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九月里, 楚府都像是被阴云笼罩着。老太太病得起不了床,而季泠则一连昏迷了五日都还没醒。
楚寔亲自将大夫给季泠开的方子拿来看了看,并没看出不妥来。可季泠若是继续这么昏迷下去,恐怕就真醒不过来了。
楚寔走出门, 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迈步往园子里去, 想亲自去看看季泠。没想到却无意中见到苏夫人身边的丫头和碧塞了个东西给刘大夫。
楚寔眯了眯眼睛, 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让繁缨将和碧唤了来。
和碧忐忑地走进屋子, 给楚寔问了安。
楚寔看着和碧,久久没说话。直看得和碧自己脚开始打颤, 他才开口道:“在季泠的方子里,你让刘大夫加了什么药?”
和碧没想到楚寔张口就是这个。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是什么事儿, 进门的时候,只想着她一句话也不能说, 哪怕楚寔打死她, 她也不会说。
可和碧万万没料到,楚寔居然什么都知道了。
其实楚寔什么都不知道,刚才的话不过是在诈和碧, 但如今一看和碧的神色和满头的冷汗, 就知道被他猜中了。
“没事了,你出去吧。”楚寔道。
和碧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转头就跟苏夫人坦白了。“夫人,奴婢真的什么都没说。”
苏夫人还能不了解自己儿子?那是个真正的人精, 一点点蛛丝马迹在他手里,就能被他顺藤摸瓜找出全部真相来。
当苏夫人面对楚寔时,还是很硬气的,“是我做的。”
楚寔的神色很平静,并没有苏夫人想象中的谴责。
“都是儿子不孝,才让娘为了我做出这种事。若是有报应,就都报应在我身上吧。”楚寔道。
本来一直很镇定的苏氏立即就哭了,开始捶打楚寔,“你这个混小子,你这不是剜你娘的心吗?我这是为了谁啊?我都是为了你,要报应就全报应在我身上好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凭什么我儿子要配那样的丫头啊?”
楚寔坐到苏夫人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娘,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这般做,万一以后被人知晓了,可怎么办?”
苏氏摇头道:“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楚寔叹道:“娘,这是男人娶媳妇,又不是姑娘嫁人。”其中的厉害关系完全是不对等的。
苏氏看着楚寔道:“你这是铁了心要娶季泠?”
楚寔摇头道:“我还在等她醒,问她几句话。”
然而之后苏氏再派人去看季泠,甚至她自己去看望季泠,都被守在季泠门外的北原给挡住了。
北原就是那个在扬州被人收买要害死楚寔的随从。而他对楚寔却是忠心耿耿,所以才有后来的事。
苏氏闹了个没脸也没进得季泠的屋子,而那位刘大夫也再没在楚府出现过,从此以后楚府的主子得了病,都是请顾大夫。
苏氏见不到季泠,季乐自然就更见不到季泠了,但是她也不怕了,因为老太太昨日已经将她爹娘找了来,让她和楚宿交换了庚帖。
至于一直昏迷的季泠,却还陷在噩梦里无法醒来。
在那场噩梦里,她看见自己在章懿出嫁那夜,鬼迷心窍地并没推开楚宿,然后她便嫁给了楚宿。
可事实证明,那不过只是噩梦的开端而已。
在她嫁给楚宿之后,老太太从此不待见她,章夫人更是看她不顺眼。而楚宿,更是一步也没进过她的屋子,便是洞房花烛夜,他也只是在外间的榻上将就了一晚,之后就都是独宿或者睡在了怀秀屋子里,依旧后来的小妾屋子里。
季泠就一直看着梦里的自己,在听雨亭里弹着箜篌,一夜又一夜。
一日复一日。
一直到老太太下世。
就在季泠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楚宿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然而带来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
楚宿要娶周容为平妻。
周容一直未嫁,也早已跟随周夫人离开了楚府,季泠从没想到,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而那时候,周夫人也已经下世了。
说是平妻,其实就是唯一的正妻,楚宿的中馈是交给周容的,季泠从嫁给他那天起就从没拿到过那个权力。周容进门后,季泠就搬离了正房,反正这个正房楚宿也从没踏足过。
季泠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老太太在,她一开始就住不进正房,楚宿从未承认过她。
周容进门后,陪伴季泠的依旧只有那柄箜篌,“归去来”。她每夜弹的也只有那首曲子,“归去来”,那是她心上的声音,是她谱给自己的声音。
季泠沉浸在“归去来”的凄凉音调里,一直没办法挣脱,那个音调就像湖底的水草一般,束缚着他的脚,把她往深渊里拖去。
“为什么还是没有起色?”
