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古装言情 她是男主白月光(快穿)

第三十七章

  朱琰看着地上的尸体, 缓缓闭上眼睛。

  他闭得不太自然,眼睫一直在颤抖,因为瞳孔还直愣愣地盯着焦黑尸首, 理智却强迫眼皮盖住眼睛。

  周围喧嚣慢慢远去, 脑海里有一个脱离他**的声音, 尤为冷漠地说:“既已如此, 于事无补,就此罢了。”

  是该就此罢了,这是最理性的。

  于他而言, 脱离掌控的结果已经酿成,再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只有不再看, 不再想, 舍下一切才能往前走。

  所以,他从不自怨自艾自己身为男儿却要假扮女子,而是多年隐忍, 野心满满誓要拿下大周皇位。

  他既敢弑父, 又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但一种情愫早就脱离他的掌控,将他思绪拉扯在漫天灰烬之中, 迷失方向, 兜兜转转,所到之处, 焦黑的尸体摊在地上,从尸体扭曲的四肢可以看出,被活活烧死前,尸体做过剧烈的挣扎。

  他试图从这具难辨的尸体上认出点熟悉的痕迹,可是尸体眼窝深深凹陷, 眼珠子早烧成灰烬,那双圆圆的眼睛,含着泪的、怯而柔软、温顺又服从的眼睛,永远不见了。

  朱琰猛地惊醒。

  又是梦。

  时已半夜,离他去泾河已经过好几天,他却总觉得鼻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烧焦味,不由咳了声。

  这一声咳嗽,牵连起胸腔的震动,痒得他又连续咳嗽。

  床帐之外,立刻有宫人低声询问:“王爷醒了,可需饮水?”

  自从朱琰恢复男儿身被封为楚王后,身边服侍的人多了起来,有手脚利索的,有嘴巴牢靠的,有忠心耿耿的……

  但朱琰脑海里只想出一个人,如果是她,不需要问他,不多时,床边就会多出一杯水。

  她虽一言不发,但微微侧头看他,还带着刚睡醒的呆,那双眼睛懵懵懂懂,像是幼鹿一样的乖顺。

  可是,她再不会默默出现在自己床畔。

  思及此,朱琰心腔内好似多出一柄冰锥,虽不锋利,但无时无刻不在搅动着,细细密密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指尖,再蔓延到脚上。

  那宫人再询问一句:“王爷?”

  朱琰嘴唇动了动,他想让人滚,可是话到嘴边,又有无端的厌弃感,明明是一个字的功夫,却让他觉得废很大的力气。

  他喉头滑动,随后闭上眼睛。

  自从那天之后,所有精神气被在一霎之间,从他身体强制剥离,浓重的厌倦始终缠绕着他。

  他想,不该如此。

  他朱琰不是会自暴自弃的人,大周的江山刚到他手上,他还有许多宏图还未施展,复兴这个皇朝是他毕生夙愿。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另一个人闯入他的视野,让他成为帝王的路上,多了一个执念——只要他披上黄袍,只要他身份天下至尊,他就是喜欢一个太监又如何?他愿意给谢以云无上的宠爱,没人能够置喙。

  在这样一条注定孤独的路上,他因她多了私念,这个念头起初只是一颗种子,却迅速生根发芽,如藤蔓延生着,如今藤蔓枯萎,却永远清除不掉。

  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会这么想一个人。

  吃饭、走路、睡觉,还会不期然冒出一声:“过来。”

  可是往往是整个大殿空旷得死寂。

  朱琰忽然又睁开眼睛,他起身披上衣服,在这样深的一个夜里,他屏退左右推门而出,

  以宫外府邸尚未建好为由,他还住在紫烟宫碧云轩,周遭宫殿的环境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犹如一个月前、一年前。

  可是,少了一个人。

  谢以云住的耳房就在碧云轩一旁,他站在耳房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好像过了会儿,谢以云就会察觉到门外有人,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出,呼唤一声:“殿下有何吩咐?”

