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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兰以云站起来, 对他笑了笑:“王爷。”

  时戟疑是自己醉酒看错,他眨眨眼,一直盯着兰以云的腹部, 直到兰以云也因为奇怪,低头看鼓起的腹部。

  时戟问:“你肚子怎么回事?”

  兰以云:“……”

  她一手放在腹上,歪头看他:“五个月呀。”

  时戟惊诧不已,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做梦, 疾步走到兰以云身边,怕惊扰她, 脚步变轻许多,他扶着她坐下, 想把手放上去肚子时, 突然顿住, 手就伸在半空中, 不进不退。

  许是白酒误人,平时威风凛凛、爱板着脸的景王爷,此时, 居然也露出犹疑:

  “能摸么?”

  兰以云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时戟这才把手慢慢放上去,肚皮是坚硬的, 骤然, 肚皮下的小东西动了动, 那么鲜明,活生生的触感。

  他乍然初醒, 双目圆瞪, 深棕的眼底充满难以置信,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不知道?”

  兰以云甚至比他糊涂:“不是让人去与王爷说了吗?”

  时戟呼吸颤抖:“谁说的?根本就没人和我说!”

  兰以云说:“说了,但是王爷说, 别拿紫辰院的事来烦你。”

  她的语气倒不是抱怨,也没有不快,只是陈述事实,一时之间,时戟囫囵的回想起,下两江之前,好像、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但那下人话不说全,谁能猜到,去给兰以云包扎脚伤的府医,诊断出她的身孕!

  而且,他当时自顾自钻牛角尖,不肯再踏入紫辰院一步,阴差阳错之下,生生错过三个月!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因为一时赌气,时戟内心复杂,日后要是叫人知道王妃怀孕整整五个月,景王爷才知道,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时戟不知道该大喜还是大怒,终究是喜意占上心头,他抱着她,虽然极为激动,也十分小心翼翼,闷声笑起来。

  他就像一头如愿以偿的狼,为此甩动着尾巴,难得露出犹如犬类的憨态,抓着兰以云的手指,低头亲,留下淡淡的酒香。

  见状,兰以云也弯弯眼睛。

  待喜悦消化到五脏六腑,时戟还是带着笑,俊逸的面庞十分柔和,转而发现此时早过子时,不由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兰以云眼神闪躲:“在看书。”

  时戟轻轻抚她面颊,温声劝说:“那就去睡觉。”

  兰以云恋恋不舍,最后,被时戟催着洗漱,躺倒在床上,时戟一直待在她身旁,享受静谧悠闲的时光。

  没一会儿,他开始担心,她在府邸这些日子是否真如报信里的“尚好”,那些趋炎附势的下人有没有为难她……

  转念一想,当初差点把一屋子女婢打死,估计下人不敢造次。

  他现在,又觉得三个月前的他太纠结。

  在两江这段时间,他理清思绪,发现他在乎的太虚无缥缈。

  时戟曾以为两人之间是浓情蜜意的关系,当他发现这种关系只是他独自沉溺,愤怒又感到难堪,自然,也有种捉不到、摸不清的无力感。

  他自是希望两人有亲密无间的联系,但是,折腾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兰以云。

  只要她一直在,这条关系,不是情投意合也没所谓。

  因为现在有孩子,让两个人之间紧紧连在一起的孩子。

  时戟长出一口气。

  他算了算,说来也是巧,这个孩子是在那天真相大白,亭外下一场凉雨的时候来的,或许是天可怜见的,专门赐予他们,让他们能持续维持关系,不分离。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斥他的胸怀。

  他低下头,仔细打量兰以云,手指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戳戳,亲亲她,听她绵长的呼吸,他咧嘴笑笑,怕酒气太盛影响她,又抿起嘴唇。

  在她这里,他总是轻易变成少年郎一般的纯粹。

  赖了好一会儿,他起身,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看见门外的陆立轩,小踢他一脚:“你怎么回事,本王到现在才知道以云怀孕!”

