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开棺本就不合情理,但胡万里身份特殊,棺椁所过之处,汉武城所有人都要跪送,而且胡万里是远征途中身亡,自然要让亲人和一众属下先验明身份,李健、伍子顺都是心知肚明,清楚胡万里是诈死,但见徐清曼看到棺椁里的情形之后反应如此之大,两人心里都是一惊,连忙凑上前去。
棺椁只开了一角,上方还有宽大的军旗遮罩着,胡万里神情安详,脸色灰白,静静的躺在棺底里,两人都是对胡万里极为熟悉的人,分开也不过才一个多月时间,一眼就能断定棺椁里的人绝对是胡万里无疑,登时都心惊肉跳,难不成不是诈死,是真死?
薛良辅、谢文昌、吴亦有、严力、许明军、吴长森等人围上来看过之后一个个都跪下痛哭涕零,见这情形,码头上里里外外的官员士绅商贾工匠百姓纷纷跟着跪了下来,瞬时间,哭声便由近而远迅速的播散开去,整个汉武城都笼罩在无尽的哀伤之中。
对于大明而言,小琉球是一个完全可以堪称世外桃源的所在,自由平等,民不以籍分,开放富足,丰衣足食,免费教育,学术开放,废除徭役,薄征赋税,灾荒救济,无息借贷,扶持农商,激励手工,严格保护私有财产,没有各种各样的限制,这是在大明根本无法想象的景象,只要是来到小琉球,就再没人愿意回大明,在小琉球,所有人都能看到富足生活的希望。
而这一切,都是源自于小琉球的开发者和统治者——胡万里,对于胡万里,所有人都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爱戴,对他们而言,胡万里就是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神一般的存在,谁也没想到,在他们刚刚尝试到生活的甜头,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小琉球的天却突然塌了!
谁也不知道,没了胡万里,小琉球是否还能维持原样,是否还能继续快速的发展下去?谁也不知道,现在所拥有的生活会否被剥夺,这种好日子会否一去而不复返,所有人都是既哀伤又忧心!
听着仿佛是充斥整个天地间的悲戚之声,刘思武昂起脸,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落下来,他能体会所有人的心情,他体验过劳作终年,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稍遇灾荒,便四处逃荒,卖儿卖女的生活,他清楚小琉球的生活有多么的安稳富足,他清楚小琉球的人们对少爷有着什么样的感情!
不知道少爷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后悔他的决定?长吁了一声,他才沉声道:“合棺......起棺。”
棺椁在呼天抢地的痛苦声中缓缓的抬进了总兵府,人们却不愿就此离去,都尾随而来,聚集在总兵府四周,一批接着一批,有序的扶老携幼到总兵府大门前磕头。
后院,徐清曼一清醒过来,即吩咐马上将刘思武、李健叫了进来,一众丫鬟小厮都被她赶了出去,一俟二人进门,也不待二人见礼,她劈头便道:“怎么回事?”
李健匆匆敬了个礼,便赶忙关了房门,刘思武这才道:“回夫人,属下攻打倭国京都返回大营,少爷便已染病多日.......。”说着,他眨了眨眼睛。
见他这表情,徐清曼不由的松了口气,道:“屋里没人。”
“夫人,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
“那棺椁里是怎么回事?”徐清曼心有余悸的问道。
“是蜡人,蜡烛做的。”刘思武含笑道:“是少爷从西洋请来的工匠。”
蜡人!徐清曼不由微微一愣,蜡烛做的人能够如此逼真?想了想,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略微沉吟,她才道:“安排个机会,我要仔细看看。”
听的这话,刘思武稍一沉吟了下,才道:“夫人,这事不能让几位姨娘知道,那就现在去看吧。”说着,他看向李健,道:“你陪夫人前去灵堂,顺带将伍子顺也叫上,我去将其他人都集中到前院大厅里开会,你们随后赶来。”
二堂大厅都临时改为了灵堂,接到飞剪船通报,灵堂便已布置好,此时倒也不慌乱,徐清曼吩咐府中总管将灵堂的人集中到堂前交代注意事项,几人便乘着这机会从后门进入,再次开棺,确证棺椁里的胡万里的确实是假人,三人才彻底放下心来。
出的灵堂,徐清曼便缓声道:“我如今不便露面,就不去前院了,你们去吧,戏已开场,别演砸了就行。”
“夫人放心。”李健、伍子顺连忙行礼告退。
二人匆匆赶到前院大厅,便见东兴港文武高层基本都到齐了,刘思武虚着主位,当仁不让的坐在左起第一张椅子上,薛良辅则坐在右侧,其下一众文武则都是站着,见的二人进来,刘思武起身扫了厅里众人一眼,沉声道:“大帅在倭国水土不服,为奸人所乘,被人在药中下毒,煎药郎中已经确认,系锦衣卫的人......。”
这话犹如一瓢冷水倒进了滚开的油锅中,一片寂静的大厅里立时群情激奋,吴小驴立即高声喝道:“少爷虽不是咱亲生父母,却胜过亲生父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豁出性命不要,咱们也要为少爷报仇!”