  这种错觉让他很久都没有动。

  可是他也知道,他等不来她。

  终于,朱琰还是艰难地迈出一步,只需要手上使劲,就能完全推开那扇门,屋内已经三五天没有打扫过,但没落多少尘,从泾河回来后,他就下令任何人不准来这个小小耳房。

  就连他自己,也默认这是一片禁地。

  如今,每朝耳房里走一步,他鼻腔里的烧焦味越来越重,灼烧感直到胸腔,以至于最后干脆屏住呼吸,张嘴呼吸。

  桌子上有一个半个拇指高的茶杯,茶杯通体透白,小巧可爱,是官府的瓷窑烧的上好瓷器。

  他记得这个茶杯。

  那是一次宴上,谢以云一直盯着这个茶杯,朱琰立刻察觉,他分明看出谢以云眼里的喜爱之意,但就是不开口提赏赐,因为他想等谢以云跟他求。

  他时刻留心,可是等啊等,等到后来,宴会都要结束,谢以云目光从茶杯上移开,却没有主动开口要这个茶杯。

  朱琰当时心里堵着气,难不成他对她很差,她是紫烟宫的总管公公,不敢随口要一件小小的赏赐?

  宴上歌舞几何,朱琰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自己想反反复复想把那茶杯摔碎,好教谢以云露出失望神色的心情。

  她不肯开口,那他就毁掉这东西。

  可是真让她失望,他又会不悦,反而得不偿失。

  如此思虑,他压下这种无端冲动,干脆赏下一整套的茶具,包括高脚白瓷茶壶、三只小巧的茶杯,一个玉质茶盘。

  谢以云表面上感恩戴德地收下,回头却把大部分茶具散出去,只留下最开始看中的那只茶杯,也就是现在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她所求不多,只是简简单单一个茶杯。

  她所求不多,只是离开紫烟宫,离开他的身边。

  朱琰手指摩挲着茶杯,目光颤动。

  他脑海里出现反问自己的声音:他错了么?

  “错”这个字,是朱琰一生中觉得最可笑的一个字,因为在他看来,凡事只有成功或者失败,而不会有对错之分,那时的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突然问自己,他是不是做错了。

  逼谢以云的喜怒哀乐都只随自己而动,把她当所有物,不准她有任何异心,动辄威压她,让她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恐惧……

  从前,朱琰从没觉得自己是错的。

  或许他曾反思过,曾认真承诺过以后再不会这样对她,可是他打心底认为,即使再相遇一次,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脾性。

  如此我行我素。

  可是,在谢以云数度谋划离开,在她泪眼婆娑,哭得满脸泪水时,他没让她走,一次次桎梏着她,甚至在她刚失踪的时候,还命匠人打造锁链,导致她登上一条死亡之路。

  一环扣一环,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是他杀了谢以云。

  朱琰连忙放下茶杯,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这只精巧的茶杯捏碎,她的东西,少一样就没了,再不会多加一样。

  蓦然之间,他警觉,他原来也会怕。

  怕?他仔细回味这种小心翼翼,他从来没有小心翼翼地保护什么,就是因为这样,他总是太用力了,他终究亲手杀死他的幼鹿,谢以云的死,在他心中挖走了一块,从此破漏着一个大洞,飕飕地刮着凉风。

  朱琰躺在耳房那张小床上,这张床对谢以云来说恰好,对他来说未免有点过小,他半截腿还横在半空。

  他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床幔,这就是谢以云每天起床后、每天睡觉前看到的东西。

  一顶简简单单的床幔而已。

  朱琰伸长手,勾住床幔上垂下来的流苏,想象着她每天起来后,流苏划过她脸颊的模样,画面是那样鲜活,而不是一具什么都认不出来的焦尸。

  朱琰又一次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那个问题:他错了吗?

  如果他不顾母妃与朝臣的反应,坚持要了谢以云,会不会让她断了那条逃出深宫的心呢?

  这个假设刚出来的时候,朱琰差点又顺着自己心里头的偏执去承认,可是,别看谢以云柔弱又温顺,她只是把反骨藏得深,即使表面再温顺,她心里始终不曾对他低头。

  他这么做,只会硬碰硬,最后,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朱琰盯着床幔,目光闪烁,又漫无目的地想起另一种可能——

  如果在她执意想走,他送她到宫门口,贴心为她备上一辆马车,是不是还有机会得到她一个主动的拥抱,让他知道,她的怀抱是多暖和?

