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雪夫人(十二)
武林大会比想象中还要无聊,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 斗笠下的白檀就彻底放飞自我, 成了一条没有思想的咸鱼。
总之,无论是千年前, 还是千年后, 华国人骨子里喜欢开会的基因, 始终一脉相承。
正道魁首之称, 毕竟非同凡响, 即便是前辈高人, 也鲜少有能够免俗的,大多数人即使表面上淡泊超然,心里也跃跃欲试。
因此,除了一些根基浅薄的小门小派,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谦让, 打定主意来见世面“陪跑”之外, 其他教派大多都参与进来。
众人比武力,比威望,比智谋, 比徒子徒孙, 恨不得从头发丝儿, 一路比到脚底板。又是多方考核, 又是综合评定,每每一言不合就刀剑相见。
刚开始,白檀还会瞪大眼睛, 赞叹一两句:
“这剑花挽得真漂亮!羡慕,想学。”
“嘿,这老大爷一把年纪,拳脚功夫还挺唬人……”
后来就变成了面无表情,双眼放空:
“什么?打起来了?”
“怎么又打起来了?”
“小伙子轻功很不错嘛,打不过溜得比兔子都快,不知道愿不愿意来我们店送外卖……”
“这道袍大姐看起来好高贵冷艳啊,也不知道她学什么功夫的,一出手就让气温骤降三度,简直是人体冰箱,做水果沙拉、冰激凌什么的肯定一本万利……”
作为前任武林盟主留下的孀妻幼子,白檀和关暮雪也被迫围观全程,但抛开东道主身份和几分面子情外,两人其实没什么发言权,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当壁花,宛如一大一小两只吉祥物。
好在关暮雪聪敏过人,旁观他人激战的过程中,自己开拓眼界不说,对关氏剑法也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也算意外收获了。
鹤闲山庄有大大小小七八处演武场,众人聚拢在面积最大的那处,你来我往的酣斗了几日,白檀与关暮雪坐在主位上,后侧方是几个青色长衫,细手细脚,鸠形鹄面的画师和秀才,个个泼墨挥毫,奋笔疾书。
白·周扒皮·掉钱眼里·老板·檀时不时回头扫一眼监工,超严格。
因着武林大会在鹤闲山庄举行,姑苏城内但凡消息灵通,略有些体面,或是崇武尚道的,都有心前来观战,白檀让管家老杜穿上自己最破烂,补丁最多的一套衣服,站在大门口迎客,以及……售卖观光门票。
话虽如此说,演武场就那么大,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几圈,后排的观众就有些看不清楚,头两天白檀十分贴心地散了一些同步记录,文字、画面俱全的“白鹤小报”。
然后,在第三天,围观群众已经养成习惯,自觉去领“白鹤小报”,带回家细细回味的时候,那饿得皮包骨头,一个劲儿翻白眼的书生,有气无力地说道:“承您惠顾,一文钱一份。”
众人:“……”
“先前不是不收银钱的吗?”
那瘦削干巴的书生,声音细若蚊蝇地说道:“我们雪夫人说了,头两份是敬赠,感谢大家伙照顾我们鹤闲山庄生意,她虽想一直这么送下去,但有心无力,毕竟上上下下几十张嘴等吃饭呢。你们是不知道,自从庄主去世,咱们山庄的家底都快耗尽了,世道艰难,小少爷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隔三岔五地饿肚子。唉,孤儿寡母的,可怜呐!”
众人面色讪讪。
也是鹤闲山庄多年来一直扶危济困,名声太善,大家接受关家人恩惠已成习惯,所以前两天顺手拿走“白鹤小报”时,无人提出异议。
眼下虽然有心说不买,但那“白鹤小报”着实生动有趣,故事及插图也精美,实在抓人眼球,何况,好多比斗尚且没有定局呢,况且话都说到这份上,谁还好意思占关暮雪一个失怙稚子的便宜?
