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再相遇(二)
卯时, 天刚蒙蒙亮, 古老的凉州城在一片微光之中,苍凉而肃杀。风雨前夕,宁静也掩不住杀戮的戾气, 破旧的泥瓦砖墙早已满目疮痍。
三攻凉州,众将士早已疲倦不堪,若此番不一举拿下,待顾雍援兵一到, 再谈攻城更是难上加难。
郑召也深知局势严峻,此番势在必得,与陆元绍在明处主力攻城,陆萦便随陆康埋伏在凉州西南隅,以作应援, 好在兵力充足,四下遣兵将主城围得水泄不通。
天河依旧还悬着几颗星, 忽明忽灭。
这几月的颠沛流离, 让陆萦头一次体会到父亲在边疆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从小, 她只能看到父亲战胜归来时的风光无限,却不知他在边疆挨过多少刀箭, 又有多少次与死亡擦肩。
“又在想什么?”陆康一如小时候那般,揉了揉陆萦的头, “如今长大了, 有心事也不同哥哥说了……”
“如果娘……娘还活着, 该多好……”陆萦低了低头轻声叹到,鼻头微酸。
陆康的手有些僵,他轻轻拍了拍陆萦的肩,安慰道,“娘知道你这般,会开心的。”其实,陆康至今尚未明白,妹妹当年为何突然似转了性一般,同父亲冰释前嫌。
陆萦恨三晋会,似乎比以前更恨了,除去母亲的死……陆萦还会想起她虚伪的笑,想起父亲和哥哥险些丧命于她的谎言之下,想起她温婉外表下又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心,似是又被狠狠揪了一把。
此时,凉州城门之上的身影,在风中更显单薄,郑召的军队已经蓄势待发,包围了整座凉州城,陆萦也在……顾青盏半眯着眼,朦胧的晨曦让她更为心事繁重,禁不住问自己……她真的能同陆萦针锋相对么?
相峙的阵营,敌对的势力,这场战争无论输赢,她与陆萦之间,终有一人将死。
她形单影只地来到这世上,为何不又让她形单影只地离开,为何偏偏让她心里住了一个人,为何再也忘不掉那句“阿盏,我爱你……”
她曾与陆萦在神明面前许愿,她愿陆萦恨她一生,也不要爱她一分……可她却依然两次三番地想去靠近陆萦。
不远千里来到北疆,顾青盏知道自己还是忘不了她,想要见她……甚至,不管是用何种方式。
东方天空既白,远处传来击鼓声与呐喊声,牛角号已经吹响,是胜利的讯号。
“胜了?!”听到讯号,陆康欣喜若狂,他激动得一遍一遍问陆萦,“萦儿,我们赢了!”
攻城怎会如此轻而易举?虽敌寡我众,但负隅顽抗三五日绝不成问题,除非凉州主动求降,否则……
陆萦呢喃,“怎会这样?这其间必有蹊跷……”
号角还在长鸣,确实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一轮初阳跃上大漠地平线,柔和的日光驱散昏暗,斑驳的城墙上北郑的旌旗在挥舞飞扬。
陆萦还来不及思索,耳畔便响起振聋发聩的欢呼,远处的硝烟还未弥散开来,这场战争就这样结束。
“怎么了?”陆康见陆萦扶了扶额头,并没有太多欢喜,“不舒服吗?”
陆萦摇摇头,明明是一场胜仗,可为何仍觉得胆战心惊,总感觉……总感觉要发什么一般。
凉州城内,郑召拔出一柄长剑抵在青衣女子的颈间,似是疯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个名字,邪笑着,“……顾青盏……顾青盏……没想到你也有今日……”
冰冷的剑刃贴在脖颈上,并不能让她惧怕什么,她的眼底哪还能看见半分眷念,顾青盏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终究看不见陆萦的身影,心底升起一股怅然。
郑召眼底杀气满满,如若不是眼前这女子,他如何会沦落到败走北疆……若不是这女子从中作梗,煽风点火,徐毓又怎会被郑亦打入天牢,受尽非人折磨。
“顾青盏……”颈间的皮肉被利刃刺破,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剑刃滑下……
“杀了我啊……”顾青盏缓缓道。
见她无惧无畏的模样,郑召此刻真想直接挑断她的筋脉,强抑制住内心的冲动,他岂会让这个女人死得如此轻巧,“顾青盏,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这一步,她又估对了,郑召不会杀她,至少在百般折磨她之前,不会这样轻易杀了她。
映秋离开不久后,凉州城果然已被敌军占领,她北顾暗自嗟叹,“顾青盏,你真的疯了……”
她想不到顾青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遣人大开城门,让敌军蜂拥而入。顾雍此番遣她们前往北疆,暂守城三五日,待援兵一到里应外合,包抄郑召军队,纵使郑召军士再过骁勇善战,也不过是残兵败将,寡不敌众,待郑宫兵卫一到,便是一桩瓮中捉鳖的好戏。
只是如今……
“……你如今弃了凉州,知是意味着什么吗?”映秋掐着顾青盏的肩,若不是亲眼看着郑召破城而入,她不敢相信顾青盏竟真的背叛了三晋会。
“便是弃了性命。”顾青盏依旧波澜不惊,彷佛性命便是世上最一文不名的东西,弃了也便弃了,无甚可惜。
她如何会不知呢?背叛三晋会的后果,她比谁都清楚。
“你若还不走,待他们杀进城来,可就晚了。”
听得外面的马蹄声四起,映秋攥拳,质问她,“你呢,不走么?”
一直以来,映秋都视她为冷血怪物,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用起情来,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怕,“你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了……”
不语,沉默,就代表了一切。
如果有一天,非要沦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便让我去死。
表面云澹风轻,可内心却走在最极端的状态,顾青盏不管世人怎样看她,她也不觉自己有罪,但当她在陆萦眼中看到恨意时,她恨自己,恨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恨自己满嘴虚伪的谎言,她这一生都是错的。
沉重的镣铐,不见天日的地牢,黑暗而潮湿,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这环境顾青盏并不陌生,她在这里拷打审讯过多少人,早已记不真切。
“……听说,这凉州地牢有三十六酷刑,朕倒是想开开眼界。”
郑召取过一条浸透了盐水的皮鞭,第一鞭便径直抽在了顾青盏的脸上,白净的皮肤瞬时皮开肉绽,盐水随着皮鞭渗进血肉里,是蚀骨之痛。
可顾青盏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叮咛,这些疼痛于她而言,还不至不能忍受。
“不愧是三晋会的人……”郑召蹲下身子,挑起她的下巴,拿出一把匕首,用冰冷的刀刃拍在她那血肉模煳的伤口之上,“倘若在你这脸上割上九九八十一刀,看你还怎么拿着这副皮相去蛊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