  朱琰的手指被流苏的一撮丝线纠缠着,勒得指头发红,他猛地一捏,让痛感召回自己的思绪。

  不,不可能,他绝不甘心放她走。

  他松开流苏后,指尖只剩下一个发白的勒痕印记。

  再不甘心有什么用呢?

  人死了,他杀死的。

  他好像四肢都泡在水里,沉沉浮浮,寒气侵蚀他的意志,恍惚中,他想,原来这就是掉进深潭的感觉。

  他曾把能拉他一把的人推进碧水湖,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泡”在这种冰冷之中。

  而她死了,她不会回来了。

  朱琰深深蹙起眉头,翻了个身,他抱住谢以云的被子,她走得太久了,被子上早就没有她的温度。

  可朱琰还是靠此得到藉慰。

  谁也料想不到,在盛夏之中,满朝文武皆敬之惧之的楚王,会蜷缩在一方小小的床上,抱着一顶不新不旧的被子取暖。

  这个姿势,与当时谢以云睡在他床边踏脚上如出一辙。

  一整夜,床上蜷缩的身影一动不动,小小的一方地安静得好像没有活人。

  从这过后,这间小小的耳房被彻底封锁起来,成为整座宫宇的禁地,而朱琰因总闻到烧焦味,得了莫名其妙的咳症。

  这咳症直到他肃清朱珉的旧部,登基为帝,推行新政,一直如影相随,甚至愈演愈烈。

  可太医院却怎么可找不着缘故,无法根治。

  又是一年春耕之时,宫里举行春耕礼,皇帝朱琰带头,百官撸起袖子裤管,拿着锄头跟着犁地。

  这等农活当然是不需要朱琰亲力亲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就算他穿着短褐,因身量高,胸膛宽,也气度非凡,一双微挑的眼睛不怒自威,俊美容颜却无人敢直视,可惜的是,那双眼睛内过沉了些。

  他净净手,从高台上款步走下。

  春耕礼所办之地在西宫门,朱琰望着西宫门外的风景,忽然有点好奇,不管臣下阻挠,就着这一身短褐,他“微服出巡”去了。

  经好几年的调养生息,大周不复先帝所在时的杂乱无章,百姓安居乐业,马车经过一大片农田,因近日是春耕礼,许多农民在地下插秧,朱琰抬手让侍卫停下马车。

  他靠在车窗边上。

  不远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到饭点,妻子来送饭,丈夫刚插完秧,手上还有点泥巴,他也不去洗,不知道和妻子说了什么,妻子羞赧地拍了他一下,接着看看四周没人观察到他们,妻子扭捏地舀起饭,丈夫当即张大嘴吃下去。

  即使日子清贫,却乐得自在。

  丈夫刚把饭吞下去,就抬起手在妻子脸上摁了个泥巴印,妻子怒而追打之,田野里传出一片欢笑声。

  朱琰看得出神,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他眼底里有不掩饰的艳羡。

  他问身旁的侍卫:“朕问你,为什么这女子愿意与男子相厮守?”

  侍卫不明所以,斟酌片刻,只道:“回陛下,属下认为,因为男子以真心真情待之,男子呵护着她,让她找到依靠。”

  朱琰奇怪地看了侍卫一眼:“呵护?依靠?这是什么,在哪里学的?”

  侍卫是成过家的人,用最朴素的思维,说:“回陛下,呵护丈夫是喜欢一个女子,想对她好,舍不得让她伤心难过,这样,她也会将丈夫放在心上第一位,不管好赖的事第一个想到的是他,这约摸就是依靠。”

  “也不需在哪里学,世间恩爱夫妻,多是如此……”

  侍卫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骤然发现,这位有铁血手腕的帝王,眼窝处倏地落下一滴水。

  侍卫怀疑那是眼泪,但他根本不敢再抬头看陛下的神色。

  朱琰看了看天。

  隐约中,脑海里还是同一个声音在反问自己:他错了吗?

