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皇宫,后花园。蓝空晴好,武皇仞的视线停留在天衣别的身上。
一秒,两秒,三秒,眼前的玉树临风的男人,依旧站在她的面前,儒面含笑,白玉般的手指微微抬起,做着平常的招呼手势。
水胧月回忆起了武皇仞的记忆,更回忆起了尘封在自己脑海深处的五十年前的记忆,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巴,眼眶里溢满了晶莹的泪水。
“陛下,上午好。”天衣别亲切地道。
武皇仞身边的女官婉儿看了天衣别一眼,便侧过头去。她是皇上的贴身女官,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人敢对皇上行这种无礼的礼,她一定一瞬间冲上前去将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但唯独这位与皇上关系微妙的天衣别,她就算看不过眼也无法指责,毕竟十余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反正,皇上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态度吧。她如此想道。
“天......衣......别......”武皇仞的声音响在婉儿耳边,她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这哪是平静的声音,明明是哽咽加抽泣的......痛到心窝子里的声音啊。
婉儿猛地转头,果然,皇上的盛世佳颜上淌着两行清泪,她的明眸一刻不偏地注视着前方,细嫩巧致的樱唇还在微微颤抖。
她大惊失色,一时间以为天衣别之前做了什么让皇上极度伤心的事情,她扬秀眉瞪杏目,一脸忠主的怒容就摆在她的俏脸上。
谁料天衣别完美无瑕的表情上也出现了一丝瑕疵,面对武皇仞突然的哭泣好像有些不知所措。
“阿仞,你怎么......”他道。
“天衣别,是不是你!”武皇仞突然道,她拖着华贵的帝王长裙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天衣别的面前,双手执起天衣别的双手,脸紧紧地凑过去。
“这......”天衣别显得有些错愕,不过下一秒他的表情就舒展开来,“这是什么新花样吗?阿仞,你明知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可武皇仞,也就是水胧月根本不听他说的话,她白皙的手掌颤颤巍巍地抬到高过自己头顶的脸颊上,轻轻地贴了上去。
与此同时,她也在细致地观察着“天衣别”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颊、皮肤、头发,每一个既美丽又出尘的细节她曾都记得非常非常清楚,如今一一对照,发现竟是有九成以上的相似。还有天衣别一模一样的名字,简直就像是回忆中的天衣别真的从她的回忆中跳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一遍,再抚摸一遍,她已经五十年没见着他的眼睛了,也五十年没摸过他的皮肤了,心中的思念连同悲伤一并涌了出来,根本抑制不住。水胧月告诉自己,这不是第三关的幻境,站在她面前的,是“真正”的他。
“阿仞,你......”天衣别正感觉奇怪,眼前的武皇仞却突然弯下鹅颈,将头深深地埋入自己的胸膛;她的双手也环过了自己的腰间,身体完完全全地贴了上来。
“就一会儿,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说。”水胧月缓缓地闭上眼睛,思念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滤过睫毛,滴落下来,沾湿在天衣别的雪衣上。
一旁的婉儿几乎看呆了。她在皇上是长公主的时候就伴在她身边了,知道十余年前皇上是多么热情地追求着天衣别,甚至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不批奏折去他的卧房。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念想十余年了都没有再次成功,他们离的最近也就是牵牵手拥拥抱,皇上还曾因为索吻没成功哭过。
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帝王家,是完全无法想象的,而且后来皇上有了诸多后宫后,与天衣别的距离也渐渐疏远了。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心伤,皇上再怎么强势,终究也只是一个女孩子。因为怕被拒绝,皇上恐怕已经有五年,不,六年没和天衣别拥抱过了。
“陛下......”看着皇上与挚爱的天衣别相拥,婉儿的手掌也如百蚁爬行般发痒。这种紧张又激动的心情,实在是太难忍了。
相拥的时间宛如飞逝般结束了,等武皇仞缓缓从天衣别的怀抱中出来时,她拿出锦帕,拭去了自己的眼泪。
“让你见笑了,阿别。”武皇仞仿佛一疏了心头所有的郁气,轻快地笑了出来。
“没什么,我只是你好久没见你这样了。”天衣别道。但他什么回应武皇仞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连婉儿在一旁看了都觉得怪怪的,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他要这么狠心地拒绝。
“能陪我散散心吗?阿别,我们已经有五十......五年没有亲近过了。”水胧月差点说错话地道。
“散心的话,当然可以。”天衣别道。
说完,两人便自然地执起手来。武皇仞转头叫婉儿退下,婉儿照做了。
......
皇家的后花园很是盛丽动人,这里大如一整个庄园,收集着圣荒大陆东西南北各处的珍奇花草,世间除了周朝的花园以外,就没有比这网罗花草更全的地方了。青葱的碧树,生动的假山,纯澈的泉水,迷眼的盛花,还有一路铺平的珍贵的凤儿石。
走在这里,再郁结的心情都会稍微舒畅,走在这里,内功心法都能因静精进。武皇仞执着天衣别的手走在凤儿石路上,不久,便走到了一处碧湖玉亭前。
“陪我坐一会儿吧。”武皇仞用熟悉的口气道,牵着天衣别走进了湖畔亭。
“你......不是武皇仞。”突然,在她背后的天衣别如此道。
水胧月的心猛地一抽,但她很快又放松下来。是啊,她本来就不是武皇仞,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又怎样,你也不是天衣别啊。”水胧月轻松自然地道,还俏皮地转过身来想对天衣别盈盈一笑。
结果在她转过身来的刹那,一道黑影突然笼罩了她。温暖的手臂自然地缠上她的腰间,熟悉的脸庞与温热的鼻息离她的脸极近。
“月儿,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但是下一秒,听在耳旁的话,并非是水胧月心中所想的。
“你,到底是谁?”天衣别面色阴沉,他一只手箍在武皇仞的腰间,而另一只手,则捻着一片刀片,抵在武皇仞的脖颈上。
这是武皇仞赐予他的防身兵刃,强大到能让没有任何内功修为的人伤到金丹境界的高手,但是现在却被天衣别拆断,抵在主人的脖子上。
武皇仞怔怔地望着天衣别的脸庞,原本平复下的心又激起无数重波澜,让她胸口一闷,嘴里一苦。
星星点点的眼泪,再一次汇聚在她的眼角。
啊,没错,确实......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明明是圣荒大陆的天外来客,能得到一个与他如此相近的人已是命运的恩赐,难道还要要求这位毫无“记忆”的天衣别,与自己相认么......