  陆立轩也是惊讶:“小的知错!”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才导致这乌龙,还好时戟心情很好,没有真正怪罪。

  他抻抻袖子,叫陆立轩:“把贴身服侍姑娘的下人,都叫到大殿。”

  大殿燃着烛火,时戟坐于上首,听奴才仔细描述三个月来兰以云的日子,说得越详尽、越真实的,都能得到一笔大赏。

  当然,胆敢捏造、歪曲事实的,王府不会轻饶。

  这个情况下,下人们都是尽量挑着好话讲,就是姑娘胃口大开,吃三碗米饭这种小事,只要能博得王爷一笑,全部讲得津津有味。

  倒是有个实诚的婢女,说:“姑娘在香坊的时间更长了。”

  时戟顿时不快,叫了声停,问:“关于调香的事,事无巨细,都说出来。”

  于是,在听到兰以云不顾府医的反对,坚持接触砒/霜,或者各种对护胎不利的香料,时戟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算是明白为何刚刚兰以云目光偶有闪躲,就是怕他为此事发难。

  听下人说,不管府医怎么劝,兰以云能理直气壮:“王爷说了,别让我的事烦心到他。”

  或者据理力争:“香料本无毒,我也是调香师,心里明白着呢,何来伤害孩子?我会注意剂量就是。”

  最后,又安抚下人:“这些事告诉王爷,王爷会生气,受牵连的不是你们?而我能轻易瞒住王爷,你们放心罢。”

  时戟简直气笑了。

  好一颗玲珑心思,把黑脸白脸扮得极致。

  总而言之,在调香上,兰以云从来不会妥协,连时戟都敢开罪,会听府医的话?

  当即,府医于夜色中来到大殿,时戟问一句,他答一句。

  问及兰以云的身体,府医答:“姑娘身体脉象有些许奇怪,小的已经请教老师,老师亦看不出缘故。”

  能在王府当府医,其医术自然了得,但他乃至他老师都看不出的怪异之处,确实难以解释。

  时戟抬手按按额头,刚刚的欢喜退去,愤怒与担忧萦绕心间,他能感觉到头疾又有发作的预兆。

  天亮之后,宫中御医所院判被请到王府,给兰以云把脉,望闻问切。

  院判深深看了兰以云一眼,对时戟说:“王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门,说话声渐小,兰以云扶着腰从床上下来。

  拿不准院判看出多少,她咬咬嘴唇,打定主意,她要做的事,绝不会半途而废。

  这是为了调香,她没有做错什么。

  许久后,门“吱嘎”一声,时戟推门而进,光从他肩膀洒下来,勾出他高大肩膀的线条,衬得他面上十分阴森。

  兰以云盯着他,一只手放在腹上,她猜,大约是不妙的。

  只听时戟声音寒凉:“你想做什么?”

  兰以云不知道他了解多少,不敢轻易开口。

  时戟走到桌边,拿起倒扣的茶杯,往里面装水,温热的水氤湿茶杯的壁沿,一杯水满了,他还在倒,直到水流溢出,淅淅沥沥流到地上。

  他猛地将茶壶放下,一挥手,装满水的杯盏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

  兰以云抚抚腹部。

  时戟胸膛起伏,他克制怒意,话是从喉咙压着出的:“你在试香?用身体试香?”

  到这时候,兰以云知道被院判看出来,她掩饰不住,肩膀反而微微一松:“嗯。”

  时戟闭眼仰头,深深呼吸一口,其实,院判说的话,指兰以云可能服用一些不适合人吃的东西。

  时戟如何猜不出来,她愿意心甘情愿吃的,也只有被她奉为宝贝的香料,而这三个月,因为他远在两江,甚至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所以,她服多少香料,服哪些香料,都是不得而知的。

  他道:“不说你现下身孕几何,会不会影响孩子,便是寻常时候,有谁能把香料当饭吃?你这是在自寻短见!”