“白鹤小报”如今只是试水阶段,每日只得发行三五百份,利润有限,白檀主要想借此契机打响名头,也一点点扭转姑苏人士对鹤闲山庄的固有印象,行善自然要提倡,但不能毫无底线,更不能养出一批习以为常,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白檀想着自己眼下男扮女装,谁也不知道他的根底,“雪夫人”这个身份早晚要抛弃,既然如此,又何苦为名声所累,所以哭穷哭得理直气壮。
事实证明,适当示弱还是很有用处的,旁的不说,那些看到关家慢慢走出困境,有重回兴盛势头,有意贴上来吸血的无赖和懒汉、老弱妇孺,都被白檀似真似假的眼泪给震慑了一把。
舆论总是同情弱者,以往关博和关野在时,不是没有遇到同类情况,虽然最终也没有让这些好吃懒做的人,奸计得逞,但少不得被人嘀嘀咕咕几句,怨他们心狠。
关博和关野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不愿意斤斤计较,白檀却恨不得呸他们一脸。
当然,他也没有完全断绝这些人的生路。力气大的男丁送去耕田,妇人分配到水粉铺子、绸缎庄做工,小孩子全都留在庄子里打杂,白天干活,晚上由衍师傅集中教授一个时辰的《三字经》。
总之,一句话,干多少吃多少,不干没饭吃。
经此一事,鹤闲山庄名望更显,但白檀也更愁了,钱又不够用了。
武林大会持续了将近一旬,众人争来斗去,最后昆仑派掌门屈不平凭借其资历最高,内力精深,威望显赫,门派后起之秀多如过江之鲫等等优势,成功斩获“正道第一人”之称。
八大门派商讨定,宣布结果时,白檀悄悄松了口气,心道:幸好不是嵩山文言明……
屈不平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相貌平平,五官平淡无奇,唯有一双眼睛,湛然干净,浑身透着儒雅温和之气,面对众人的恭贺,淡笑颔首。
少林寺徒众都是出家人,一向不愿插足这些凡尘俗务,但此次圆空禅师被白檀请来坐镇,白檀不懂江湖规矩,近几日都是圆空禅师并几位门派长老,共同主持大局。
纠葛许久,屈不平脱颖而出,圆空禅师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对关暮雪道:“屈施主宅心仁厚,处事公允,担此大任,实乃武林之福。阿弥陀佛,小庄主,请转交麒麟令吧。”
武林盟主责任重大,江湖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为了防止他人模仿盟主笔迹,假冒盟主名义,书信往来,传递信息时,通常要用“麒麟令”作为凭证。
这麒麟令原是关家先祖,用一块意外得来的奇石,命能工巧匠费心淬炼而成,据传闻其质地坚硬细密,刀劈不断,火烧不着,天下间再找不到第二块。
依偎在白檀身畔的关暮雪垂首,从袖中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暗黑令牌,不舍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会儿,心下有些难过。
当年,祖父和父亲先后成为武林盟主,这麒麟令在关家传了几十年,现下,就要交出去了……
递交麒麟令之际,屈不平忽然出手如电,钢筋铁骨般牢牢钳住关暮雪,快速从腕、肘、肩处拂过。
白檀这个没见识的,立刻开始护犊子,怒道:“屈前辈这是做什么?!”
周剑玉抬手,制止白檀动作,“夫人莫急,家师只是在摸骨,绝无伤害小庄主之意。”
屈不平应声松手,赞赏道:“这孩子根骨奇佳,百年难得一见,然而庄主去后,无人教导,可惜了这般璞玉良材。”
嵩山文言明落选盟主之位,正是气不顺的时候,闻言眸光一闪,笑道:“好说,我嵩山亦是剑法见长,不若,拜入门下,为师必定细心指点,不叫你这家传绝学埋没。”
关暮雪回到白檀身旁,将尚有些红肿的手指,塞到白檀掌中,尽显小儿女对长辈孺慕依赖之情。
这孩子性格冷淡,头一次如此亲近,白檀下意识握紧,转念一想便明白关暮雪的意思,替他婉拒道:“谢两位前辈好意,只关氏祖训有言,不得将剑法外传,前辈们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但阿雪年幼懵懂,不辨善恶,万一在外练剑时,被无耻小人偷窥了去,岂不糟糕?”
屈不平虽然醉心武学,但立身清正,先前所言更多是一番爱才之心,闻言,知收徒之念不可行,也未强求。
倒是文言明不依不饶,甚至振振有词道:“魔教猖獗,正道式微,正是我们该摒弃前嫌,同舟共济的时候,咱们多一位少年天才,圣天教就多一份忌惮,夫人怎还好意思计较一己得失,置武林大业于不顾?”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想学我们关家的剑法,告诉你,我们偏不让!
