龙!”
红莲不由得向前跨一步。就在这个时候斋那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金色的龙咆哮起来。气脉的化身,龙脉的暴走也都随之具体化。
地龙的咆哮声在四周回响着,雨声、波涛声和地鸣声全都交织在一起。
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颤抖了起来,修子无助地紧紧闭起眼睛。
而斋的目光却依旧注视着玉依姬的背影,一动不动。
“————给玉依姬,带来死的宁静”
※
忽然在宫的屋檐下飞上一只黑影。
“可恶……这种程度的雨又能奈我何!”
一边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嵬在雨中自言自语。
“要是不快点回到公主身边的话……”
风吹得更加猛烈了,雨水似乎也变得更大,使嵬的前行之路充满困难险阻。
“混蛋……这种程度的暴风雨,休想让我停下脚步……”
乌鸦向着乌云密布的天际飞去。
在它的身后,响起一阵电闪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