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92年,夏历腊月初四,大寒之节,年关将至,皑皑白雪,铺满大地,寒风刺骨,万物凋零。
安邑街面之上,人迹罕至,路人大多行色匆匆,偶有过客,亦是赶置年货之中,各家各户,缩在家宅之内,一家老小,其乐融融。
与之相对,安邑宫内,朝堂之上,一岁将过,又是大朝会之期,今日不同往日,乃年末最后一次大朝,按照往日规矩,魏候击置办飨宴,与众臣同乐。
宫殿之内,文武百官,分作左右,魏候击之席,自然乃在上首,案几之上,酒肉俱全,商匕象箸,漆碗酒爵,各自罗列。
宴上美酒,香气袭人,各种美食,或炖或煮,或蒸或烤,或渍(zi)或脍,或羹或炙(zhi),烹调之法,各不相同,种类繁多,让人目不暇接。
朝堂正中,一群舞士,持干挥戚,一群舞姬,拈羽抖旄,领头舞师,高声歌吼,其音绕梁,经久不息,“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自古以来,圣王治国,无有二法,唯文武之道矣,干乃甲胄,戚乃兵械,舞之干戚,喻之兵戈,谓之武舞,羽乃旌,旄乃纛,舞之羽旄,喻之令信,谓之文舞。
昔日周公制礼乐,天下宾从,及至春秋之末,礼乐崩坏,孔子作《礼经》,儒家士子大为推行,礼乐之法,方才又大行其道。
魏国自先君魏文侯建国之时,为了消除谋逆之名声,正己之名,定己之分,大举起用儒家学士,如今,魏国当下,魏国之君,魏候击师从儒学,魏相田无择,更乃是西河学宫祭酒,为西河儒士之首。
而在座卿贵,魏氏宗族众臣,多出于西河儒派,魏氏族老,先君魏文侯之弟,当今魏候击之仲父魏成,就是师从田无择,其子公孙座,亦是常年待在西河学宫,受诸位儒家士子教导。
礼经有云: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礼乐之道,乃周室之制,周以此制,王天下至今,已过六百余载。
《礼经》开宗明义: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
昔日魏文侯,建国之初,定己名分之时,从孔子之徒,游学儒士卜商之处,了解到《礼经》之言后,倍感大为受用,为了宣示魏国正统之资,方才尊以儒学,建立西河学宫,并以师礼奉卜商。
此时,魏国举国尚赤,明言自己承继周室正统,为火德,其根由正是出于此。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激昂的歌声,从领舞的舞师口中迸发而出,坐于下首左席上的田无择,满脸沉醉,伴着乐声,不断摇动着自己的身子,仿佛已与乐声,融为一体。
下首右席之上的吴起,沉默无言,频频举爵,痛饮酒水,眼中一片失落之情,今日之飨宴,本来乃是为吴起与公孙座庆功之宴。
吴起最初思之,觉得不管是酸枣之役,亦或汪邑之战,两场大战,主要战功,皆乃自己所立,哪怕自己并未攻破酸枣,最终为公孙座所取,可当初公孙座来接替自己之事,自己早已围困酸枣许久,破城之日,已是指日可待,唾手可得。
那公孙座攻破酸枣之功,不过是抢夺自己之成果罢了。
而且酸枣之战,乃是与弱郑交战,怎可比得上汪邑之战,与猛秦厮杀,吴起左思右想,皆觉得自己之功,当属头等,飨宴之事,亦该以自己为主才对。
可事到临头,吴起才苦涩的发现,自己所想,只是妄念罢了,飨宴之事,魏候击根本未曾询问过吴起的想法,一切安排,皆由魏相田无择所定。
文武之舞,合称万舞,乃是极为震动人心之美景,可吴起望之,却如同嚼蜡,没有丝毫的激动之感,当初学兄李悝尚在之时,鬼谷一派,在魏国何等兴盛,内事不决,问李悝,外事有危,询吴起,自己师兄弟二人,那是何等意气风发!
可如今……自己两鬓已白,年近半百,已有些许老朽之态,而西河学宫那群空言腐儒,却已是权倾朝野,学下门徒,更是遍及卿贵宗族,而自己鬼谷一派,却唯有自己罢了……
与喝着闷酒的上将军吴起不同,同样身为此次飨宴主角的公孙座,倒是少年得志,壮怀激昂,推杯换盏,与列席卿贵,肆意享乐。
万舞虽美,总有尽时,宴到中轴,舞者退下,上首席间的魏候击,满面潮红,举着酒爵,高声赞道:“大河滚滚,天赐之险,今日,吴起与公孙座两位将军,为本候剿灭戎秦郑寇,本候无以为敬,先干此爵,与两位爱卿同乐!”
说完,魏候击就抬起酒爵,一饮而尽,本就得意无比的公孙座,见到魏候击当着满朝卿贵,列席众臣之面,将自己与上将军吴起,相提并论,心中更加炽烈起来,举着酒爵,就回敬起魏候击来。
“我大魏贤主治国,天有所感,赐之以山河之固,当为魏之宝也,座,敬君候!”
本就闷气无比的吴起,见到公孙座这等小人得志之徒,又在阿谀奉承君上,心中怨念迸发而出,根本不顾该有得回敬之礼,就大声斥责道:“公孙之言,谬矣!实乃误国之语,望君候勿听此等妄言!”
美食佳酿当前,众臣原本正在享乐,可吴起的一声斥责,却如晴天霹雳般,将原本和谐欢快的局面,给劈成了灰烬,正闭目回味之前万舞之美的魏相田无择,睁开双眸,望着对面的吴起,心中暗忧。
上首席间的魏候击,原本潮红的脸庞,瞬间转回白皙,额头之上,暴起的青筋,不断耸动,举爵的右手,亦是因为用力过大的缘故,颤栗不停。
砰的一声,魏候击的酒爵,被其重重的砸在案几之上,爵中酒水,鼎中菜汤,溅射而出,魏候击满脸冷然,默默望着下首右席之上的吴起,心中不断涌出滔天怒气。
连魏候击这被打搅兴致之人,都如此愤怒,作为被吴起斥责之人,公孙座的心情,可想而知,当然更加激愤!
原本,公孙座上次接替吴起之军权时,两人之间,就已直面冲突过,如今,当着满朝卿贵,列席众臣的面,吴起又再次这等欺辱自己,公孙座怎能忍受下去。
只见公孙座亦是砰的一声,将手中酒爵,砸在案几之上,满脸怒色的拱手喝问道:“上将军有何高见,不妨直言!座,后学末进,愿闻上将军高见!望上将军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