看白檀始终不松口,文言明使了个眼色,与嵩山派向来交好的华山派掌门岳立锋附和道:“不错,关家剑法、心法,在克制魔教妖孽时,颇有奇效,而今关家人口凋敝,世侄又太过年幼,万一不得要领,或是有个三长两短,剑法心法失传,非但关家百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对武林群雄来说,亦是一莫大损失,为长远计,还是让同为剑宗的长辈,多加庇护的好。”
听得有利可图,一些倚仗嵩山、华山的小门派,也七嘴八舌地劝解了起来,峨眉、武当二派掌门仍自岿然不动,但随行弟子却明显有所意动,形势大为不利。
文言明与岳立锋对视一眼,打算以势逼人,周剑玉见情形不妙,想要出言维护,却见师父屈不平示意他先别急。
正在此时,一直置身事外的圆空禅师道:“众施稍安勿躁,既然,方才屈施主说关小施主人才出众,想必以他的资质,参悟家传剑法、心法,不是什么难事。”
文言明道:“大师此言差矣,世侄不过是一个五岁孩童,再伶俐也有限,难道他七老八十还未顿悟,咱们也等他到百岁不成?”
这话实在太过羞辱人,白檀察觉到掌心中的手指一动,他安抚地握了握,寸步不让地说道:“文教主何必如此心急?阿雪到底如何,成年之后,必有定论,倒是文教主、岳教主你们,可敢等到他成年么?”
文言明和岳立锋自觉身为一代宗师,极为重视颜面,被当众质疑,袖子一甩,不屑道:“无知妇人!安敢口出狂言?”
静默不语的关暮雪霍然抬头,明亮干净的目光,定定望向文言明,冷然道:“不出十五年,我必杀你。”
语调平静无波,虽是童言童语,却引得屈不平、周剑玉等人偏首,重新用一种更为认真的目光看了过来。
文言明被激得胸口愤愤,张狂大笑道:“哈哈哈,黄毛小儿,我便等你来杀我!”
见气氛僵硬,圆真禅师微笑着打圆场道:“关小施主今年五岁,我们便等上十五年,若关小施主及冠之时,仍然剑法平平,无法打败文教主、岳教主中任何一人,鹤闲山庄便无偿将家传剑法、心法都公之于众,不得心有怨言,但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可前来骚扰关小施主,大家意下如何?”
白檀垂眸看向关暮雪,询问道:“阿雪?”
关暮雪道:“姑姑相信我十五年后,能成为当世剑术高手吗?”
白檀想了想,摇头。
关暮雪眼神黯然下去,无措道:“姑姑……”
白檀失笑:“我觉得,不必十五年那么久,阿雪很快就会成为顶顶厉害的剑客,我和杜叔还等着你来保护呢。”
关暮雪一喜,小脸立刻焕发出神采,兴奋又郑重地点头道:“我会的。”
将两人对话尽数听去的屈不平莞尔一笑,直视文言明、岳立锋:“想必文教主和岳教主,自不会出尔反尔。”
两人骑虎难下,心下思忖,关野已经算是世所罕见的习武天才,尚且需要关博呕心沥血地培养,才有后来那番成就,如今关家都快死绝了,只剩一个奶娃娃,难道还能超越关野当年不成?
须知,即便是关野,弱冠之年,与他们二人对战,也胜得辛苦。
何况,在剑道一术上,今后十五年,关暮雪在成长,两人难道就裹足不前了?且一方似幼儿蹒跚学步,一方早已驾轻就熟,岂可同日而语,细细想来,他们可不是占尽便宜?
且以今日形势,圆空禅师和屈不平,明显有相护之意,他们若一味咄咄逼人,传出去,难免落下欺凌弱小的嫌疑,于门派名声有碍。
当下,文言明道:“罢了,世侄喜爱玩闹,我与岳兄自无不可。”
白檀暗中欣喜,成了!
却在此时,一道清朗高昂,略带些嚣张的笑声远远传来,揶揄道:“好不要脸的家伙!所谓正道君子,就是如此虚伪嘴脸么?”
这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白檀疑惑抬头,就见山庄摘星阁翘脚飞檐处,迎风立着一少年,红衣猎猎,俊眉修目,笑得肆意张扬。
赫连煜!
白檀悲呼:我命休矣!
这厮也真是阴魂不散,连武林大会这种场合,也敢不请自来,是觉得他圣天教少教主的身份,不够招人恨吗?