  简单的一个问句,这么多年来在他脑海里就没有停过,一次次,一声声的,可是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午夜梦回梦到那熟悉的身影时,他会追上她的步伐,他想问她,他做错了么。然而梦里的人从来没有等过他,她旋而转身,衣袖翩翩,如蝴蝶一样逃离他的梦境。

  所以这个疑问,从来没有得到解答。

  朱琰还以为,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但无心之中,答案骤然闯入他的脑海中,霸道地盘桓其上。

  他知道,他好像错了。

  与谢以云相处的朝夕历历在目,因从没人教他要怎么对自己喜欢的人好,他磕磕绊绊,顺着自己最坏的那一面,把她伤得伤痕累累。

  每一道伤,就算结痂之后,也会留下瘢痕,无法随着时间愈合,也永远不会被弥补。

  可笑他还天真地认为,只要对她好,就能把她牢牢拴在身边。

  看着田埂间那对恩爱夫妻,朱琰想,如果他从始至终,把她揣在手里怀里,压制住自己暴虐喜怒无常的性子,仔细小心地呵护她,一切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惜这已经是她死的第五年,第一千九百一十个日月。

  “咳、咳咳咳咳咳……”朱琰猛地咳嗽起来,侍卫连忙递出一条帕子,还拿出太医准备的清心丸,朱琰只拿着帕子捂着嘴巴,却没有接过清心丸。

  他咳得很用力,好像连一颗心都要呕出来,侍卫听得心惊胆战,抬头时又看陛下眼眶一片猩红。

  良久,朱琰放下帕子,掩过帕子上的朱红血液,侍卫明显看到血痕,很是惊诧,朱琰冷冷地说:“管好你的嘴。”

  侍卫忙不迭地行礼示忠。

  朱琰靠在窗边,平复咳嗽后,他浑身很累,慢慢闭上眼睛。

  窗外白白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几年来在宫中深居简出,忙于案牍,他肤色尤为白皙,叫人一错眼,甚至会以为他快透明了。

  在这样一张苍白的脸上,再多掉几滴水,就像忽然坠落的星芒,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春耕出巡之后,整个后宫翻天覆地,过去朱琰虽然不选妃嫔,无视太后塞过来的女人,但总归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疯狂——他要立一个太监为君后。

  一个死去的太监。

  淑妃,不,太后难以置信。

  如今太后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可最让她不满的就是儿子的沉寂,她自诩知子莫若母,朱琰是暴躁、嗜虐但又极度聪明的人,她觉得这样的脾性没什么不好,在深宫中不是这种脾气的,早就变成别人的垫脚石。

  可儿子称帝后,本该鲜明如烈焰的性子,却慢慢的变得一潭死水,没有波澜,好像就连生气,都会浪费他的力气。

  饶是如此就罢了,如今儿子居然荒唐到要给一个太监立牌位,追封为后!

  这个消息差点没把太后气得背过去,她带着自己物色的女子拦在御书房外,堵住朱琰,把手边的女子推出去,问朱琰:“像吗?像谢以云吗?”

  朱琰本来已经面无表情略过这个女子,听到“谢以云”这三个字,脚步突然顿住。

  “你若是真放不下,哀家还可以给你物色成千上万个谢以云!”太后又怒又悲痛,“你到底要执着到什么时候?”

  朱琰缓缓回过身。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从这个角度看,与谢以云还真有几分相似,女子也正好奇地抬起眼睛,正好和朱琰的对上,又匆忙垂下眼。

  朱琰盯着女子,目光如有实质。

  饶是谁被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盯着,都会忍不住脸红,女子亦是如此,然而朱琰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她脸上。

  只听他嗤笑一声:“就凭她,也配?”

  随后,他不管太后的反应,径自离去。

  后世道,周景帝朱琰一生殚精竭虑,扯着本该步入王朝末路的大周重新兴盛,实乃一大功,然而如此千古一帝,也有不顾千万人阻挡的糊涂债,那就是追封本为太监的皇后谢氏。

  这事纷纷扰扰,朱琰被多少儒生翰林、御史大夫换着花样骂,他又是如何用手段镇压这些不从者,在史书中已经找不到踪迹。

  只不过,他凭借自己的强悍,从远房宗室过继子嗣,宗室子嗣受他培养,在他过世后继承皇位,依然不惧群臣威慑,坚持朱琰的选择。

  后周,终没人敢把这段历史改掉。

  周景帝确实实现一生一世一双魂,生时娶了牌位,临终前,那个牌位还放在他手边,手指描摹着“谢氏以云”四个字。

  常年累月的咳疾成为他病发的源头,太医们再没有办法医好,朱琰神色却无悲无怆,颇为冷静。

  短短三十六载,过往云烟皆如尘。朱琰本来乌黑的鬓发全白,就连眉头也掺杂着短而雪白的毛发,他模样依然英俊,因为不爱笑,更不见多少纹路,岁月偏爱,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苛刻的痕迹,但眉宇间却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人之将死,他回顾一生,有点出神。

