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所谓36号, 其实并没有门牌号, 或者即使以前有门牌号, 现在也没有了。

　　房子前面摆着一个柜台, 柜台里放着很多手工产品, 这些手工产品，包括家用家用机器人到只是把玩的小玩意儿，但这些摆出来明显是卖的东西，便没有了小丫头手腕上的手链那种属于特色的艺术的感觉了，简直像工厂里出产的。

　　不过，越是看到这种东西，周玄越确定, 这些是初境做的, 在这种环境里, 卖出去的东西, 要是带着特别, 也代表着不安全。

　　小丫头要钻进房子里去叫人，周玄一把脱下了外套罩在了她的脑袋上，说：“你赢了。”

　　他已经在这一瞬间钻进了这称为房子其实不过是个洞穴的地方。

　　里面的空间并不大，只是一间房而已, 用一个帘子隔着外面卖东西的地方，和里面显然是起居和工作的地方。

　　这一间房, 最多也就二十几平，一张架子床，架子上面是一个很小的床, 其他的地方，就全放着工作的东西。

　　此时，一个人坐在一张工作台后面，一盏小台灯亮着，这人在灯下作业，他戴着口罩和眼镜，穿着有些厚的棉衣，像是很怕冷似的微微缩着肩膀。不过，他的感觉很灵敏，在周玄掀开帘子进去的那瞬间，他已经抬起了头来。

　　两人就着小小台灯的光都看清楚了对方。

　　无论初境脸上有什么东西挡着，周玄都不会认错他。

　　周玄迅速走上了前，叫他：“初境。”

　　周玄的声音里带着巨大的狂喜，殷切地看着面前的人，简直想把他收进自己的眼里收进自己的心里。

　　初境本来有一瞬间想避开，但他马上就镇定了下来，没有其他多余的躲避动作，他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取下眼镜，望着周玄笑了笑：“好几年没见，你长高了好多。”

　　周玄放心了，初境没有排斥他。

　　周玄出去把初境的房子门关上了，走回来，发现没有任何可坐的地方，初境的起居室里只有初境自己坐着的那把椅子。

　　初境想了想，起身要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周玄坐，周玄马上拒绝了，“不，你坐。我就站着。”

　　初境笑道：“那你岂不是比我更高了。”

　　初境让他的一个家用机器人过来把脑袋奉献给自己当凳子，让周玄坐了椅子。

　　初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周玄却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我找了你很久，每天都在想你，也在想要找到你。”

　　初境有些窘迫，又有些愧疚地看着他：“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在测试之前就晕倒了。”

　　周玄将手向他伸过去，初境马上往后避了避，周玄只好把手收回去了，很紧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心脏有问题。我要是早点知道，我会想其他办法保护你。”

　　初境赶紧摇头，“这个不是你的错，你道歉做什么。”

　　周玄目光只在初境的脸上：“你做了心脏手术吗？现在好了吗？”

　　初境抿着唇笑了笑，没有回答。

　　周玄瞪大了眼，“难道……一直没有做手术？”

　　初境尴尬地转移话题说：“我知道你是以第一的成绩从第一军校毕业了，还进了中央第一部之称的政策与发展部。恭喜你，前途不可限量。”

　　周玄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初境根本无法挣脱他的钳制，只得由着他拉住自己。

　　周玄把他的手拉着摸上了自己的额头。

　　初境一碰到，瞬时震惊了，脸上甚至带了惊惶：“你做了什么？你把你的身份id给去掉了。”

　　初境在这个地下街道住了这么久，见过很多这种把自己的身份id给去掉的人，这些人去掉了身份id，就是不想再回到正常秩序中去生活了，舍弃身份id，就是舍弃正常秩序的生活里的一切。会这么做的人，在正常秩序中的人看来，都是疯了。不过对于这么干的人来说，他们觉得自己离开了原来的身份，才是真正的活着，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即使朝生夕死，也有一刻是自由的。

　　初境没想到周玄会做这种事。

　　周玄捧着他的手，低下头将嘴唇贴在他的手背上，亲吻他的手背，说：“是的，当我决定来找你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舍弃以前的一切。我从数据库里看到了我的人生预测，那些光辉于我，也不过是浮云而已。”

　　初境愣愣地说：“但那些不是光辉，应该是你的责任。”

　　周玄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个世界，按部就班地发展根本不需要我，但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初境眨了眨眼，“周玄，我不需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吗？”

　　周玄看着他，微微皱了眉，他意识到初境可能会说些什么话。

　　初境说：“你看，其实你是明白的。当时，我们六年级时，校长带我去见了一个人，就是繁育中心主任，他对我讲了我俩是新的人类发展计划中的试验品，你是完美的那一个，我不是的。你太过依赖我了，让他们困惑，所以，我不该再和你有交集。我本来就有心脏问题，做了手术后，我的寿命可以达到八十岁，除了无法跟上你的脚步去第一军校外，我可以有其他生活可选择，但是，他们觉得我不应该对你产生太大的影响，只要我存在，你必定会想办法找到我，所以，我最好能被去除。我没有得到做手术的机会。之后，繁育中心的主任偷偷放过了我，故意让我逃跑了，让我来了这里。我之后一直在这里生活，很少时候会到地上去。”

　　现在初境在周玄的眼里，还和以前一样，但他的确更苍白了，精神也不太好。

　　周玄说：“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这些事。但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你过得更好。”

　　初境摇了摇头，说：“你根本不明白。我并不需要你的照顾和帮助，我自己过得很好。你觉得我当时为什么会接受这个命运，如此干脆地离开你？”