这话立刻就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大厅里不论文武,纷纷附和,“对!少爷对咱们有再造之恩,必须为少爷报仇,向朝廷宣战!”
“说的是,不报此仇,死不瞑目。”
“报仇!向朝廷宣战!”
“报仇!向朝廷宣战!”
大厅里立刻登时就闹翻了天,薛良辅自听闻噩耗,一直都是心神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前来与会,都是强振精神,眼见的群情激奋,他立刻便意识到了危险,护卫队若是真的不顾一切与朝廷开战,后果不堪设想,胡万里生前不敢向朝廷开战,就是考虑到小琉球的兵力财力都不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旷日持久的战争,他不能眼看着护卫队毁掉小琉球,这是胡万里一生的心血!
他连忙站起身来,双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他在东兴港地位极高,一直都是胡万里的左右臂膀,不论文武,对他都相当尊敬,大厅里随即便静了下来。
“诸位。”薛良辅扫了众人一眼,最好停留刘思武、李健二人身上,“少爷不独是护卫队官兵的再生父母,也是所有小琉球百姓的再生父母,这个仇,必须报!否则在座的诸位都无颜苟活于世!护卫队官兵和小琉球百姓知道真相后,也会唾弃咱们!”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话头一转,沉声道:“报仇,咱们的找准对象,害死少爷的是谁?不是锦衣卫,是当今的天子——嘉靖!以东兴港现在的兵力和财力,能够杀死嘉靖吗?若是不能杀死嘉靖,却将护卫队拼完了,少爷的大仇如何报?”
“薛先生说的好。”刘思武立即一口接过话头,道:“少爷的大仇必须报,但以东兴港目前的实力,还无法推翻朝廷,杀死嘉靖,怎么办?我们必须的忍辱负重,扩军备战!”说着,他转头看向薛良辅和李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东兴港也不可一日无主,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少主,稳定人心。”
“如此大事,少爷难道没有交代?”薛良辅沉声道。
“有!”刘思武点头道:“少爷遗嘱,不尊世法,立长!”
立长?薛良辅略微一愣,胡万里长子——胡正华,虚岁十一,从小是他看着长大的,论聪明机灵,远比不上嫡子胡正麟,而且他也知道,胡万里平日里甚是疼爱嫡子,是因为年纪的原因?还是因为护卫队的原因?半晌,他才道:“可立有遗嘱?”
“有!”刘思武说着便取出一封信递给薛良辅,拆开信,看到那极为熟悉的字迹,薛良辅忍不住眼圈一红,细细看完,他便将信递了回去,道:“少爷既有遗嘱,那就无须再议,尊令行事。”
略微一顿,他又接着道:“少爷骤去,难免军心浮动,民心不稳,马上张贴告示,奉立胡正华为东兴港少主!子承父志,东兴港所有政策不变,以稳定军心民心,再则,少爷系锦衣卫害死之事,暂且保密,给伍子顺腾出时间进行全面清理。”
东兴港胡万里亲征倭国,染病身亡的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三日后,金陵报便在头版头条最为显著的位置刊载了这条消息,无数人为之唏嘘不已,但因着胡万里的身份,人们大都是私下感叹缅怀,受过东兴港赈济的百姓则是偷偷在家里供上了胡万里的牌位。
朝廷的反应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仅仅五日之后,金陵报就刊载了嘉靖的谕旨,历数胡万里的功绩,遣南京礼部尚书王廷相前往汉武赐祭葬,谥武毅,并追封胡万里为靖海侯,世袭罔替,着其嫡子胡正麟袭爵。
这道谕旨等若是为胡万里正名,一刊载出来,立刻就引起了轰动,南京城所有大小茶楼、会馆立时就人满为患,话题只有一个——胡万里,对于胡万里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又富有争议,而且又在南京任过职的大员,自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人们更关心的是朝廷对东兴港态度的转变。
慈善会苏州分会会长赵文华缓步踱进了‘飘香楼’,大堂里早已人满为患,他叫过小二,要了周志伟包下的靠窗座位,周志伟随同王廷相去了汉武,这一趟估计在汉武停留的时间比较长,他赶来南京坐镇慈善总会。
胡万里的死讯传来,他亦是极为难受,这几日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别人谈论胡万里生前的点点滴滴,他知道嘉靖为胡万里正名之后,必然会引起热议,果不其然,还未落座,便听的一人高谈阔论。
“要论靖海侯的功绩,那还真是没说的,美洲高产抗旱抗寒农作物——玉米、马铃薯、番薯在朝廷和农学院不遗余力的推广下,已经是初见成效,咱们江南或许感触不深,但北方、西北、西南各省以及辽东却是大为受益,这三种农作物这几年可是活人无数,这是泽被万世的大公德。
再就是这慈善会了,南京没人不知道,这慈善会是靖海侯一手创建的,这些年慈善会对各地遭灾百姓赈济的力度已经超过了朝廷,还有你们不知道的,发行银元和新钱,也都是慈善会的功劳,更不要说东兴港这些年连续不断的巨额捐款了。
最好就是靖海侯的战功了,自三保公下西洋之后,咱大明海疆何时象今日这般太平过?危害百年的倭患这些年已经绝迹了,弗朗机的商船这些年也再没进过咱大明的海域,听说现如今都老老实实的在满刺加跟咱们贸易。
收满刺加、征吕宋、征南洋、征倭国、征安南,东兴港从来就没败过,咱大明在海上的威风都是靖海侯打下来的,要不是靖海侯跟朝廷关系不好,封公爵也是稀松事!”