  前半生有谢以云在的日子,过得多张扬肆意,后半生就有多枯燥无味、苟延残喘。

  但是他无能为力,就连他掌控欲这么强的人,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愫,他只能静静地看着自己在冷静中发疯,在永夜中腐朽。

  有些伤害,无法随着时间过去而磨灭,反而会越来越深。

  大限已至,突然的回光返照让他思绪格外明了,他稍稍使劲就站了起来,不顾宫人的惊呼,他步履坚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尘封了快二十年,他必须去亲自揭开。

  紫烟宫碧云轩作为皇帝潜龙时期的住所,却被整个封锁起来,二十年,没有人踏足这里,已经杂草丛生,灰尘漫天。

  不让宫人跟进来,朱琰独自一人一边咳着,一边踏入物是人非之地,最后,停留在小小的耳房前面。

  打开耳房的门,里面荡开一股沉重的霉味,朱琰却不嫌脏,他目露怀念,一寸寸地看着这个地方,好像要把这个地方永远记在自己脑海里。

  好带着最完整的记忆,去阴曹地府找谢以云。

  骤然,他目光停留在桌上那只白色的小茶杯上,茶杯里生满尘垢,他勉力打了盆水,把茶杯放在水盆中,用自己的手亲自搓洗,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杯子洗得一干二净。

  对着日光看这个杯子,朱琰沉入回忆。

  二十年来,这个白瓷杯子依然光滑如玉,犹如他吹开浮尘,记起种种回忆,最为生动的一幕,深深刻在他脑海里——

  她眼睫低垂,似乎有点紧张,那双小鹿一样圆润可人的双眼,忽的一眨,睫毛扑闪。

  他单手捏着杯子,舀起一杯刚打出来的井水,缓缓送到口中,冰冷的井水抚慰他因咯血灼烫的咽喉,就像过去无论多少次脾性难以受控,只要谢以云站在他身边,他就有理由压下暴虐。

  失去她的二十年,太累了。

  朱琰嘴唇颤抖,似乎想笑,但始终是提不嘴角起来。

  他不是好像错了,他就是错了。

  从最初见面的那一瞬间,到最后偏执所酿成的大祸,他错得离谱。

  他应该放她自由,让她快乐地活下去,这样即使他后半辈子无趣地活着,只要想到她不是一具干枯的尸体,他会由衷地祝福她。

  这一切,都是她的死教会他的。

  为什么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让他知道他错了呢?这是她的复仇的话,那他承认,谢以云成功了。

  二十年来,在他心口划出一道伤口后,这道伤口终于糜烂得一塌糊涂,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谢以云笑着对他挥挥手,就像她对小林子和绿柳那样,她也能这么眉开眼笑地对着他。

  他眼眶有点热,声音沙哑地笑了笑,干枯的嘴内回味那口井水,轻声道:“真甜。”

  成宣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景帝殁,时月日与君后谢氏殁日同期,举国哀悼。

  与此同时,朱琰站在他自己的墓碑旁,无悲无喜。

  他已成魂魄,原来人死,竟然真是有灵魂的,一股乍然的喜悦忽然浮上心头,也就是说,他可以去找谢以云了。

  不知道轮回道路上,她是否先走一步,朱琰尝到忐忑的滋味,又抬手放在自己近乎全白的鬓角,不太自然地顺了顺鬓角,也不知道如今自己这副模样,谢以云还能不能认出来。

  很快,引路人找到他。

  引路人宣读他的生辰八字,末了,道:“尔贵为君王,二十年运筹帷幄,为苍生谋得福祉,福禄自在,可许你完成一个小愿,尔有何愿?”