　　周玄拧着眉不答。

　　初境说：“因为你是最特别的那个人，繁育中心主任说，你被培养出来，是希望你能解决人类如今的困境。我不想破坏这个计划。我希望你去完成你的责任。所以，我愿意放弃我本来可能会有的其他生活机会，到了这里来躲着。但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还做出如此莽撞的行为，把身份id去掉了。”

　　周玄静静看着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初境的额头，那里从没有过身份id。

　　周玄说：“人类是否存在，是否灭亡，都与我没有关系，初境，我只在乎你。如果这个世界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决不允许。”

　　初境呆呆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周玄一把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抱着，在他耳边说：“我当然知道。”

　　初境却摇头：“你不知道。”

　　初境挣扎着要离开周玄的怀抱，周玄不愿意放开，初境皱眉说：“你这样让我很痛苦，我呼吸困难，你快放开我。”

　　周玄这才将他放开了，初境站起身来，又拉住周玄的手，把他往门外拉。

　　周玄以为他要把自己赶出去，就又一把将初境抱住了，初境完全无力挣开他，只好说：“我只是想带你在这个地下小城里看看而已。”

　　周玄没有安全感，说：“你不会赶我走，或者自己逃跑？”

　　初境望着他说：“不会。”

　　周玄这才放开了他。

　　初境脚碰到地上，就去开了门，让周玄和他一起出去。

　　初境关了门，带着周玄往街道另一边走。

　　周玄又去把他的手抓住了，初境只得由着他抓着，说：“你以前到过这种大多数都是没有身份id的人的地方没？”

　　周玄说：“没有。这是第一次来，不过曾经在数据库里读到过这种地方的研究报告。”

　　初境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周玄想了想，说：“杂乱压抑。”

　　初境点了头：“对。”

　　周玄又说：“但是反而有一种上面社会没有的生气和不可预测。”

　　初境说：“这也是有道理的。”

　　周玄说：“在报告里看到，这里的人很多是畸形人，来了之后，发现果真是这样的，这里的很多人都有遗传性问题。”

　　初境低声说：“是啊，我也有。”

　　周玄握紧了他的手，说：“政府不应该将这种地方放在黑暗下，而应该给每个人最好的治疗。这些问题，对于现在的医学来说，都是可以解决的。”

　　初境说：“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些遗传性问题吗？”

　　周玄面对这个问题，顿时有些羞涩，他在十六岁的时候，连性行为是指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强迫初境和他发生了关系。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去查了很多材料，总算搞明白了这些事。

　　他握着初境的手，轻轻动着手指，从初境的手心里划过，初境皱眉看着搞小动作的他，周玄说：“不知道你看过一本叫《你的温度》的书没有？”

　　初境说：“没有。”

　　周玄侧头看着他，眼里全是温暖的笑，说：“那我之后可以把这本书传给你看看。里面是讲在人类做基因改造之前的人类之间的感情，这种感情被称为爱情。人和人之间会通过身体的紧密接触来表达爱意，会许诺一直在一起。人们会想从这种感情里得到安全感。而不是从对社会的依从来得到安全感。”

　　初境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社会，对性行为是讳莫如深的，而且人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所以很多人一生可能都不知道这方面的事。

　　周玄又说：“所以，我知道那些有遗传问题的人是如何来的，人类繁育中心不会培育出这种有问题的人。这些人，是像古人那样，由男人和女人交/配，再由女人自然妊娠出生的吧。”

　　初境深吸了口气，说：“是的。政府不允许自然交/配生育孩子，人类交/配自然受孕的概率本来就非常低，而受孕生出的这些孩子返祖现象特别严重，遗传病和畸形概率都极大。但有些人，怀孕了绝不愿意堕胎，偷偷摸摸地把孩子生出来后，孩子不可能得到政府的身份id，有些人就把孩子扔了，还有的妈妈不忍心，就自己带着孩子到这些地方来生活。我和这里的很多人都打过交道，这里自然孕育出的孩子，智力全都无法和培育出的人相比，不仅无法相比，还差很多，而且容易生病，总有各种问题。”

　　初境说完这话，就看到在前面街上玩的几个孩子，其中就有赢了周玄风衣的小丫头，她披着那风衣正和其他孩子疯玩。

　　她看到了周玄和初境，就跑过来，对周玄挑衅地说：“我就说了嘛，阿初是个男人啊！”

　　周玄心想蠢成这样，看着也成年了，还这么无脑玩，的确是智商要比培育出来的差很多，不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周玄对她说：“嗯，所以你赢了。这件衣服，你很喜欢吗？”

　　小丫头笑着说：“喜欢呀。”

　　又跑去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了。

　　初境叹了口气，说：“这些人，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没脑子。只好脑子稍稍好使的人多累一点，保护他们了。你看到他们手里的手环了吗，我给他们每个人做了个手环，给他们坐定位，以免他们跑丢了找不到人了。他们也可以用那个手环定位这条街，根据指示回来。”

　　周玄：“记得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大家都不想让手环定位自己。”

　　初境想了想，说：“是啊。”

　　周玄看着小丫头开心地和朋友打闹，就说：“其实他们这样，未必不比在上层的人快乐。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没有这些快乐。”

　　初境却说：“要是这个社会都是这个样子，是他们这样的人，那人类也就不用发展了。”

　　周玄看他每时每刻都在忧愁其他的事，对自己反而不上心，他就很不高兴，说：“我看到了一份秘密文件，经过推演，现在的人类社会即将在一百年后崩溃。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