“听说泠姑娘曾经中过蛇毒,那蛇毒太阴寒,即便清除了余毒,但对身体的损伤已经很大。这次又落入水中,凉上加凉,还误食了虎狼之药,只怕……”
“一切都只能看她的斗志了。”
声音若隐若现地浮在季泠耳边,她意识到那是现实里的声音,她应该拼命醒过来。可是身体却那么累,一点儿也不听她使唤。
又是归去来,那音调在她耳边响起,像是有人抓着她的头发在扯。
刺痛。
然而刺痛之余,却让季泠意识到,那不是箜篌音,那是琴声。
是有人在用琴弹走“归去来”。
会是谁呢?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条路,季泠踉踉跄跄地随着琴音铺就的道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她就睁开了眼睛。
“姑娘,姑娘,你可总算醒了。”芊眠见季泠颤抖着睫毛睁开了眼睛,一下就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大声。
季泠想安慰她别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已经太久没说话了。
但人只要醒了,性命就暂时无忧了,用过一碗米油后,她已经可以靠坐在床头软枕上了。
在床上躺了足足六日,季泠只觉得浑身黏腻腻的,强撑着精神让芊眠服侍她洗澡。在泡入温暖的澡盆时,季泠一下就想起了那夜池水的冰冷。
季泠这时候才从梦境的恍惚里回过神来,“那天是谁救了我啊?”
芊眠给季泠擦澡的手顿了顿,然后才低声道:“是大公子。”
季泠的身体在热汤里止不住地打了个冷颤,那天站在桥上的人有楚寔和南安,为什么不是南安啊?!为什么?!
季泠想起她的梦境,楚寔并不会比楚宿好,说不定还更坏。她将头缩到水面下,眼泪止不住落下来,难道梦境真的是现实的预兆么?
沐浴后,季泠神情惨淡地靠在床头,想来大家肯定都以为是她故意的吧?老太太也不知道能不能原谅她,苏夫人肯定恨死她了吧?所以从她醒过来,才一个人都没来看她是不是?
季泠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芊眠看着也她也觉得好生可怜,她伺候季泠这么久,最清楚她有多害怕楚寔,绝不可能故意落水的。只是她一个丫头,人微言轻,谁也不会相信她。
芊眠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笔直如松的北原,不由叹息了一声。季泠已经很伤心了,她再不忍将北原守门的事儿告诉她。因为这意味老太太和大公子要将季泠和所有人都隔离开,不许她乱说话。
可是季泠能乱说什么呢?其意思不言而喻。
芊眠再次叹息了一口,却见门口的北原动了动,低声道:“公子。”
芊眠直了直身体,将楚寔迎了进门,“大公子。”
楚寔点了点头,“泠表妹醒了?现在能说话吗?”
芊眠点点头,“姑娘刚用了碗米油,有点儿力气了。”
楚寔道:“你出去吧,跟北原一起守门,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个要求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芊眠一时间没有动。虽然楚寔和季泠是表兄妹,但这也绝不是他可以不避嫌的理由。
楚寔扫了眼不动的芊眠,略嫌不耐地道:“还不出去。”
芊眠这才动了动,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内室,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反抗楚寔,她也是这会儿才体会到为何她家姑娘会那么怕楚寔的。
就是那股气势,什么都不说,什么理由都不用给,就让她无条件服从了。
季泠听见脚步声,却不是芊眠的,她微微从靠枕上抬起头,就看到了楚寔。
季泠大惊,想找芊眠,却不见一点儿影子,她现在衣衫不整,洗过澡沐过发之后,因为太疲倦,所以只随便披了件衣裳。虽然还是遮得严严实实的,可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尤其还是男子。
季泠慌忙地将被子扯到脖子下,惊惶地唤道:“大公子。”
楚寔不慌不忙地在离季泠一定距离的桌边坐下,这个距离总算让季泠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僵硬得痛。
“精神好些了吗?”楚寔问。
季泠点了点头,“嗯。”
楚寔沉默片刻,锁住季泠的眼睛道:“我来是想问你几句话。”
季泠心里其实已经猜着楚寔肯定找自己有事儿了,连芊眠都避了嫌,若非极为重要,楚寔肯定不会和自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名声比她的名声更重要,他才是更需要避嫌的那一方。
季泠坐直了身体,低声道:“大公子,请说。”
“那天,在水阁,是不是你先看到二郎的?”楚寔问。
季泠点了点头。她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季乐并没说遇到过她。她只想着肯定大家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