  兰以云说:“不会有事的。”她试图抓他的袖子,“时戟,你听我说,我有分寸。”

  “怎么不会有事?”时戟甩袖躲开她的手,他双目赤红,回想院判的警告——再这样下去,香料积毒,孩子生下后可能是死胎,但最严重的,只怕是会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

  为了调香,兰以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连命都舍得。

  时戟怎么没想到,她能把他当调香工具,当然,也能把自己当做调香工具!

  什么死不死,他不敢想象那可能,也不愿听她辩驳。

  是他的错,早知她如此痴迷香艺,就应用别的事,分散她的痴迷,以免她抽不出身,就是他以为满足她是爱她,才酿成今日大错。

  他怒火攻心,扬声:“来人!”

  下人推门进来,时戟命令:“把王府所有香,都丢出去,现在先砸了香坊!”

  兰以云还以为能讲讲理,哪知时戟一开口就要砸香坊,她不管不顾跑上前,指着那些下人:“不准去!”

  时戟拉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冷冷地说:“你平日里如何做就算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玩?”

  兰以云挣扎着:“我不会害了孩子的,孩子定是能出生,会很健康,时戟,看在我为你传宗接代的份上,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时戟的呼吸开始发颤。

  他在乎的是传宗接代吗?他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兰以云!

  孩子可以不要,那只是锦上添花,但锦绣没了,何来添花?一想到兰以云会死,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时戟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要怎么应对。

  他捂着她的嘴,忍着怒与失望:“这次没得商量。”

  “唔、唔!”兰以云瞪大眼睛,恳求着他,她掉眼泪,像一颗颗珍珠,碎在他手上,渗进他的手指缝。

  时戟彻底狠下心,闭上眼。

  她为香疯,他为她疯,仅此而已。

  “轰隆”的一声,即使他们坐在紫辰院,也能感觉到大地震动,香坊被推倒,建筑倒塌声不断。

  兰以云开始尖叫。

  起初,她咬着时戟的手,咬到时戟手掌破了,血流成注,时戟仍捂着,半点不肯松开,后来,她用力挣扎,打在时戟脸上、脖子上,抓出许多抓痕,时戟仍不动如山。

  他打定主意了,就是叫她恨他,怨他,总好过……

  时戟低头看怀里的人儿,说:“什么时候,你能从香里出来……看看王府,看看我……一次也好。”

  这句话越到后面,声音越低。

  他把尊严摆在她面前,任她碾碎。

  可兰以云连碾碎他尊严的机会都不碰,她只是流泪,一直流泪,清澈的眼睛如涌泉,泪水淌湿他的手背,混合手上的血液,掉在衣服上。

  时戟看那血渍,心想,恐怕一辈子都洗不掉。

  正在这时,他察觉兰以云浑身僵硬,再抬眼时,兰以云一手捂着肚子,额头冒汗,时戟心口猛地一痛,他松开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低/吟出声,定是疼到极致:“肚子疼……”

  时戟忙将她抱起,轻柔放在床上。

  还歇在王府的院判又被请过来,院判见快出人命,竟没忍住,怒斥时戟:“不可让夫人心绪起伏过大!”

  时戟他手掌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

  他眼睛赤红,站在一旁,看下人忙乱地服侍兰以云,煎药、倒安胎丸、喂水……

  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看向窗外。

  从这里看出去,本来是能看到香坊一角,如今香坊坍塌半边,看起来怪可笑的,虽砸香坊已被叫停,但也不可能修复。

  不可能恢复当初。

  时戟与兰以云这一吵,王府上下人心仓皇。

  一整天了,兰以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她呆呆地躺着,任由时戟和她说话,不予理会。