水胧月操纵着武皇仞的身体,轻轻地说道:“为什么,天衣别?”
“什么为什么?”天衣别的表情依旧是可怕的,他如此阴冷,仿佛下一秒就会对怀中的女人痛下杀手。
“我问你为什么不爱我,天衣别!”武皇仞不惧刀片,暴露着己之痛苦地吼道。这一刻,水胧月在用武皇仞的心思说话。
而天衣别神情一滞,手中的刀片没来得及及时收回,在武皇仞的秀颈上错划了一道不浅的血口。登时一小段殷红就淌了出来,沾在了天衣别的刀片上。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畏惧,反倒是继续将刀片抵着。仿佛是因为武皇仞修为强大,稍一不留神,自己就会被杀死一般。
“我没有不爱你,但是眼前的人不是你......”天衣别道,但说到最后语气中反而出现了犹豫。
武皇仞突然笑了,很凄凉地笑了,她连连后退几步,最后干脆摊倒在了湖畔亭的长椅上。而天衣别也步步紧逼,迅捷又精准地维持了刀片的距离。
“你爱我吗?你喜欢过我吗?从我强行将你从雪山里拉到皇宫至今,你一直在恨着我吗?”武皇仞悲声道,“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生皇子?你知不知道我只想和你一起洞房花烛,你知不知道我被迫挑的那些面首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你的影子?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天衣别的表情僵住了,他缓缓地道:“我没有恨你,而且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却想占有我,不和我生皇子却亲近我,但我却有了后宫,所以你怨恨我吗?”武皇仞眼角的眼泪淌了下来,“我真的看不透你,天衣别。你恨我也好喜欢我也好,为什么要和我若即若离?你要是想走,我一定不会伤你一根毫毛的放你离开!”
“但是从那以后,武皇仞便不会是武皇仞了,不是么?”天衣别突然道。
水胧月睁大了眼睛,她代替武皇仞明悟了。原来如此,原来这个男人对武皇仞的感情只是怜悯,甚至还夹带了一种为了众生得到德帝之待献身的“英勇”。若说有一些喜欢的感情,也是作为男人对一个有姿色的女人的喜欢,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催眠自己让自己继续下去的喜欢。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我真是一个无能的皇帝。天衣别,就算你这么说了,我也还是好喜欢你,我根本没有理由放你离开,你说的不错,我离不开你。”武皇仞笑道,她笑的那样的悲愤凄凉,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很美。
天衣别听闻,沉默了良久后,最终收回了刀片:“要杀要剐随你吧,为了武朝人民的安康幸福,从今以后我也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只是孩子,我不会给你留。”他好似因为这一连串话不再怀疑水胧月的存在了。
“没有问题。”武皇仞直接答应道。
这个世界没有天山,没有天衣九花,没有大司君天衣别,有的只是一个跟天衣别长得一模一样的雪山中的凡人。而这具渴望与天衣别翻云覆雨的身体,内里的灵魂也已不是心灵强大的武皇仞,而是她水胧月。她无论本体还是精神至今都还是清白之身,怎么可能在一次考验中交出去。而且她对真正的天衣别的感情很是复杂,不是武皇仞那么单纯的“喜欢、洞房、相伴”可以说清楚的。
水胧月默默想着很多,空气中萦绕着沉默的气氛。天衣别一直没有动,也一直盯着武皇仞低着的脸看。
她突然深深地说道:“阿别,其实你就这样站在我身边就好,我不需要你和我龙凤缠绵,也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但是事已至此,我们恐怕回不到从前了。我只想问你,现在,你的心里可有一丝后悔么?”
“后悔......”天衣别被武皇仞莫名有着打动力的话钻得心里有些发痒,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深呼出了一口气,“我天衣别今生今世,所有的行动都出自于自己的判断,不曾有过任何后悔。”
“是吗......我明白了。”武皇仞低声应道。阳光随日位变动,让此刻的她陷入了阴影之中。
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的疼,如同武皇仞仅存的痕迹对这句话做出的反应一般。痛遍布全身,让拳头握紧,让指甲嵌入手掌的皮肤,让头皮被电击了似的发麻,直至灵魂深处。
她不清楚,这份感情,究竟是武皇仞的,还是自己的。如果是自己的,明明知道对方不是天衣别,为什么还会这么伤心。
泪水在眼眶里翻涌,她用双手捧着脸颊,它们却还是一颗一颗渗透出来,清脆地滴在地板上。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天衣别,则默默地俯视着她,眼神里闪烁了一秒不知名的情绪,又彻底化为平静的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