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间,长安北风渐止。
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过后,长安的空气中终于荡漾出了春天的味道。
平康坊的一处院落之中隐隐传出琴音,左邻右舍都知道,这里的主人是长安琴艺大家吕乡君的新居。
平康坊紧靠皇城,离着东市也不远。
自从吕乡君得成国夫人萧氏喜爱,便不再开门迎客,同时也从彩玉坊搬了出来,落脚于平康坊。
实际上她已经成为了成国夫人府的门客,脱离了原来妓子的身份。
这种身份上的提升和跃迁对于吕乡君来说其实并不困难,有一技之长,又事涉文雅之事,很容易便能得人认同,实现社会地位的提升。
文人喜欢这种调调,百姓们也喜闻乐见,其实当世的文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贵族。
像马周那样毫无跟脚的人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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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乡君名声在长安愈发大了,上门拜访的人也越来越多,是非却少了起来,成国夫人的护短行为让贵族的浪荡子们噤若寒蝉,不敢再来招惹。
实际上此时吕乡君完全可以住进成国夫人府中,享受一下门客的全部待遇。
但吕乡君喜欢随遇而安的生活,不愿受到太多的拘束,成国夫人也没气恼她不识抬举,便也由着她了。
只不过彩玉坊那样的烟花柳巷所在却不能再住,毕竟事关成国夫人的脸面,吕乡君也只能比较遗憾的结束了自己的卖艺生涯。
从这里可以看的出来,她不很情愿,只是长安贵族的霸道确实把她吓坏了,不得不寻个可靠些的大树来抱一抱。
当年她在江陵城中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大多温文尔雅的江南官员们虽说无能了些,可对待百姓以及她们这些从事贱业之人的容忍度非常的高。
尤其是像吕乡君这样名声在外的名妓,大多都能以礼相待,即便有人仗着权势想要相强于人,也会遭到大家的口诛笔伐,最后闹的灰头土脸的也不在少数。
哪像长安贵族这么张牙舞爪,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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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宅中的静室之中,吕乡君正在拨弄琴弦,她那稍显粗重的眉毛紧紧皱起,几乎锁在了一处。
一双明亮的眸子中装满了燥郁。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琴台之上放着一张纸笺,上面的字迹秀气而又端正,这是她在成国夫人府中抄录回来的诗词。
还有个别致而又新颖的词牌名,青玉案—元夕。
此为皇帝元夕之夜专为皇后娘娘所做,若非成国夫人亲口所言,吕乡君是绝对不会相信一位帝王会作出这样的绝世佳句出来的。
就像是仙人临世,观看了人间烟火,然后留下笔墨这才飘然而去……
想到这些,吕乡君向往沉醉之间,又夹杂着郁闷,在心里第一千遍的嘟囔着,狗皇帝也不知占了谁家的诗作,拿出来显摆。
作为南人,对于毁掉了她在江陵的平静生活,让她再次品尝离乱之苦的大唐皇帝自然是没什么好感可言。
当然了,萧铣立国也没几年,吕乡君这些人远谈不上什么亡国之人,他们只是大唐统一天下的过程中的小人物罢了。
只能一遍遍的随波逐流,一如当年李破初初南归之时,根本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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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吕乡君来说,见到这样的好词,不管是谁作的,自然都要有相匹配的绝世之曲和之,不然的话,她便会坐卧难安。
看看她那日渐明显的黑眼圈就知道,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好了,满脑子都是花灯满街,星空如洗的景象,更难为人的是每次她都会出现在灯下,成为众里寻她千百度中的那个她。
女人的感性融合在艺术当中,对这样的传世佳作毫无抵抗之力,代入感好像强烈的根本不由她自己做主一般。
而越是如此,配曲越是艰难,她需要灵光一闪间的顿悟,还有那与作词之人灵犀一点的相通。
现在她便从那华丽的不似人间的词句当中体会到了无法形容的孤独。
星光璀璨,欲落如雨,灯火通明,宛若游龙,人潮如织,摩肩擦踵,可在这繁华背后,作词之人行于长街之上,却不与众人相同,寻寻觅觅,茫然无措。
诗词越是华丽,越能显出其中之孤寂,无有所始,无有所终,无有所依,无有所存,孤独之中,愤懑之情却喷薄欲出。
吕乡君的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泪光正在她眼中闪动,未几泪水便从面庞上滑落下来。
她无疑是当世最顶尖的艺术工作者之一,拥有着杰出的探索,共情的能力。
像魏征就被表面的华丽所惑,不能体会诗词中深层次的意义。
吕乡君经过多日的研磨,便已踏入了作者的内心深处,后来人都知道,这种情况其实比较危险,弄不好就要留下精神上的疾病。
探究到这里,吕乡君已是沉溺期间,不过她还是无法想象,皇帝怎么会有这样的心境?
天子高居于九重之上,确实会感到孤独,但绝对不会演变成无可奈何的愤懑。
即便天子痴情如许,但他有后宫佳丽三千,又和皇后结伴多年,不需要去寻寻觅觅,找那心灵上的寄托。
也正因为这个,她十分确定的认为应该是皇帝无耻的偷取了别人的杰作,来装点自己的名声。
李破要是能听见她的心声,估计要竖起大拇指,道上一声,你真牛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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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在她想象之中,这首青玉案已经透出了一丝诡秘的味道,拨开华丽的外衣,里面包裹着的东西是如此的冰冷而又令人心神悸动。
这种表里不一,截然相反的偏差,几乎让人无所适从,吕乡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诗句,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绪。
她木然良久,才惊觉已是泪流满面,用手胡乱的擦拭了一下,手指按在琴弦之上,却怎么也无法弹出任何的音符。
恍然之中她好像明白了,如果她能谱出此曲,她的琴艺必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