  紫辰院内,一开始频繁传出杯盏砸地的破裂声、男人难以控制的怒声,再到后来,渐渐沦为沉寂。

  时戟坐在床边,短短一日,下巴已经生出点胡子渣。

  没人想得到,功高盖主的景王爷,也会为一个女人如此狼狈。

  他看着兰以云,她哭得多狠啊,就是他曾经伤害她,她都淡然处之,可砸香坊、丢香料、不让她调香,就像要从她身上剥离血肉,会要她的命,

  她眼睛通红,其中没有半点光彩。

  时戟的呼吸乱得没有节奏。

  再一次,时戟做出让步。

  即使这种妥协,让他仿佛浑身的筋脉被打断,脏器破碎,只要划开他伪装完好的表皮,便能发现里头碎成一片。

  他轻轻捏着她的手,垂下眼睛:“不要置气了,好吗?”

  “你还可以调香,但是,不要把自己当香炉去烧这位香,可以吗?”

  兰以云没有理会他。

  时戟头内又猛地疼起来,针扎一般,绵绵不断,一阵胜过一阵,然而没有以前的暴躁,他现在只敢轻声哄着:

  “你还可以调香的,调香的方式那么多,不要偏用身体试香。”

  兰以云眼珠子转了转,她淡淡地看着他,声音虚弱:“我还能调香,对吗?”

  见她肯说话,时戟竟欣喜不已,他点头,说:“可以,你想怎么调,就怎么调,但是,不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兰以云眨眨眼,她轻轻一笑,只留意到一句话:“我还能调香。”

  这一刹那,她眼睛中重新亮起七八点星光,又活回来。

  这件事过后,时戟暂时把朝中的事交给心腹,他睁着略布血丝的眼睛,只盯着她,寸步不离。

  而兰以云和往常一样,沉浸调香,万幸的是,她没疑似服香。

  偶然一次,时戟看到化在水里的香粉,鬼使神差地试抿一口,被苦得舌尖麻木,他无法想象兰以云如何服香。

  因此,他更留心兰以云的举动。

  同时,时戟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如果孩子最终保不住,他需要用别的关系把两人栓在一起,而这关系,就是身份。

  曾经他是最看不起强加身份的关系。

  因为在他看来,这关系轻易可摧毁,正如他的母妃,仅仅因为是宫婢,就被处死,正如他其他兄弟,母妃势力再大,身份再高,照样被关进尼姑庵,青灯古佛。

  可是,他起先以为两人情投意合,结果只有他情/浓,以为孩子继承两人血脉,结果孩子生死难料,路都断尽,能联结两人的,只有最普通的方式。

  待兰以云换下制香的外袍时,只看一纸圣旨放在她面前,她目光顺着圣旨上的玉玺印记,移动到时戟的脸上。

  半个月来,本来意气风发的男人,浑身阴沉不少,深棕的瞳色也更为暗淡。

  他低声说:“我已与皇帝请旨,下月初八是吉日,我们完婚。”

  兰以云抬起手,放在时戟手背。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不是捂不热的石头。

  即使两人的相遇并非最恰当的时候,但后来一次次的缠绵,至少证明,她对时戟并非反感。

  只是比起调香,他永远排在第二。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调香,就没有兰以云,如果没有时戟,兰以云照样可以过日子。

  调香就是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或许是她对他永远的亏欠。

  再就是想到腹中的孩子,兰以云抚抚肚皮,这个孩子是她毕生心血,出生后,必须要名正言顺。

  也因此,兰以云点点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边漾着浅浅的酒窝,只这一顺从的反应,便叫时戟心中大喜,反过来握着她的手。

  他的鼻唇轻蹭她的酒窝,呢喃着:“这就够了。”

  这句话不知道说给兰以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大婚当日,京城皆知王妃已定,但何种身份、何方人士,很少有人打探得到。