果然,场内众人刚才还有些龃龉,一见到赫连煜,当即把内部纷争放下,操起武器同仇敌忾,戒备地望着赫连煜,出言喝骂,其中尤以文言明嗓门最响亮。
赫连煜在屋檐上走了进步,笑道:“放心,我对你们这劳什子武林盟主不感兴趣,就想带我夫人回家而已。”
白檀心里咯噔一下。
有好事者问道:“你夫人是谁?”
“我夫人啊,那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洞房花烛夜丢下我,跟贼汉子跑路了,你们说我该不该将人带回去?”赫连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他说话也没个避讳,用词直白粗俗,听得屈不平皱眉道:“休得胡言乱语!到底何人是你夫人?”
赫连煜笑道:“别着急啊,我夫人不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嘛,是吧……”
快住嘴啊,小畜生!
“——好雪儿。”
完了完了,我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白檀冷汗唰得冒了下来,恨不得撕烂这小畜生的嘴。
关暮雪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恶贼!不准你侮辱我姑姑!”他毫不犹豫地站在白檀身前,张开稚嫩双手。
赫连煜冷笑:“小崽子,真是跟你老子一样讨人嫌!”
听他辱及亡人,圆空禅师扬起宽大袈裟,一粒菩提子直直朝赫连煜激射而去,赫连煜旁的尚不算出彩,轻功、暗器、毒物方面却得心应手,身影如一缕薄烟,轻巧避过,倏忽起落,飘然落于白檀身侧,伸手就将要往腰间揽去。
“住手!”关暮雪断喝一声,抽出自己短小的佩剑,使了一招“闲云野鹤式”。
赫连煜并未将关暮雪放在眼里,双掌挥动,红袖翻飞,如百蝶穿花一般,灵巧而魅惑,在这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武功竟又精进了一层。
“噗!”关暮雪被掌风扫到,抵挡不过,吐了一口鲜血,身子软到,彻底晕了过去。
“阿雪!”白檀拼死护在关暮雪身前,赫连煜来不及收势,白檀只感到一阵劲风,夹杂着寒意,快速袭来,他骇得闭上双目,抱紧怀中小小的身子。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没有一点声音。
鸦羽般的双睫颤了颤,慢慢睁开。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双瞳剪水,明眸善睐,如同落满星河,皎洁璀璨,不可逼视,仅仅只是看着,便有勾魂摄魄之感。
更不要提,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气度,凝脂细腻吹弹可破的肌肤,真真可谓是螓首蛾眉,楚腰卫鬓。
众人屏息凝神,久久不能回神,饶是一向自诩洁身自好,全心问道的周剑玉都忍不住心旌摇曳,“你……”
有人失神道:“这莫不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了?”
赫连煜怔了一怔,也笑道:“雪儿,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变得更美了?我瞧着,那武林第一美人怕是给你提鞋都不配,亏她还整日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现任武林第一美人乃是峨眉派的林双月,这姑娘高冷倨傲,平素自视甚高,享受惯了他人的追捧,却不大喜欢理人。
拜她那不凡的出身,极为出色的容貌所赐,林双月即便短于人情世故,也有不少追随者,走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何时听过此等冷言冷语?
然而,让人憋屈的是,她那引以为傲的美貌,在白檀面前就像是萤火之光,妄图与日月争辉,简直不堪一击,强行分辨,不过是自取其辱。
再看,那些日常环绕自己身侧,赶都赶不走的臭男人们,此时一个个双目呆滞,面色惊艳,谁还记得她一星半点儿?
林双月气得咬了咬后槽牙。
眼看着众人皆恨不得将自己拆吃入腹,白檀忍不住嘴角抽搐,手忙脚乱地将斗笠捡回来戴上,道:“在下乃是庄主明媒正娶的夫人,何时与您有了关系?还请慎言!”
赫连煜不甘,还要再说,然而这会儿,群雄激愤,大家纷纷亮出武器,都觉得魔教果然欺人太甚,恨不得立时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屈不平:“……”
跟魔教你来我往打了这么多年,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英勇无畏了?要是有这劲头,魔教早就被团灭一百八十回了好吗?
关键时刻,隐在暗处的圣天教四大护法现身,经了一番血战,保得赫连煜全身而退。
纷纷扰扰的武林大会,自此落下帷幕,与前几届不同的是,此次大会后,关注度最高的,既不是新继任的盟主屈不平,也不是几位声名鹊起的少年英豪,而是鹤闲山庄的雪夫人。
据说,雪夫人已经取代林双月,成为新一代“武林第一美人”,且目击者称,雪夫人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远超历代前辈。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估计就要用上时间转移大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