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舞阳(1)
章一
晚风微扬,残夏将尽。
韩凤亭韩少督与他的老师,新闻记者卢秋心经历了之前那一番生死之间的搏杀,戏剧般地因为韩督军的战胜得以扭转乾坤。
韩凤亭、卢秋心以及曾经帮助过他们的大鼓娘齐四喜一同回京,关键时刻帮了他们一把的庞冬秀与岳剑尘却依然留在乡间。
而背叛了韩凤亭的副官马成鞍则逃得无影无踪,韩凤亭挂念着卢秋心的伤势,并未派人大肆追捕他。
历经了这一遭风波,韩凤亭颇受撼动,下定决心不再做个纨绔,又想卢秋心为自己这个学生不顾性命,自己却对这位师长并无多少了解,便在一日午后问道:“老师,我倒没问过你,你家乡是在哪里?这卢秋心是你的真名吗?”
卢秋心道:“我家乡在苏州,我的原名,本是一个‘酬’字,秋心二字是我取谐音拆字而成,是我的一个笔名。”说着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分别写了这几个字。
韩凤亭这些时日在卢秋心的指导下,已经颇识了些字,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几个字。”又看向卢秋心,满眼热切,“老师,那天你说,教你枪法的师父……是罗觉蟾啊?”
当日在大王庄外,卢秋心为了令神枪手白横宇与他比枪,故意抛出了罗觉蟾这样一个诱饵。那罗觉蟾枪法如神,是一个革命志士,又有许多关于他功夫传闻的神妙故事,可说是韩少督崇拜的对象。是时情势紧急,韩凤亭不及细问,如今有了闲暇的时间,自然要仔仔细细地问个究竟。
卢秋心笑了一笑,道:“当年在香港,我有幸与老师结识,同他学习了几年。”
韩凤亭瞪大双眼:“你真和他学过?快讲讲,罗觉蟾真人是怎么一个样子?和那说书里的一般么?老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哎哟我有这样一个太师父,可真是太威风了!”
卢秋心听他许多问话,也不由勾起回忆,笑道:“老师教导我许多,但其实老师他自己,功夫很是平常。”
韩凤亭吃惊道:“什么!他功夫既然平常,你为啥又认他当老师?”
卢秋心缓缓道:“我与老师相识,也算是一桩机缘,这其中,又牵涉到另一个重要的人。说起来,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民国初年,香港,维多利亚港。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于岸边,他穿一身白色长衫,脚边放了一只藤箱,正聚精会神看着面前的港口。
是时,维多利亚港乃是香港甚至世界极着名的港口之一,此处水域广阔,水底无淤泥,又兼三面环山,正是一个天然的优良港口。
此时少年眼前的水面上停靠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一艘白色的庞然大物傲然独立于众船之外,船身超于其他船只数倍,乃是英国海军的添马舰。
这少年来自内地,虽然家乡也是一个水乡,却从未见过这般巨物,直看了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随后不由惊叫一声:“我的箱子!”
不知何时,放在他脚边的那只藤箱已经无影无踪。
少年大惊,那藤箱中除却银钱衣物外,更有一样重要物事,是他这次来港的一个关键,若是丢失,如何得了?他连忙四处探看,却不见踪影,少年此时也知是遇了贼,忙问身边一个闲汉:“劳驾,你可看到刚才是什么人拿走了我的藤箱?”
那闲汉把他的手一摔:“你做咩呀?”说罢便甩着手走了。
少年愕然,他虽未听懂那闲汉的意思,可也大体晓得是对方不愿多管。他又问了数个人,均是不得要领,到最后一个老人时,那老人说了长长的一串话,态度虽然还算和蔼,少年却不解其意,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你找你的箱子?我知道!”
这是个又尖又利的少年声音,虽然也带些当地口音,却是少年可以听得懂的,他忙转过身:“你知道?是在哪里?”
说话那人赫然也是个少年,比他小了一两岁的样子,生得又黑又瘦,一双眼睛奇大无比,又向外鼓出,倒很像青蛙的样子。他笑道:“我姓田,他们都叫我田鸡,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刚才看到一个小偷拎了你的藤箱走了。好像就是朝那个方向去了。”说着一指。
少年一听,提脚就追。谁想追了一段路,前方却出现了岔路口,他正茫然处,那田鸡却赶了上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一段的路,没有比我更熟的,我要是帮你指路,一定能追得上那个人。”
少年便道:“那便烦请你指路。”
田鸡只笑嘻嘻地不动,少年又催了一遍,他伸手圈了个洋钱的样子,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的钱都在那藤箱里,找到了便给你。”
田鸡皱了眉头,方道:“好吧,就这样说定。”说着健步如飞地向前奔去,少年倒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这般又跑了一段,田鸡忽然一指前面:“就在这里!”
那是十分破旧的一所房子,看上去似乎并无人居住,少年心下存疑:“这里?”
田鸡忙道:“就系呢度啦!”他一急,也忘了那少年能不能听懂,喘了口气又道,“我认识那小偷,他没有钱的,就是住在这里!”说着拽着那少年就往里走。
那房子里面又黑又破,窗户都用木条横七竖八地挡着,少年睁大眼睛,正要分辨其中情形,忽觉一阵风过,一把沙子顺着风就扬了过来!
黑暗之中,只听“哎哟”一声,房中原先埋伏的两个人冲了出来,朝着那发出声音的人便是几拳,又道:“把你衣服脱下来,钱拿出来,我们就不打你!”