  景王府没有宴请四方,但发给沿街百姓的彩头,只多不少,到王府门口,冷清许多,可见受邀者甚少。

  这不是时戟的意思,是兰以云不想见太多人,主动提出的。

  时戟哪有不依她的时候?因此,一场大婚,倒是办得和寻常夫妻所差无几。

  兰以云的腰身已经大出一圈,赶制的嫁衣勉强掩盖住她的身段,因她怀孕,只上素妆,但双眼盈盈,肤若凝脂,不会压不住这抹红。

  她回过头,看到时戟。

  时戟亦穿着红色喜庆的新郎服,他长身玉立,眉头微挑,是他这段时日为数不多的兴奋。

  为兰以云梳头的仆妇退到一旁,时戟不管规矩,他走到她身边,亲手执笔为她画眉,末了,他松口气,眼底终于露出笑意:“没有画坏。”

  兰以云看着镜子,笑道:“好看。”

  时戟心头一热,捧着她的脸吻了吻。

  就如寻常夫妻的恩爱。

  吉时一到,时戟牵着兰以云的手走入屋中,不远处,周慧和周春桃穿得浑身喜庆,周慧甚至真情实感地掉眼泪。

  随着唱声,时戟与兰以云躬身拜天地。

  时戟想,只要礼成,兰以云过明路,正式成为景王妃,到时候,她爱调香就调吧,谁敢给她不快呢?

  连他自己都不敢。

  只希望她所谓瓶颈过去,能够尽快回到真实,而不是被调香桎梏。

  时戟侧过头,盯着大红花球另一端的她,眉眼间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只是刚拜完天地,蓦地,兰以云顿住。

  时戟感觉奇怪,问:“怎么了?”

  兰以云手指捻着绸缎,突然,抬手掀起红盖头,在满堂惊诧中,她对时戟说:“我突然想到那味香要怎么换了,我要去调香……”

  这句话令时戟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兰以云松开手,红绸掉在地上:“时戟,原谅我这回,这是最后一次了。”

  时戟伸手去抓她的衣服:“等等,还有一点就礼成了。”

  兰以云摇头:“等不及了。”

  时戟攥紧她的喜服:“不要走。”

  兰以云却宛若未闻,她撇开时戟的手,那抹鲜红色,翩跹如艳蝶,消失在时戟的眼中,徒留时戟仍保持着拽她衣服的姿势。

  他僵硬地站着。

  本来喜庆热闹的拜堂,霎时陷入沉寂。

  就差这临门一脚,新妇却不知何故离开,实在匪夷所思,唱词的傧相不知所措,正要小声询问景王爷时,却看景王爷目眦欲裂,那脸上并非是怒火,更多的,是过分沉重的无力。

  傧相:“王爷……”

  时戟说:“继续。”

  他喉间好似沁出血液,嘴中有一股腥味,但也是这股腥味,让他冷静下来。即使是这样,他也要把这个婚礼完成。

  他不能再后退、在放手,必须让兰以云,名正言顺成为王妃。

  他,不放手。

  “二拜高堂!”

  时戟独自一人,对着高堂上的牌位,躬身。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对面红绸布的另一端,空荡荡的,他再一次躬身,在傧相“礼成”的唱声中,许久,时戟没有抬头。

  那一夜,宾客散尽,时戟独自在贴满喜字的房内等着,手边放着一柄秤杆,冰冰凉的。

  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应用秤杆掀开她的盖头,借着烛光,见佳人笑。

  他盯着那秤杆,眼眶通红,脑中如有龙在翻江倒海,疼得他眼前开始模糊,迷迷糊糊中,他坠入睡梦。

  犹记得,他好像曾允诺过她一个最正式、最盛大的婚礼,但是以前没有完成,现在,也没有完成。

  只要有这身份,他抓着秤杆,竟觉得些许安慰。

  他与兰以云之间,是不会分离的。

  秋寒就是在这样一个沉重的氛围里,忽然侵袭,天地万物枯萎,王府中也有显而易见的萧索。

  暖阁里燃着炭盆,时戟在看兰以云调香。

  自香坊毁掉一半,再不曾修葺,兰以云调香的场合就在各种地方,总是一张桌子、几个小碗、一柄杵,还有一个香炉,就能让她沉浸一天难以自拔。

  她腹中孩子已有九个月,比之七八个月时,还要大上一圈。

  幸运的是,目前这个孩子还没有变成死胎。

  时戟看着她的肚子,思绪飘远。

  假若当时,他没有轻易受她勾/引、诱/惑,抵死缠/绵,在她极为主动的当晚,就发现一切的不对劲,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

  还没等他想到答案,却看兰以云忽然皱眉,捂着肚子,差点把调好的香摔坏了。

  只道是要生了!