  朱琰嘴角噙着笑意,道:“我想找一个人,不管她投胎成什么。”

  “生辰八字,姓名。”

  谢以云是大太监带回宫的天阉,有一个身份牌上写了生辰八字,因朱琰曾召过道士做法招魂,虽然没有成功,但熟悉谢以云的生辰八字。

  他念出了一串,目怀期待地看着引路人。

  引路人听罢,手指翻转之间,眉头却一皱:“查无此人。”

  朱琰微微扬起眉头:“我不会记差。”

  引路人又算了算,才道:“原来如此,此人没死,遑论投胎。”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如当头一棒,朱琰怀疑自己听错,语气极慢:“你说什么?”

  引路人:“既人还没死,你需换一个小愿。”

  朱琰眉头皱起,几乎毫不犹豫:“我想知道他在哪里。”

  刷的一瞬,引路人携着这缕亡魂,落到一座山坳里,只看前方崎岖道路上有一辆牛车,车上,一个女子与身边的小孩说笑打趣,她只着布衣荆钗,与二十年前相比,眉眼之间变得成熟,眼睛依然圆润,一弯就会变成月牙,一颦一笑,都是岁月铸就温柔。

  朱琰驻留在半空,看着谢以云,久久难以回神。

  牛车走到一半,一个高壮的男人跨上来,对她嬉皮笑脸道:“以云嫂,绿柳姐,我老远就看到你们了,怎么,去进货回来了?”

  以云拍拍身下的货品,说:“这不是小赖喜欢嘛,我当然要多弄点回来。”

  那小孩挂在她身上,说:“娘亲最好了!”

  牛车上另一个女人敲他一下:“小娘不好么?”

  小孩说:“绿柳小娘也好!”

  朱琰虽只是一缕魂魄,但他脑子依然好使,只这一幕,他就知道了,谢以云没死。

  她不仅没死,她还是个女人,而且,嫁为人妻。

  他紧紧捏着拳头。

  谢以云是女的,她还活着,活得这么快活,他却半点提不起高兴,何况所谓“由衷地祝福她”。

  所谓祝福,只是他的自欺。

  他以为他能下去黄泉寻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生生错开二十年,如今竟是阴阳相隔,永不相见。

  这让他如何甘心,他怎么能眼睁睁放她走,眼睁睁把她拱手让给别人?只要她还活着,他没错,他做的没错,他绝不可能让以云逃出他的掌心。

  可是伸向谢以云的手,却穿过她。

  他目眦欲裂,几欲呕血。

  引路人:“已经还愿,是该走了。”

  朱琰不动。

  引路人察觉朱琰居然还想留在人世,这可了得,按说人死所有执念都会烟消云散,就算还有未了的心愿,也不该激起如此不甘。

  可朱琰却是个例外,他周身缠绕着一股奇异的煞气,漆黑的双目中隐隐出现业火之光,引路人暗道不好,这是属于帝王的运道,顺者成英明之主,逆者成妖魔鬼怪,他极可能会变成后者,只怕难以降伏。

  于是引路人不顾朱琰的怨煞,将人带到黄泉之下,必须让他尽快忘却前尘往事。

  一碗孟婆汤送到朱琰面前。

  朱琰眼眶发红,他似乎还沉浸在所看之中没回过神来,可是身陷囹圄,汤水如有眼,直接到他唇边。

  他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谁,保持着最后的体面,主动喝下这碗孟婆汤。

  汤碗摔在地上,朱琰的神情开始迷茫,显然忘了前尘往事,可没片刻,他微挑的双目内慢慢变得坚定:“我要找她。”

  孟婆见他还记得前尘往事,又一碗汤药灌下去,可没一会儿,朱琰坚定地说:“我会找到她的。”

  如此灌了两三碗,这个信念像刻进朱琰的脑海里,再抹不去。

  孟婆气得跺脚:“恁的什么王八蛋,把我的药当热水喝了!”

  阎王也是无奈:“罢了,本就是非我界灵体渡劫,却不曾想生了执念,只能等下个世界再看……”

  随着阎王的发令,朱琰走上长桥。

  但与其他踏上奈何桥的浑浑噩噩的魂魄不一样的是,他步伐坚定,目光清明,半点不像喝了五六碗孟婆汤的魂魄,只听他嘴中低声喃语:

  “我没错。”

  一步,他执着地说:“我会找到她。”

  又一步,他目光温和:“我要将她捧在手里。”

  再一步,他眼神阴沉:“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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