“还封公爵?”一人语气淡淡的道:“靖海侯功绩是不小,不过,这些年东兴港跟朝廷可没少开战,上个月东兴港还在倭国大败海州舰队呢,皇上能够追封胡长青为靖海侯,已经是难得的圣明天子,还指望封公爵?”
“哪次不是朝廷挑起的战端?”有人不服气的道:“人家东兴港已经是很节制了。”
“真不知道,为何这时才晋封靖海侯?要早封几年,也不会有这些事了,说不定靖海侯也不会英年早逝。”
听的这话,赵文华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胡万里封侯的背后绝对还有其他原因,嘉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天子,应该是朝廷想图谋东兴港?胡万里已死,对东兴港,他再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嘉靖的态度,关心的是他有没有起复的机会,周志伟对东兴港的事情了解的多,得想法子从大义的角度劝说他一下,胡万里已死,也该为他们几个的仕途打算打算了。
汉武城,府衙,薛良辅看到嘉靖的这道谕旨,马上就嗅出了一股味道,连忙吩咐人去请刘思武、李健两人到总兵府门前相会,做在屋里思忖了半晌,他才出了府衙乘轿前往总兵府,到的总兵府大前,一出轿,他便见的刘思武二人快马赶来。
待的二人下马上前见礼,他便拿出金陵报,道:“朝廷晋封少爷为靖海侯,并指明着二公子袭爵......。”
“哼!”刘思武冷哼了一声,道:“嘉靖还真是贼心不死,朝廷显然很清楚咱们的情况,这是企图挑拨离间。”
“不止如此简单。”薛良辅看了二人一眼,道:“进府再说。”
三人进了总兵府,径往后院而去,一路走,薛良辅一边说道:“嘉靖不计前嫌追封少爷,而且是世袭,这份殊荣非同小可,大明立国百余年,书生封侯能有几人?嘉靖此举不仅为他本人博得了极好的声誉,也将咱们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朝廷放下成见,追封少爷,咱们若是不接受,必然会为世人所诟病指责,不利于咱们日后争取人心,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这关系到少爷身前身后名,咱们总不能让少爷背负一个反贼的名声吧?
若是接受朝廷的册封,二公子就是靖海侯,大公子算什么?现在二公子年纪尚幼,或许看不出危害,可一旦二公子成年,东兴港必然因此而内讧。”
刘思武听的一笑,哪里还能等到二公子成年,他当即便笑道:“薛先生考虑的太远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既然是关乎少爷的身前身后名,咱们接受就是。”
“或许不用等到以后。”薛良辅说着停下脚步,见四周没人,他便低声道:“若是接受册封,夫人会否生出其他想法?几位如夫人绑在一起可都未必是夫人的对手,而且......。”他看了二人一眼,道:“王廷相前来汉武,肯定还会分化拉拢。”
“薛先生放心,护卫队高级军官,不可能会被朝廷收买。”刘思武含笑道:“夫人也是顾全大局之人,薛先生尽可放心。”
见两人神态轻松,混不当回事,薛良辅不由暗自腹诽,毕竟年轻,不知人情冷暖,不知世事艰难,丧夫女子,终身的指靠和一生的希望都在孩子身上,为了孩子,而且是唯一的孩子,即便聪慧如夫人,也未必能顾全大局。
想到这里,他猛然觉的不对,胡万里对自己的夫人和几位如夫人岂能不了解?他难道不清楚夫人徐清曼聪慧过人,而且名分身份地位也不是几位如夫人能想比的,为何偏偏要立长,而不是立嫡?他就不担心埋下手足相残的祸患?以胡万里之精明,在这种大事上岂会如此糊涂?
联想到刘思武、李健两人神情轻松,他越想越觉蹊跷,盯着刘思武看了片刻,他突兀的问道:“棺椁里是怎么回事?少爷在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