  时戟连忙走过去,准备把她抱上榻,再让准备好的产婆进来接生,兰以云却是不肯:“不行、不行!”

  她说:“要再加上这个,啊……”明明疼得冷汗与眼泪并出,双眼却还紧紧盯着桌案的香。

  时戟连忙抓住她的手,冷静道:“哪一味?我帮你加!”

  “这个,加到另一个……”兰以云指着两个瓷瓶,虚弱地说。

  如她所言,时戟颤抖地加好香,他盯着她,那双眼中布满血丝,紧张地问:“可以了吗?”

  兰以云已经分不出力气说话,只能点头。

  就算是这样的关头,她眼中还是只有香,产婆很快进屋。

  时戟不得不出来,他站在屋外,盯着自己扶兰以云的而摸到的满手血,陆立轩拿来湿润的手帕给他,他还没缓过来。

  屋内传来产婆鼓舞的声音,他也从一开始的呆滞,到后来,焦躁地来回走。

  天边雷鸣阵阵,黑云群聚,不一会儿,秋末最后一场雨就来了,时戟站在廊下看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偶尔听到产房中的惨叫,都能让他产生凌迟的错觉,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五脏六腑碎一次。

  他已经看到第七碗参汤送到屋内。

  放在身侧的手,越握越紧,要不是怕煞到兰以云,害生产更艰难,他多么想到屋内,陪在她身边。

  他抬眼看天。

  就是在疆场十几年,数度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老天,这一次,却禁不住双手合并。

  只求对她来说,这种痛苦,快些过去。

  突然,清响的啼哭掩盖过暴雨声,直达王府上空!

  时戟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他在外头等太久,呼吸已经麻木,直到进入房中才发现,房中一股极奇异的香味。

  这股香从房间溢出,到走廊,乃至蔓延整个王府,闻者忍不住站定脚步,不知不觉间,陷入香味。

  无法形容这股异香,没有任何话语能够描述它。

  只会让人疑惑,这或许是天下第一香。

  时戟只愣了一下,迎面,产婆抱着个大胖孩子,说了句:“恭喜王爷,是位千金。”她嘴上说着恭喜,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意。

  时戟心急如焚,直往屋里走,道:“快抱给王妃看!”

  昏暗的房中,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浓,产婆却突然跪下。

  时戟脸上的喜意顿住。

  产婆道:“王爷,王妃娘娘,殁了!”

  一道雷声骤然响起,乍然亮起的光,在时戟脸上留下明显的分割。

  他定定地看着产婆,心道,是墨、莫、默,还是……殁?

  深棕色的眼珠微微一动,从左转向右,看向跪在地上的下人,一个个低着头,有的已经开始哭。

  他怎么不信呢,是不是兰以云想逃离他,用的新办法呢?

  哈哈,他无声地笑了笑,踩着十分稳妥的步伐,朝拔步床走去。

  近了,越来越近。

  后来,时戟想,那天他是怎么度过的,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昏暗光线下,她面色红润,犹如完成极为重要的事,嘴角还挂着笑意,酒窝浅浅,一如她活着那样。

  他伸手,颤抖的手指停在她的鼻息处,又转到她的脖颈。

  怎么会摸不到动静呢?

  屋外大雨瓢泼,雷声轰鸣,屋内,在奇异的香味中,时戟亲了亲她的酒窝,亲昵地抚摸她的面庞,道:

  “我不会再阻止你调香的。”

  “别走,好不好?”