“我没钱!”被打之人大怒。
埋伏的一个人也怒道:“看你穿的那样好衣衫,还说没钱!”说着上手就去扒衣服,扒了两下却觉触手很是粗糙,并不似先前自窗口看到那等丝绸的样子,另一个埋伏的人却早已发现不对:“是田鸡!”
三人忙忙地都冲出来,那被打的人赫然正是田鸡,此时他脸上青肿了两块,看上去好不狼狈。他大怒道:“阿虎、良子,你们都瞎了眼啦!”
埋伏两人一个又高又壮,正是那阿虎,他抱怨道:“谁晓得打的是你?你带来那人呢?”
比田鸡还要瘦小的良子眼尖:“他在那儿!”他声音尖细,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那少年正站在门外。原来少年起先见田鸡强拉他进房时便有怀疑,那一把沙子扬过来的时候,他往后一躲,反把田鸡向前推去。阿虎与良子不知根底,便把田鸡揍了一顿。
田鸡气得一蹦三尺高:“你够胆!暗算我!”
那少年皱了皱眉:“明明是你欺瞒在先,我问你,我那只藤箱是不是你们拿走的?”
田鸡哪里理他,一挥手道:“阿虎、良子,上!”
这三个少年一并冲了过去,那阿虎力气极大,一拳打来,虎虎生风;田鸡敏捷灵活,出手更快;良子虽然最是瘦小,但间或使个暗算,也令人难以防备。
这若换了旁人在此,也就着了他们的道儿。幸而这少年幼时曾学过一套形意拳,身手较之一般少年矫健许多,他把袖子一挽,手臂一屈一伸,肘与膝合,一击而出。
阿虎力气虽大,却有些笨拙,当先被他击中,“哎哟”一声,少年随即便出一脚,阿虎不及躲闪,恰被他踢中膝弯,摔了个结结实实。少年脚下一个迂回,一手护于心前,另一拳向田鸡击去,田鸡忙向旁闪,谁想那少年这一式乃是虚招,他护在心前那只手一握为拳,迅速击出,田鸡被他打得一歪,摔倒在地。
此时便只剩下一个良子,他原本力小,又不及田鸡灵敏,那少年一拳击来,他竟忘了躲避,少年拳风已至他面前,良子额发被吹得散开,少年却忽然停下,看着他的喉间道:“原来你是女孩子,我不打你。”便收回拳头。
良子脸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阿虎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说:“田鸡,这个咱们打不过啊!”
田鸡直咬牙,可是经过方才的交手,他也知道凭自己这几个人,是拿不下那少年的,便指着那少年道:“我们还有个兄弟,今儿是他没在这里,要在,准打得你满地找牙!”
这不过是圆面子的说法,阿虎挠一挠头:“你是说小云南?他打架虽狠,可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啊!”
这话良子听了都叹,田鸡更是怒道:“有你这么给兄弟拆台的吗?”
那少年到底也还年少,听了这话,“扑哧”一声也笑了出来,随即又问:“我那只藤箱,是不是你们拿走的?”
田鸡叫道:“谁拿你那只破箱子,快滚,别等我兄弟过来!”
少年看他们的模样,心道那只藤箱大抵真不是他们拿走的,正想着之后该去哪里寻觅。忽然有一个人匆匆跑了过来,一眼看到良子,一把抓住她道:“你怎么还在外面,你妈拉肚子,快要死了!”
良子大吃一惊,也不顾那少年,忙和阿虎、田鸡一起奔了回去。
她家便住在附近,那住处之破,比起方才那间无人居住的破屋,倒也不遑多让。
只是毕竟是两个女子住的地方,窗前还摆了一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榴树,此时那树上结了拳头大的石榴,红艳似火,却愈发显得这屋中破旧得凄凉。
良子的母亲便躺在屋中的一张木床上,一张脸青白得吓人,约是泻得太多,屋中的气味格外令人难受。田鸡几人也不嫌弃,都凑了上去,脸上满是害怕。
田鸡忙掏口袋,却只有几个铜子,阿虎也是如此。这点钱别说看病,就是鸡蛋仔也买不了几只。良子眼泪都掉了下来:“早晨起来还好好的,这是得罪了哪一路的神仙?”
床边还守着一个人,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头黑发,一张白脸,一双眼便像两把刀子,偏又透出种俊秀。那人见三人身上都没有钱,咬牙道:“我原当你们总能做成笔生意,罢了!”说着向外就走。
田鸡一把拉住他:“小云南,你去哪儿?”
小云南道:“你别管。”
田鸡却不放手,看着他道:“你是不是要去蒋老邦那里借?他家的钱,好借不好还的!”
小云南道:“了不起我将来剁只手还他,总不能看玖姨死在这里。”
刚说到这里,床上的玖姨一声呻吟,挣扎着又要起身,只是泻得久了,哪里还挣得动。良子忙去扶她,低声道:“娘,我扶你。”
小云南看到玖姨如此,甩开田鸡的手就往外走,田鸡要拦却拦不住,高声叫道:“阿虎,你是呆的!快拉住他!”
阿虎的反应最为迟钝,先前还扎煞着两手不知该做些什么,听到田鸡这样说,忙拦住小云南。
小云南眼神一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子,朝着阿虎便剁了下来。阿虎吃了一惊,忙向旁闪,谁想他躲得慢了,那刀子极利,已刮到了他皮肤,鲜红的血哗啦啦一流,阿虎哇哇大叫起来。
就在这一团混乱之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不要慌,我有办法。”
田鸡正没好气,怒道:“是哪个鬼头鬼脑地在外面?”
“卢酬。”那人居然真报了名字,随即负手走了进来,只见他一身白色长衫,年纪比屋里这些人也大不得多少,正是方才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