  他在和她打商量,一会儿细语,一会儿轻笑。

  及至最后,他趴在她脖颈处,闻着她身上散发的血腥味,豆大的泪滴如雨珠,掉到她的脖颈处。

  他留不住她,就算他不想放手,他留不住她。

  有的人,只会在冷静中疯去。

  时戟翻找兰以云的东西,除了一摞摞的调香书籍,还有一本古书,记着密香的调制办法——以人为香炉,以人为香,能调出最是独一无二的香。

  谁是香炉?兰以云。

  谁是香?小千金。

  兰以云最后的这味花费她毕生的心血、乃至夺走她性命的香,就是小千金。

  那阵奇香,其实是小千金身上发出来的。

  而完成此等秘法,并不需要真的从口中服用香料,调香师能通过特殊的办法,汲取香料。

  所以从一开始,时戟就防错了,兰以云总是能钻各种漏洞,避过他的耳目,调制令她入魔的香。

  把古书丢到地上,时戟面如金纸,道:“查。”

  很快,带来此书的奴婢都被控制,顺藤摸瓜,幕后是皇帝一派的势力,刘国公府。

  国公府的人,本来只用半本古书引/诱兰以云,让兰以云刺杀时戟,若是成功,则再给剩下的半本。

  但后来,兰以云宁愿自己花更多的时间研制,也不愿走上刺杀时戟的路。

  多少次,她挑灯夜读,摄入香料,一遍遍的尝试,早就拖累她的身体,让她于生产时已经岌岌可危。

  但明明,她只需朝他心口插一刀。

  就一刀,只要他死了,她就不会死。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时戟想,在他想用王妃的身份留住她前,原来,两人早就紧紧联结在一起啊。

  以云,他的以云。

  时戟心中柔软,他怎么舍得让她孤独上路呢?

  要有陪葬,许多许多的陪葬。

  紧紧捏着文牒,时戟手背青筋四起,不大自然地细细颤抖着,从文牒后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有种离奇的、诡异的疯狂。

  那之后,景王爷好似恢复如常。

  然后,谁也料不到,仅仅三个月,皇位更替。

  景帝登基。

  那一年,法场上,鲜血淋一遍又一遍,甚至斩到刽子手手指颤抖,景帝被记在史书中的罪行,又多一条,后世史官谓之:实非善类,心性如狼。

  浑身异香的小公主,因受景帝与其姨母周氏保护,天真烂漫,与当代才子佳话无数,不过,那到底记于野史,或许凑不得数。

  说到野史,作为最风流的官方编制外史,最耸人听闻的记载,就是十多年后景帝临终前,命心腹将他的骨灰调制成香。

  无论谁劝都没有用,就连小公主想死谏,也阻拦不了景帝。

  及至死前,景帝只喃喃:“这下,她就会一直看着我。”

  传闻兰氏爱香,景帝把自己化成香,只愿让他出现在她眼中,成为最独一无二的骨生香。

  据说调制此香的调香师,或郁结于怀,或疯了,或自尽,只因这香闻者无不落泪,心生执念,不得善终。

  ***

  近两千年后。

  这一年,有一件震惊考古界的事——景帝与皇后的合葬墓被证实,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古往今来的天灾**,没损失帝后墓穴。

  因此,考古只进行维护性发掘,把外层暴露的陪葬品收敛起来,内部无需强制破开。

  这件事在网上掀起热搜,极端的考古主义者支持强制破开,解开关于景帝是否自烧成香的历史真相,很长一段时间,政/府只能加强墓穴地区的巡逻,以防万一。

  而齐朝,因为是这个文明古国香道最盛的朝代,乘着发掘齐朝景帝皇后墓穴的热度,海市博物馆作为承办方,办了一个“齐香”展览。

  海市一中领导拍脑门,是时候集结孩子们出来放松放松。

  于是,这几周周末分批观展,本该在被窝酣睡的众人被挖出来,带到博物馆。

  “周刑魏礼齐香,与唐诗宋词是同一种程度的,我们今天展览主题,就是齐香。”导览拿着小喇叭解读。

  学生们昏昏欲睡。

  李瑶是初三九班的班主任,与导览一起协商,安排小孩们往下个区域走。

  突然,她发现班里一个女孩傻站在原地,她大眼睛水汪汪的,在展览的柔和光线下,皮肤白得能发光,五官很是精致,只是脸上有些呆滞。

  “叶以云,跟队。”刘瑶叫她。

  刘瑶很喜欢叶以云,不止因为她长得可爱,还因为她学习成绩好,又听话,此时,她叫她一声,叶以云猛地回过神,看着刘瑶。

  她难受地皱着眉头,报告:“老师,我肚子疼。”

  刘瑶说:“去厕所吧,你知道怎么走吗?需要我带你去吗?”

  以云指着上面的指示:“我知道的,谢谢老师。”

  以云匆匆到厕所,她刚到这个世界,想详细问系统,系统只跟她说:“你还是先解决你肚子疼的事吧!”

  以云说肚子疼还真不是借口,她低头一看。

  哦豁,倒霉到家,居然是姨妈来了,她循着原主的记忆,叶以云的姨妈期不是最近,所以她身上也没带预备的。

  现在问题是她在厕所,谁能江湖救急呢?

  以云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立即在置顶找到一个名字:傅青竹。

  以云嘿嘿一笑:“这位就是这个世界的男主吧?”

  系统试图挣扎:“……不是。”

  以云:“这么好的名,这么有逼格的抽象头像,怎么可能不是男主?”以云说的抽象头像,是纯黑的背景,里面一个白点,好像是月亮。

  系统放弃挣扎:“好的吧,还真的是。”有第六感的女人让它很没有成就感。

  以云得意一笑:“是时候让他来帮帮我!”

  系统:“?你想干啥?”

  叶以云与傅青竹的聊天,从外面界面看只有一个“[动画表情]”,以云没什么防备,直接点进去,下一秒,以云慢慢往上拉聊天,微微眯起眼睛——

  只看先前的聊天记录:

  叶以云是小猪头像:傅青竹,我跟你说件事。

  傅青竹是抽象头像:?

  小猪头像:我喜欢你!

  抽象头像:又做梦了?

  小猪头像:[动画表情]

  以云:“……”

  开局就被送一血,可还行?

  作者有话要说:调香师的故事告一段落。

  增加一些解释,其实这个世界以云不是为了虐时戟才这样做,而是兰以云就是这么个人,她能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调香考虑(从第一章兰以云因为怕得罪景王府=不能调香,再到进王府=不能调香,其实伏笔还是挺多的),后面她怀孕,时戟与她三个月的分离,阴差阳错之下,她更加疯狂了,所以从时戟回来后,她和之前的自己有了割裂,是人性的割裂,或许之前还会念着周慧周春桃,这之后真的只为香痴,时戟或许永远不知道,他走的三个月很关键,几�

  �奠定不得已的悲剧,而以云只是走的这个人设,她对时戟本身一直咸鱼,从没努力过,这个世界是强求的主题,强求而求不得,兰以云强求独一无二的至香,时戟强求兰以云,都没得到(兰以云的孩子是人不是香),所以到最后,兰以云疯了,时戟也疯了,造成最后的结局。

  异香的小公主是玛丽苏海王女主,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在我脑海里已经和三四个美男周旋过了(憨憨作者的恶趣味),以云作为上帝视角,也知道留小孩给时戟,时戟作为钦定的男主不可能失败,所以兰以云是疯的,以云不是疯的。

  谢谢评论区大家的敦促,也谢谢理解的妹子,作者也会经常检讨反省自己,将每个世界写好,鞠躬,其实很多时候作者的考虑并不周到,非常感谢理解的妹子,再次鞠躬。

  ——

  接下来是非酋青梅x欧皇竹马,蜜桃味恋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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